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帆》发售短短半个月,销量直冲十五万份。按照这个势头,风眼工作室不仅不会面临解散的风险,几年以后,完全有机会冲击同类独立游戏销量榜天梯。

    许诗宜虽然不打算永远待在风眼工作室做售后客服,但还是打心底里为自己和同事们这么几个月忙活的成果感到高兴。……埋藏在心灵更深处的情感是,为那个人几年的努力有了成果而不由自主地感到高兴。然而分明只是过了一个周末,回来上班的这天,陆总的脸色看上去却那么差。要知道陆风行从来秉持的原则是“不形于色”,坐进办公室后,下属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他也不会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就是这样的陆总,早上九点却没有准时出现在工作室的打卡机旁。平时总会早十分钟坐在工位上的钟意,也没个踪影。许诗宜打开电脑查看邮件,脚尖却一下下的摆动着敲击地板。昨天是一中的校庆,她不是校友自然没去,但她知道陆风行去了,她哥哥也去了。但许亦龙下午早早回到了家,神色如常,看上去不像是发生过什么冲突的样子。

    九点一刻,工作室大门被拉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站在阴影里,挂着冰霜般的凛冽神情。其他几个刚想跟他打招呼的男生,一看到陆老板这副生人勿近的样子,都讪讪地闭上了嘴。

    许诗宜想着自己和陆风行也算有些私交,不由分说地跑到陆风行面前,举手招呼道:“陆哥早,你跟意姐今天怎么都迟到了?她现在还没来呢。”

    陆风行原本一直垂着眼睑,听见“意姐”两个字,猛地抬起头来,沉重的黑眼圈和深黑眸底划过的狠戾,吓了许诗宜一跳。

    她毕竟是年轻女孩,人生前二十几年无忧无虑且富裕,根本没怎么接触过这种看起来阴沉沉的男人。或者说就算在街边见到这种人,她第一选择就是掉头换条路继续走,而不是站在他面前,和他打招呼。

    陆风行缓慢地眨了眨眼,面上浮起一层冷冰冰的表情,掩去了瞬间流露的疲惫。

    男人背过身去,随手将自己的公文包往墙上挂。即使他平时根本不会把公文包挂在外面,他只是想背过身去,不想让那么多下属看见自己随时可能会失态的表情。他张了张口却觉得喉咙深处一片嘶哑,那是一夜想说话却又找不到人说话、一整夜迷惘和焦躁的后遗症;他张了张口又张了张口,咽下长久的叹息,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羽毛,一下一下,拂过每个人颤抖的心尖:

    “因为直播宣传工作圆满完成,从今天开始,钟意打算离职了。”

    陆风行用力阖上双眸,张口还想说话,蓦地真的叹了口气。

    轻微得几乎不可听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切切实实地发出了叹息。

    “陆哥……”樊伟一脸不可置信地开口,“意姐这……是什么鬼扯的理由?你不挽留一下?”

    小鹏和阿豪在一旁点头如捣蒜。毕竟陆风行对钟意明面上的偏心,哪怕是他们这种理工男也完全看得出来,又是一起用午餐又是送人家姑娘下班的,这样还看不出来的人,大概率也能干出掩耳盗铃的事。他们也没什么抱怨的,毕竟陆风行想给钟意发奖金,就会找个由头,把大家的奖金一起提高。

    既然偏心如此,陆风行却为什么不尽力挽留?

    “人家能给我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理由,不就是铁了心要离职,”男人轻轻拨开面前女孩的肩膀,双手插在兜里,头也不回地走向私人办公室,“我还怎么留,怎么都留不住的。”

    这话听上去不像年少有为的花花二代,倒像个怄气的孩子。那个一向挺拔的背影,在面面相觑的下属眼中,微妙地透出一股委顿的颓废感。

    ?

    许多爱恋是始于美好的相逢,比如雨夜同撑的一柄伞;比如升高三的第一天在走廊转角看到一大叠摇摇欲坠的复习资料,后面的女孩露出一张红扑扑的脸;比如孤身远赴异国他乡,看见站在校内同乡会欢迎新生的舞台上那个发言时闪闪发光的身影,交换了社交账号才发现他竟然就是哥哥准备引荐给自己的朋友。但钟意和陆风行的相逢,初始于她站在普通学生的队伍里昏昏欲睡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领奖,始于他觉得她怎么老想道德绑架无关的人,始于……老城区昏暗的巷口,她站在积聚的污水旁,看着他从网吧出来被当场撞见的手足无措和阴鸷。

    无论如何都不算美好的相逢……也就不会有美好的结果吧。

    回家以后,钟意坐在饭桌旁,抱着膝盖慢慢地给小姨讲完了自己和陆风行的故事。其实翻来覆去,也无非是文艺汇演、网吧、他悄悄帮她改好台词、间接教她数学、红榜之类的事,可是到了必须分别的关口,每一件小事里每一道细微的痕迹,都是扎向她不堪一击的心脏的一把快刀。一顿说下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在吐槽陆风行年少时是多么傲慢多么目中无人多么冷血呢。

    然而小姨只是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随之发现她的肩膀是那么单薄,像纸片,像蝉翼,却不像一个从小有运动习惯的年轻女孩。钟意侧头在小姨温暖的臂弯中间,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素未谋面的母亲的臂弯,又或者是那个不羁的男人有力的臂弯。她眼眶蓦地一热,她哭了。她就连哭起来也是啜泣,好像在这种不得已的情况下,更用力地表达悲伤也会成为一种罪过。

    她终于知道自己不能爱上陆风行,因为他们相逢在混乱里。

    第二天下午,钟意在穿衣镜前磨蹭了好久,终于想好要穿什么衣服去风眼办理离职手续。其实这种手续应该是许诗宜负责对接,但是她昨天跟陆风行说自己要离职,对方发了句“为什么”又被她拒绝回答之后,隔了很久,久到她在那个地方留下那束白花,已经打车回了家之后,手机那头才传来信息:

    【海风不行】:你明天下班时间后过来。我会负责你的离职。

    就这么一句话,她回了句好,对面再也没有声息。

    他就是这么默认所有人在做出决定时都已经考虑完毕,她不说,他就不劝阻,不问原因。

    真是……又足够尊重对方,又令人讨厌啊。

    要不是他问了句“为什么”她却不答复,换成其他任何女孩,都会觉得陆风行不够重视自己吧。

    钟意笑了笑,看着自己身上略显幼齿的卫衣。是她和他六年后在片皮鸭店,不期而遇时的那一件。她不是有心拿出这件衣服,可是指尖在衣柜里流连时,控制不住地伸向了它。如果时间回到那天,是不是一切最好没发生过,也不必这样心痛?

    下午五点一刻,钟意坐在咖啡厅的落地窗旁,看着三三两两融入夕阳的背影。她估摸着准时下班的人群走得差不多了,陆风行却一直没有给自己发出“现在上楼”之类的信息,也就站起来结了账,乘坐电梯去往楼上。

    敲门之前,耳朵先贴过去听一听。没有声音。目光向下移,门缝里没有透出灯光。下班了。

    她抬起手,缓慢而坚决地摁响了门铃。清脆的两声叮咚。

    门从里面被拉开。

    她站在亮光的走廊里,眼睛尚未适应门后突如其来的黑暗,整个纤瘦的身躯蓦地被用力拥入一座高大却柔软的胸膛。

    钟意整个人站立不稳,懵懵懂懂地朝门后那人跌去,下意识伸出双手,回抱住阴影中那个站得笔挺的男人。

    隔着厚厚的针织衫,她清晰地听见了胸膛里两颗心跳动的声音。

    他的心跳得很快,可是不止是他,她也是。

    一个尖尖的下巴,轻轻落在她的肩侧,绅士地避开私密的颈窝,只是落在她肩侧。

    她就这么被笼罩在他强烈的荷尔蒙气息之下,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气,而是糅合了不甘、不解、不舍的颓丧。却也是最后拼尽全力的挽留。

    不擅言语的人,也藏不住用最猛烈也最柔软、最直接的举动来爱你。

    黑暗之中,两个人起初没有说话,最后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辨认出暗色中沉默的办公桌椅,回抱着他的双臂慢慢松懈下来,才听到他在她耳边发出一声沉沉的清晰的叹息,感到他一下子松开了手,摸索着拨动身旁壁灯开关。

    啪地一下,灯亮了,两个人站在原地看着对方,仿佛也从偷偷的拥抱回到了必须背向而驰的日光之下。

    陆风行的眼眶泛红。一天没见,他突然像是从野心勃勃的新晋精英,垮塌成那个站在老城区巷口、站在父母填好志愿的电脑前,那个无处可去的少年。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下一步又是什么。

    他在她先松手之后松手了,他始终尊重她,即使他不想松手。是他的优点,也是缺点。如果六年前不那么浑浑噩噩的,而是一股劲寻找她的下落,现在会不会有所不同?

    如果现在向她寻根问底呢?

    反正站在她身旁,自然而然地做出违反自己以为自己该有的行事准则的事,这种举动,又不是第一次。

    男人咬了咬牙,在她身后拉上工作室的门,一手抵着坚实的墙壁,逼她无路可退。

    开口时语气却又那么软,目光湿漉漉的,带着罕见的恳求:“钟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辞职?”

    “陆总,”她低着头,避免视线与他相视,大概因为一对视就止不住地涌出眼泪,“我来办……离职。”

    陆风行望着她逃避的脸庞,不死心地摇了摇头:“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你告诉我,我可以改。”

    “你……没什么做得不好,”她急忙摆摆手,目光却倔强地移向一旁,“你捞了我那么多次,高中就捞过我,工作了也是你把我从失业边缘捞过来,在你这里……我很开心。”

    “那你为什么要走?”他红着眼,失控地攥住她纤细的腕子,嗓音嘶哑得无法掩盖内心的焦躁与困惑,“不是我的问题,难道是你的问题?你不喜欢我?我让你很困扰?”

    “是……我的问题,”钟意闭上眼,认命地点了点头,“非要说的话,是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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