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两旁堆满积雪,打马而过的路灯叠影闪烁,寂静不语,往来的车辆稀稀松松并不拥挤。

    谢言暗自舒气,摸索开远光灯,又战战兢兢去握手刹,一会觉得不对又放下,而把住方向盘的右手一刻不敢松懈。

    这种情况下只要不傻,都能看出点不对了。

    “你什么时候拿的驾照?”林修辰率先打破沉默,语气听着平淡,仔细琢磨,又好像夹带一丝笑意和温柔。

    可惜谢言着实没那个心情。

    她现在整个人和神经一起崩成一根弦,迟钝三四秒才回答,“...去年暑假。”

    “所以那时没回家,因为兼职和驾照?”

    “...是啊。”

    林修辰的存在无可避免让人分心。

    谢言一边努力思索回答他,一边脑子逐渐开始混乱,总觉得遗忘了什么步骤,紧张之下她又去握手刹,这次却被拦住。

    掌心的温度灼热,触感微硬,捏住她的手腕绰绰有余,像是捏住了她的脉搏。

    他说,“不用怕。”

    一触即离,而声音里的温柔不用细究也十分明显了。

    谢言心中一跳,几秒的晃神,错过了右转的路口。

    ......

    紧接着第二个路口,她调整好呼吸,临门一脚听见“没有开转向灯”的提醒,结果手忙脚乱中,再次完美错过。

    ......

    到了第三个路口谁都没有说话。

    一辆宝马却突然超车,挡住了右转的契机。

    ......

    车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不知是想宽慰她,还是本就无所谓,林修辰云淡风轻的声音骤然响起,“没事继续直行吧,反正地球是圆的。”

    谢言欲哭无泪。

    ......

    能在天亮前平安到家,很难不说是个奇迹。

    倒在床上的那一刻,谢言整个人才彻底放松,死去活来了一遍。

    发一会呆,翻身摸手机,才想起正在充电,百无聊赖下摸出一个老旧的MP3,里面的歌曲一直没换,还停留在那个《开始懂了》、《烟花易冷》的时代。

    于是开启随机播放,闭上眼。

    此刻才后知后觉,方才在车上因为神经迟钝,好像被林修辰套走许多话。

    一年不见而已,人可以变化这么多吗?来来回回,她就只反问了一句,“那你呢,为什么会来这次同学聚会?”

    明明他们都一样,是早就与过去人事脱节的人,而他还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说不准明天“林修辰是gay”的谣言就会霸占校友圈头版头条。

    良久,在谢言以为等不到回答的时候——

    “想知道,如果是这样开始,会不会容易一些。”

    他说这话时眼眸低垂,照不进一丝亮光,整个人突如其来的暗默,像车窗外那片无边沉寂的夜空。

    再度想起,心依旧会抽动一下。

    耳机里结束尾音的歌曲,突然跳转至一个清晰端正的男声,“Pumas are large, cat-like animals which are found in America...”

    一时如梦似幻。

    思绪不知不觉跟着跳回那个《新概念英语》还十分盛行的年代。

    ……

    所有热烈的故事盛放在夏天,所有悲凉的故事总是开端在冬天。

    那时的录音机还会卡带。

    连带着跟读的柔柔女声也掉在半空,戛然而止。

    谢言气恼地长叹,吐出的气息是一团颓丧的白色。

    日前少年在英语课上朗读的模样,仍在脑海里自动影印,循环播放,一个个单词从他口中流利念出来,像缱绻的音符,让人着魔。

    可无论练习多少遍,她始终还是学不会那人清雅纯熟的语调。

    那个年纪,对于某些人某些事,少女有她自己固执的坚持。

    十一月的天气霜寒初降,五六点的天空将明未明,室内昏黄的灯光亮了又暗,谁家的门开了又关。

    谢言就隐身等在拐角,装作不经意,有时走在他前面,有时跟在他身后。

    那是林修辰每天的作息时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变成她的。

    通往学校的这条路唯有此时最安静,像偷到了时间的甜头,无数次她在内心窃喜。

    早自习开始前的广播放着她喜欢的流行歌曲,同他在走廊并排站着,或相隔不远地坐着,等待其他人的集合,时间和空间都仿佛被阻隔了。

    摊开的书菲页没有名字,只有一段黑色钢笔留下的娟丽楷体。

    ——清晨,草地,露水,阳光融化的第一抨雪,将冷未冷,渗漏出些许雾气氤氲的湿度,也后知后觉连带几分日光笼落的温暖。

    是那个时候的林修辰在谢言脑海中的所有意象。

    如果那扇看破风霜经久不衰的窗户会说话,它一定会将少女热烘烘又湿淋淋的心事暴露无遗。

    初二白日里的时间刻度,是紧密的课程和无穷尽的练习题堆积起来的,喘息的空隙,没人会在意她的视线飘向何处,是若无其事的,还是肆无忌惮的。

    直到晚自习结束人潮散去,回家路上,没有星辰照亮的冷夜,适合结伴。

    偶尔谢言也会跟不上他的步伐,便奔跑起来,听风和心跳鼓鼓作响,偶尔他也会放慢脚步,不远不近的距离,只温暖并不打扰。

    因着这份体贴,谢言小心翼翼隐藏的情感便不受抑制地膨胀。

    一边嘲笑地讽刺自己自作多情,日渐小心谨慎,又一边窃喜地放大自己的与众不同,小人而得志。

    像个多重矛盾的生物体,在进行夸张的有丝分裂。

    然而,现实的针无情地戳破了幻想的泡沫,落下她来不及整理的心情,一地稀碎。

    结束了一场盛大的期中模拟考,所有人聚在一家餐馆里,短暂摆脱学校和考试的禁锢。

    那时,酒精的主战场还未到来,被压抑的青春情愫只能凭借游戏和玩笑肆意宣扬。

    而林修辰也会镇定地在一片拍桌和起哄声里选择真心话。

    “提问:你跟谢言在交往吗?”

    “没有。”毫不犹疑地。

    “可是有人看见你跟她在一起了!说你们青梅竹马,每天一起上下学,你喜欢她吗?”发出提问的、叫程丽婷的女生不依不饶。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不相关者知趣的保持缄默,熟练转换看戏人的姿态,即便起因只是段捕风捉影毫无根据的流言。

    林修辰不为所动,“这是下一个问题。”

    谢言坐在餐厅角落里,一时间,感觉自己成为被强行拖入刑场、当众曝尸的人,一呼一吸都失去了自主能力,手足无措地等待被判刑。

    直到林修辰开始第二次真心话。

    “你是不是喜欢谢言?”

    一秒的呼吸提起,还未曾来得及放下。

    “没有,不喜欢,怎么可能。”

    没有犹豫,没有惊喜。

    没有温度。

    程丽婷终于笑了,她很聪明,知道如何最精准有力地击溃对手,即使谢言从未想过有资格和她竞争。

    当幻想和现实双重覆灭,只剩下自尊是少女死死强求的最后一层保护膜。

    她开始像长满倒刺的刺猬,不仅扎别人,更要扎自己。

    脑海中闪过不久前收到的那份,来自邹斯杰的情书,“别开玩笑了!确实不可能,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一句话炸响一地惊雷。

    ……

    自那天后,小透明摇身一变成了流言八卦的女主角。

    所有人都在猜测谢言口中的男朋友是谁,毕竟在明令禁止早恋的学校,这般明目张胆的自爆实难不受关注。

    可她闭口不言、纹丝不动,就连徐梦露也云里雾里。

    在流言发酵越发热火朝天的某一日,江艳玲女士的闻风而来,将一切搅的天翻地覆。

    “初二一班是这里,谢言呢?谢言你给我出来!”

    突如其来的震吼打破自习课的平静,谢言茫然的被拖拽到走廊。

    “成绩倒数你居然还敢早恋!谁给你的胆子?”

    “什么时候开始的?快说!不给我说清楚这学也不用上了!”

    所有人齐刷刷往窗外探头,数不清的戏谑和看热闹的眼睛让谢言无地自容。

    江女士气急败坏,“看什么看!一个个不好好学□□想着勾搭女孩子!”

    “求你别说了!回家再说!”谢言悲戚地阻拦,却如同蚍蜉撼树,于事无补。

    “我今天非要把那人揪出来,让他知道后悔!”

    可是自始至终没有人站出来。

    只有口不择言的怒骂和一众看客的嬉笑,在谢言脑中嗡嗡作响。

    最后那层名为自尊的表皮也被毫不留情地撕裂,现出内里不堪入目的腐肉,血泪模糊。

    她听见自己破碎的声音在曾经数度展望的走廊上响起。

    “没有什么男朋友!我说谎的。”

    “没有人。”

    ......

    那场闹剧以谢言的澄清作为结束。

    她被带回家反省一周,之后回学校重新上课,但时而兴起的调笑和口耳相传的“长鼻妹”外号都彰示着已经发生的事不是虚幻,她就是个匹诺曹一样的,长鼻子说谎精。

    谢言恍若未闻,不悲不喜,看着再正常不过。

    但不仅是徐梦露,甚至连林修辰都明白,一切都变了。

    上下学路上不再能看到她的身影,早午课间也少了她嬉笑的声音,她不再准点上课,却又更加埋头苦学。

    温柔恬静的外表下,好似有另一个压抑反骨的谢言在疯狂滋长。

    即使后来流言已然消亡,嘲弄的黑洞被填补。

    但她再也回不去了。

    像支离破碎的玻璃重聚不成杯子,像每一片雪花回不去雪崩之前。

    大雪压枝时节,那些不为人知的心事被彻底掩埋,泥浸污染,自此不见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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