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谢言裹着被子半坐起来,迷糊地盯着白蒙蒙的窗户和天空。

    突然忍不住发笑。

    她梦见了昨晚的情景,林修辰坐在副座,而自己在开车,那种汗流浃背的紧张感很真实,梦里都让人头皮发麻。

    后来雪越下越大,夜色朦胧,电光火石间她撞倒了一个人。

    大惊失色。

    梦境开始失控,还穿杂了许多匪夷所思的画面,已经记不清了。

    等她再度平静,却觉得冷,惊觉自己变成倒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人,而从车上下来的女人只有模糊的虚影,但潜意识告诉她,那人是程丽婷。

    谢言不禁好笑,怎么能做出这么荒唐的梦来。

    想起很早之前看过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书上说梦是一切“愿望的达成”,她却始终不能明白,这算哪门子愿望达成。

    房间里没有找到书。

    洗漱完下楼,谢言询问正在厨房清洗餐具的江女士。

    “什么书?这我哪记得,应该都给捐了。”

    “捐了?”

    “对啊,你回来路上没看见?镇上新建的图书馆。”

    谢言坐在沙发上,嘴里咬着面包,不可思议扭头,惊讶。

    ......

    她是本着找书和好奇的心态来看看的,却没想到,会在这儿撞见林修辰。

    与其说缘分奇妙,不如说更像上帝勾勾小指的恶作剧。

    这么近的距离,到家的前几天连他背影都未曾见过,如今却像开了闸的洪,偏偏是在她最不期盼的时候。

    “你……”

    “我是来找书的!”怕他误会,谢言匆忙解释。

    一道黑影突然从后厅窜出,勾住林修辰脖子,亲密无间的模样,“这么早到呀!好玩吗同学聚会!”

    男生痞痞的声音同脸上的笑容相得益彰,被林修辰毫不留情推掉肩上的手,他也半点没生气,注意力成功转移至一旁的姑娘,眼睛顿时一亮。

    “你带来的志愿者?可以啊,效率很高嘛!”

    谢言微微怔愣,没等反应过来,男生十分自来熟地先自我介绍:“我叫程阳,以后麻烦你啦!”

    她只得面带微笑抬头,“我知道,谢言。”

    从他自说自话的输出里,谢言半知半解,原来这所图书馆刚刚建成,目前修整中未完全开放,两周前联合镇委组织一场集体捐书以及留守儿童送温暖活动,招揽了不少大学生志愿者参与,也算作提前宣传吧。

    程阳一手支撑倚在台前,俨然客随主便的姿态,“反正馆长是我舅舅,有事尽管讲,包解决任何问题!”

    他又侧头灿烂一笑,“当然找赵姨也行,是吧赵姨!”

    谢言这才注意,前台里还坐着一位面色和善的中年妇女。

    她站起来,冲谢言微笑颔首,顺便递来一份志愿者申报名单。

    从进门到现在这刻,一切发展的太快也太稀里糊涂,没有阻拦的机会。

    谢言有些犹豫接过纸笔,快速瞄向林修辰,从始至终他并未表态,而是目光温和而平静地反看她,似乎任由定夺的意思。

    于是她轻吐口气,最终签下名字。

    “那我试试吧,听起来比宅家有意思。”

    ......

    第二天一大早出门,人已经等在熟悉的拐角。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谢言记得在小时候,那方拐角还是块杂草丛生的地界,后来绿化清整,林修辰一家搬来时,那里变成了草坪和花坛。

    再后来就是高二某天回家,无意间一瞥,被拔干的空地突兀插着几棵小树苗。

    谢言未放心上,或者说,已经没有理由再去关注。

    直到某一日女贞花盛放,在苍茫的仲夏开出一个的猛烈的寒冬,她才终于知道那树的名字——长叶女贞。

    女贞树是常青树,寒寒冬日,被绿叶点缀的枝丫傲然延伸,开出白雪的颜色。

    恍惚又像回到最初的盛夏。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真实感,在走向树下的林修辰时更加清晰。

    他换了件白色棉服,同色的围巾和运动鞋搭配黑色质感的长裤,是一贯简约的纯色,但结合身高和本身清冷的长相,近看也如远山淡月般遥不可及。

    同行的路上谁都没有先开口,仿佛沉默才是彼此恒常的话题。

    午后阳光奋力挣脱了浓云厚雾,初初绽放,细细微凉的光束在雪枝树影间摇摆,两个人并排走着,一呼一吸的白气晕散而出,在空气中悄然相触,又默默相离。

    偶尔有车辆经过打破平静。

    谢言才发现,不知不觉林修辰走到了她的外侧。

    马路里层是厚厚未融的积雪,人脚踩过发出规律的节奏响,像她隐隐作祟的心跳声。

    ......

    图书馆整体空间其实不大,馆内安静无声。

    来自镇上的十五个留守儿童,现下正在阅览室,几个学弟学妹正陪着做新年剪纸。

    门外有倒车响,一些新书到馆,程阳张罗去搬书。

    谢言刚迈开脚步,林修辰冲她回头,“书不多不用一起,你先转转吧。”

    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一转,程阳有所了悟似的贼笑。

    出了门,见谢言没跟上来,他用手肘轻怼林修辰,“诶,她就是你念念不忘那姑娘?”

    林修辰兀自提了书往回走,“什么?”

    “还装!”程阳紧跟其后踏上台阶,“从你答应帮忙找人我就觉得不对劲,什么时候这么积极过!”

    和林修辰高中同班三年,程阳还从没见过他对哪个女生有半点殷切,后来相处久了,在无数细枝末节中察觉,他好像有个喜欢的姑娘。

    但也只是猜测,林修辰根本不像会暗恋的人。

    直到很久以后他亲口承认。

    程阳也是真的好奇,到底是怎样的姑娘,才能吊着他这么多年?

    “你们怎么认识的? ”

    “现在在交往吗? ”

    “不会是她把你甩了吧?”

    被狗皮膏药般粘着追问,林修辰额角一抽,手松开,两摞书重重砸在书堆前,“你是不是蠢,你没见过她嘛? ”

    “我什么时候见过?!”程阳当真傻眼了,脑海中不自觉闪现方才那张清秀脸庞。

    “等等,谢言…谢言!”

    ......

    谢言在二楼出口遇到学弟秦志文,简单认识过后,便径直上了三楼。

    往上的视野总是开阔,阳光肆无忌惮从多格长条的落地窗穿过,铺满一排排沉木书架和桌案。

    空间被劈开成两半,一明一暗,在阴影里浸没久了的人,缓缓走至玻璃窗前,恒常有潮湿发霉的生命被曝晒之感,悠悠从心上抖落一地尘埃。

    登高望远的好处是,可以轻易地将周边全貌囊括眼中,而那面高扬的五星红旗和其所在之地则成了显眼的例外。

    被阳光直射,谢言忍不住眯眼。

    仔细想想,自中考结束以后,她便再也没有踏进那所学校了。

    那日盛夏的阳光如白炽灯,头顶机械旋转的风扇挡不住薄汗濡湿手心,当刺耳的交卷铃声最后一次响起,那扰人心烦意乱的蝉鸣也终于断了。

    没有同任何人招呼,谢言径自离开。

    出了那扇大门,越走越快,紧接着又跑起来,仓皇的狂乱的,仿佛身后有一头巨兽张大垂涎的口要将她吞食殆尽。

    直到跑上那条林荫大道,天正蓝风正清,透亮的视野让暗影无所遁形,她才终于能够呼吸,大口大口的,像是要将胸中阴郁全部吐尽。

    停下回头,身后是一望无际满目葱郁的绿。

    谢言逃出来了。

    可是她也知道,那扇门里还关着无数个自己,因爱之幻灭而自弃的,因心之耻辱而憎恨的…面目全非的自己。

    她们在冲她发怒,冲她吐口水,用力而徒劳地拍打窗门,叫嚣着不可原谅。

    因那份被抛弃被困,永远都不可能出来。

    “谢言。”熟悉的声音像是穿越了时空,将她唤醒。

    林修辰就站在对面那方浓郁的阴影里,神情笼罩在一片暗色之中,不知已经多久。

    他直直看过来,视线落在她眼角闪烁的晶莹泪点。

    侧头,谢言抬手遮住眼睛,“是阳光太亮了。”

    “我知道。”他声音很轻,恍惚更像是一声叹息。

    ......

    “不怪我记性不好!我们只同桌一学年,她比高一那会漂亮些,我晃了眼而已。”程阳翘腿趴在前台,对着不明就里的几人小声吐槽。

    在程阳的记忆里,过去的谢言是个话不多的姑娘,声音细细柔柔,像她整个人一样,初次见面还被他的大嗓门吓一跳。

    后来碰巧做了同桌,靠近才发现,远看不起眼的含羞草,实际是冷叶娇颜的夹竹桃,越过安全线又会变成遍布短刺的仙人掌。

    但程阳向来是个大大咧咧少了分寸的,因此两人关系一直不冷不热。

    很快高二文理分科,谢言成绩滑落分去B班后,彼此就再无联系。

    赵姨和学妹谭萍神同步给他白眼,倒是秦志文好奇抬头,“那为什么学姐认出你了?”

    程阳被噎住说不出话,想起林修辰上楼前悠悠甩下的一句,“她第一眼就认出你了。”

    他不服气反驳,“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记性好。”

    说白了不就是在讽刺他记性差?

    但仔细回想,自我介绍时谢言回他的第一句确实是“我知道”。

    程阳郁闷地憋着一口气,吊儿郎当回答:“谁知道呢,说不准她曾经暗恋我。”

    “谁暗恋你?”凉凉的男声在背后响起。

    被下楼的两人抓个现行,程阳来不及尴尬,厚着脸皮指过去,“当然是你!”

    “你们别看林修辰这样,当初同班还是他主动搭话,说想跟我做同桌,可惜那会我已经有主了。”说完,程阳嬉皮笑脸朝谢言一抬下巴,“是吧?老同桌!”

    谢言倒是不知晓这段,瞥了眼左边越发冷脸的林修辰,笑了笑。

    “谁暗恋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人情窦初开魂不守舍,被拒绝了还在试卷上写情书,啊记得有几句是……”

    “我错了!”程阳瞬间软了嗓子,“大哥大姐我错了!求放过。”

    “别呀说出来,让他以后还敢嚣张。”赵姨适时跳出来打趣,顿时所有人笑作一团。

    调侃一番作罢,和所有志愿者简单认识并打过招呼后,谢言跟随程阳前去阅览室。

    听说志愿者们各有所长,但关键时候都是块砖,哪要往哪搬。

    她不禁笑了笑,“那我先画画吧。”

    ......

    另一边,林修辰同赵姨交谈几句,便将已登记好的书搬至二楼。

    是些心理学书籍,他仔细对照索引一一上架。

    傍晚时分,谢言上来,穿过一排排冷清的沉木书架,无声寻觅,最后停在靠窗的那排。

    他弓身在半高的书堆里,没了围巾阻挡,挺立的鼻梁和清削的轮廓展露无遗。

    夕阳西下,残薄的日光蹑窗而来留恋不走,起身时会落在他细碎的额发间,像是撒了一层飘渺的金粉。

    有一声叹息,轻轻落在谢言心上。

    林修辰突然抬头,她匆忙避开视线。

    “已经结束了?”

    “嗯刚刚画完,赵姨让我上来帮你,我要做什么?”

    “和我一样。”林修辰挪身,让出一旁的空隙给她,大致讲解过流程,又简单示范一遍。

    不难明白,谢言捋清楚了,便背对他从反面的书架开始。

    空气很快安静,只有书本落架的声音交错进行,一下又一下,逐渐急促的声响,像是两颗按耐不住的心跳蠢蠢欲动。

    她开始有些不受控的慌乱。

    认识林修辰有多少年?好像很久没有再细细数过,但无论多少年,都没有在如此寂静密闭的环境里,和他靠的这么近过。

    “啪!”书本不小心滑落。

    清脆的响声划开安静的气层,也将那点旖旎的心思瞬间震散。

    林修辰弯腰捡起,递给她。

    “谢谢。”既然已经先开口。

    谢言突然没头没尾道,“是群挺可爱的小朋友,那个叫佳欣的女孩我曾经见过。”

    不知林修辰有没有回头,但听动作明显慢了许多。

    “怎么见的?”淡淡的询问。

    她宽心一笑,动作也随之慢下来,“中考之前吧,她和奶奶在校外卖早餐,一个比较偏远的小巷,每次去小姑娘都会甜甜对我笑,所以印象很深。”

    后来很快毕业,他们就没再见过。

    “又偏又远你为什么会去?”

    没想到林修辰的关注点与众不同,谢言被问得一时懵住,“因为…只有那里人少。”

    这算什么回答?

    心中警铃微晃,于是她迅速扯开话题,“稍后结束,她们家人会来吗?”

    林修辰轻轻摇头,才想起她看不见,“程阳会开车接送她们。”

    谢言有些惊讶,“他还挺负责的。”

    “他的目标是公务员,像他舅舅一样,这类志愿活动算是加分项。”

    言下之意,这种负责自有其目的性。

    背后没了声响,应该是谢言停下来在认真听,最后一本书插入书架,林修辰拍了拍手,动作有点大显得突如其来的烦躁。

    “还是挺帅的。”

    “什么?”他身形一顿,像是没有听清。

    “就是觉得这种有想做的事,带着目标努力认真的人很棒很帅,也很让人羡慕。”谢言兀自说着,没有注意他什么时候转到了对面。

    视线被方格型木板拆分成多块,也阻挡不了白皙的脸庞浮现的微笑和羡慕,她的确是真心的。

    什么事都可以吗,那喜欢一个人算吗?有一股浮躁的冲动自林修辰心中翻滚上涌。

    天色暗了下来,被灰蓝天光浸没失去余温的窗户又迎来一阵寒凉的风。

    但也多亏了这风,理智适时跳出来控场。

    “羡慕什么,你不是也有想做的事。”

    “有吗?”

    谢言回神,见林修辰已经开始新的一排,于是加快速度。

    沉默几秒,他淡淡回答,“图书馆管理员。”

    谢言一下子顿住,明白他的意思了,却是讶异他还记得。

    高考成绩出来正要填报志愿,谢言的爸妈知识水平不高,对这类文化细活一筹莫展。

    然而隔着一条小巷的几户外,大儿子林修北名校毕业,小儿子林修辰同样高考结束更是市级状元,有这样厉害的邻居在,何必舍近求远?于是谢言一家殷切上门。

    林修辰当时就坐在沙发的边角看电视,仿佛事不关己。

    林妈妈询问起她有没有想去的学校,谢言摇头。

    又问有没有喜欢的专业,依然摇头。

    沉默片刻,再问她有什么想做的工作,谢言正准备摇头,被紧挨着坐的江女士狠狠一掐,她无奈憋出一句:“想做图书馆管理员。”

    她回答了,不如没有回答,所有人在场,却像都没听到。

    大人们东西南北地聊起来,林修辰仍安静盯着电视,一个眼神也没分给她。

    谢言木然看过去,画面正在播放电影《死亡诗社》,音量不大,却恰如其分掩盖了其他所有,刚好念到一句台词——

    “Most men lead lives of quiet desperation。”

    “现在没有了,想做的事。”

    现在没有,就说明当时是真的有。

    “为什么这么喜欢图书馆?”林修辰向右挪动一步,离开被塞满的一立书架,也离她更进。

    只剩最后几方空格,动作接近尾声,谢言想了想回答,“因为被书四面八方环绕的感觉,会让我意识到世界和自己有多么渺小,脑海中那点烦恼,就更不值一提。”

    也算是一种自我和解与放空。

    对面安静不说话,揣测林修辰或许会觉得她矫情,谢言连忙反问,“那你呢,想做的是什么?”

    但没想到,他会回答,“我也没有。”

    “怎么会?”

    “为什么你觉得我一定有?”

    被问住,谢言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呢?

    可能因为他是林修辰。

    就像幼儿园老师问每个人的梦想,那些调皮捣蛋的说不出来好像无所谓,因为总会有一个闪闪发光的小孩,拍着胸脯站起来。

    视线穿过参差不齐的书缝,落在林修辰淡淡的眉眼上,不知怎么,她又想起那晚车窗外那片暗色。

    “我没有。”他声音微凉,像窗外寂寂的晚风。

    “就算有,我想的也从来没有实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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