陶向勇的手因为她眼中的癫狂放松了一秒。

    就这一秒,陶鲜甩开了他的钳制。环顾四周,原本就家徒四壁的破房子现在已经变成焦土一片。就算还是以前的模样,因为母亲的逝世,这里也不再是从前的家了。

    大火烧了半宿,临近天明时又下起暴雨,昨晚陶向勇出去喝了一晚上酒,这十几个小时折腾下来,他早就困乏的要死。此刻,他看着这个七年未见的陌生的女儿,她眼底浓重的阴翳竟也让自己有了不寒而栗的感觉。到底是害过人,眼神都跟常人不一样,万一她六亲不认……陶向勇的酒被吓醒了大半,梗着脖子说了句软和话。

    “你也别闹了。这烧了大半宿的火,你妈该多疼啊。要我说,现在就赶紧送到火葬场,把剩下的遗体火化了,让她好好的走吧。”

    是了,妈妈生前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贫穷和家暴充斥着日常,死后竟还要被火烧!从今往后,这世上是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让她喊出“妈妈”这两个字了,再也不会有人毫无保留去爱她。

    在心脏长久而痉挛的抽搐中,泪水不可抑制的从陶鲜一双黑黝黝的瞳仁里滚落,悲痛在五脏六腑中回旋,巨大而无声的心恸将她紧紧裹挟,她软在地上,鼻腔像被封了水泥般堵得严严实实,陶鲜大张着嘴巴,上下嘴唇不断碰撞出“妈妈”这两个字,但嗓子里却是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的。

    小警察曹洋心软,眼含热泪的伸手将她扶了起来。

    很久,这女囚犯才能说话。她哈哈大笑着,癫狂而凄厉的质问自己的父亲:“你想毁尸灭迹?趁早别做美梦了!你们要是为了几个臭钱害了我妈,你跟那个姓铉的,一个也别想跑!”

    陶向勇看了看她身边站着的警察,举起的手终于还是没敢落下来。

    因为陶鲜坚持母亲的死是有预谋的他杀,派出所的民警接到报案后又转到了公安局,刑警大队的两名刑警和法医也赶了过来。原本空寂的小巷突然沸腾起来,警戒带拦住了看热闹的人群,为了确保取证的完整性,谁也不准再靠近现场。申请外出的时间有限,陶鲜重回监狱,并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然后时空轮转,日子就这样过了七天。直到此刻,重获自由的她才能来陵园接母亲的尸骨回家。

    周永辰倚在车边,手机里有条工作信息进来,他看了一眼又锁了屏幕。

    曹洋懵懂问他:“周队,赵彩红的案子有结果了吗?”

    “皮肤、毛发等特征都烧没了,肌肉炭化,四肢屈曲呈拳斗姿势,是典型的被火烧的症状。”

    “但陶鲜一口咬定她妈妈是被害死的,她是不是掌握了什么证据?”

    周永辰不喜欢在事实出来之前妄作判断,活人可能会撒谎,但死去的身体不会骗人。他冷静道:“不好说,还是等法医和痕检那边的结果吧。”

    曹洋忧心道:“要是真的被谋杀,那我们就该忙起来了。陶鲜这边还盯吗?”

    “当然。”周永辰盯着朝他们一步步走近的女人,一张干净帅气的俊脸被忧虑的表情填满,他勉强冲小警察笑了笑,沉着道:“如果赵彩红的死不是意外,陶鲜才是风暴的核心。”

    *

    小八下了班回来,看见陶鲜的脸吓得一叠声的问:“鲜姐,你的脸怎么回事?我天哪。告诉我你这是怎么了?”

    陶鲜拿下她的手,轻描淡写道:“我没事。

    “怎么没事?”小八担心的看着她,咋咋呼呼的喊:“这得多疼啊,你也没买点药水擦一擦?”

    陶鲜觉得讽刺,亲生父亲给不了的关照,她却从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孩身上得到了。

    “等会再去买。小八,你先帮我查一查这个人的社交账号。”

    “谁啊?干什么的?”

    “铉武。以前跟我一起在珠宝店打过工。”

    “鲜姐,你怀疑凶手是他?”

    “不止。”陶鲜道:“在我妈妈的日记里,还写下了两个可疑的人。一个叫黄芩,曾经给周宝威当过情妇。还有一个叫权甫生,是周宝威的竞争对手。”

    陶鲜找到三年前的日记,赵彩红发现了当年案件的一些真相,笔下的文字戾气很重,她怀着极度愤慨的心情将当时的情景记了下来。

    “因为喝了很多酒,铉武得意忘形。三句话不离本行,身为保险顾问的他极力推荐我买一份人身保险。我没有立即答应,作为交换条件,我试探问他,陶鲜出事的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个人狡猾的像条狐狸,他避开了关键,只是轻描淡写的说:‘外面拿着棍棒的人那么多,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店员能干什么?因为没有月亮,又停了电,那一片非常黑。为首的那个人带着黑色的头套,对我一阵拳打脚踢,还说要弄死我。赵姐,我知道的就这些,陶鲜在里面发生了什么我是一点都不知道。’

    ‘但好在,陶鲜总是会出来的。现在家里就你一个劳动力,你得提前打算好了,这样就算她暂时找不到工作,也不会增加她的负担对不对?姐,你还是得给自己买一份保障。’

    为了套出他的口供,我只好勉强答应了会买他的保险。这个懦夫!小人!钻进钱眼里的蚂蟥。因为他的不作为,我女儿的一生就这么完了。”

    陶鲜把平摊的日记本递给他,转头跟身边的女孩说:“这是我妈妈记下来的手机号。”

    小八是个网络原住民,对于各类社交平台的使用都很精通。现代社会,只要生活在网络中,很难不留下蛛丝马迹。不一会儿,顺着陶鲜给出的零星信息,小八就找到了铉武的好几个社交软件。

    他现在是某个平台的带货博主,给自己立的人设是饱受睡眠侵扰的忧郁中年男性。每天晚上十点,他会准时直播倾听失眠观众的烦恼,给大家灌一些睡前心灵鸡汤,最主要的是为了卖一款自己研发的辅助睡眠的枕头。

    小八考古了他好几年的社交动态,发现除了些千篇一律的鸡汤并没有什么特别有价值的内容。只有三年前,他发了条动态,说转型之前自己会钓完这筐鱼,配图是他在湖边野钓的背影。

    陶鲜推算着,那时正好是母亲赵彩红和他重遇的时候,“铉武应该很清楚,如果投保人身故,受益人就能拿到保险公司赔付的一大笔钱。”

    “鲜姐,你的意思是,这个铉武为了钱故意把阿姨给……”小八及时闭嘴,脸上的表情十分愤慨,“所以,他是受益人?”

    “我猜不是。”陶鲜道:“受益人一般都是直系亲属,也就是我爸和我。除非,投保人特意指定别人是受益人,但保险公司会怀疑,办理的过程也会很难。”

    “我可真给搞糊涂了。”小八脑子转不过来,凡事遇到困难最先想到的就是逃避。她摇摇头,实话实说道:“阿姨又不傻,怎么会给他呢?那他要是拿不到钱,还算计个什么劲啊。”

    陶鲜笑了笑,说:“你忘了,还有我爸呢。”

    “鲜姐,你就直接告诉我吧。”

    “如果受益人写的是我爸,铉武肯定有办法拿到大头,你也知道保险的条款那么复杂,他没那个脑子去仔细研究的。剩下的那些哪怕分出来三分之一,也够我爸下半辈子的酒钱了。”

    小八捂住了嘴巴,半天才愤恨的说:“这俩人也太坏了,难怪你坚持报案。”

    “或许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操作了,而他也意识到了骗保的风险,所以在原始资金累积完成后,他换了赛道,开始直播带货。”

    陶鲜抠着那个已经卷了皮的日记本,手上一使劲,本来就裂了个口子的质量低劣的笔记本割破了她的手,鲜红的血液淌出来。陶鲜低沉道:“我妈应该是最后一个受害者。”

    小八赶忙从厕所拿了半卷卫生纸出来,粗糙而发黄的纸张撕下来,灯光一照,碎屑粉尘无所遁形。

    陶鲜按住了手上的伤口。小八看着她,期期艾艾又忧心忡忡。

    “鲜姐,我知道你不甘心,可是,我们要什么没什么,甚至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手上没钱,也没有很厉害的能帮我们的人,要查清当年的事,哪有这么容易啊!先不说其他那两个凶手怎么样,就说这个铉武,看起来也很难对付。”

    “我知道,”陶鲜只有在面对她时才会流露出一丝内心真实的想法,她沉默了一会,抬起头又冲她温和的笑了笑,那笑里有无奈也有疲惫,“我这不是已经做好了下地狱的准备了吗?”

    小八心软,共情能力又强,听完她的话,眼圈瞬间就红了。“你不要这样说嘛。”

    陶鲜不想跟她共情,若是有了情绪上的起伏,人心就会变得软弱不堪,她已经不能再走回头路,因此只能故作平静地嘱咐眼前的女孩一定要盯好这个铉武,最好也能找到跟他互动频繁的人。

    “放心吧,鲜姐。”

    第二日小八从网上下载了一个空表格,陶鲜去门口的照相馆拍了张证件照,她填好了自己的求职简历。

    小八给她鼓劲,“加油,鲜姐。”

    陶鲜身无长物,只有学习能力强。同样是踩缝纫机做衣服,她学的总比其他女囚要快一点。就好比读书这件事,起初她只是需要干一件事来缓解抑郁和转移焦虑,但后来,学习已经变成她泅渡愤怒之海的工具。

    陶鲜在狱中自学完高中的课程后,经过狱里同意又自考了大学,甚至出狱前她连研究生都考上了。不眠的月亮陪着她熬了一夜又一夜,只有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小八知道,陶鲜因为营养不良和睡眠不足到底晕倒过多少次。

    小八不明白,真相就那么重要吗?她不怀疑陶鲜受到了不公的对待,但是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七年,就算找到那些陷害她的人又能怎么样?时光无法倒流,再追究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关键是,她有什么资本去复仇?

    有些人啊,生下来就倒霉,人得认命才行。

    可是陶鲜不认命,她拼命学习,在脑海中尝试过无数条通往真相的道路,有一千次失败的机会就会有一次成功的机会,甚至,连一条都没有。但那又怎么样呢?最坏的日子她都已经熬过来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想让那些仍然在逍遥法外的人接受应有的惩罚,给母亲一个交代,还自己一个公道。

    陶鲜拿着自己的求职简历,心想那些曾经被践踏的、无辜被夺去的岁月和尊严都不要着急,从现在起,游戏才刚刚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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