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风行等了半天,都没想到钟意会给出这个答案,错愕地撒开手,退开一大步。

    把责任都推到虚无缥缈的命运身上?

    扯淡!

    如果说是他冒犯了她,又或者是她根本不喜欢他,他都能接受,毕竟他有钱,也可以为了她变得很有闲,他六年前错过的不想再一次错过,他会想出成千上万种方法追求她,或者主动从她的生活中离开。可她现在要抛下他,理由竟然是“命运”?是他见不着也摸不到,自然也就无从反抗的“命运”?!

    她的意思是,无论他做出什么努力还是投入什么东西,都无法实现任何改变,无法留下她?

    天底下哪有这种事!

    “造化?有什么造化?”陆风行急得一跺脚,口齿忽然变得无比伶俐,“无论你是说我做得不好,还是说你不喜欢我,我都可以接受,在我这里没必要说谎话。”

    那些名利场上的假笑,那些虚与委蛇,他看得还不够多吗?情感究竟是什么人力不可为之事,那些他和她为了维持他们的情感所付出的客观努力,怎么能被她以“命运”一言搪塞?

    “不是……谎话。”钟意突然抬起脸,亮晶晶的双眼不知何时溢满了泪水,“陆风行,你不喜欢我的虚伪,可我的虚伪是生存必需的工具。那你为什么不连带着我这个人也一起讨厌呢?如果你讨厌我的话,我们就不用经历这些了。”

    她抬起微红的双眸望向他,他心里突然像是软软地曳过一个柔柔的小动物,将他整颗冰冷的空荡荡的内心填得如此完满。

    因为我遇见你的时候,你在水底二十八米竖起大拇指,镜头后是一心支持你的人,你鲜活而灵动,分明不是虚伪的。

    所以六年以后,自负的我依旧选择相信自己对你的判断力,也是你赢得了我不附任何条件的信任。

    可是这些话,他都说不出口。

    她决意要离开他,突如其来的打击,将昨天还沉浸在礼堂表白的巨大成功里的陆风行,从天堂打入了地狱。

    现在她宁肯祈求他从一开始就不要爱上她,也不肯说出明明是喜欢着他的她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他,这些事连同巨大的情感打击纠缠在一起,塞得总是惯于事先规划的陆风行,脑袋像要裂开一般疼痛。

    他望着她,撕裂的心疼贯彻了全身。

    薄唇嗫嚅了一瞬,只是低低地问:“为什么?”

    她摇了摇头,唇角牵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你一定要知道么?”

    沉默许久,他再一次抱住她,埋头在她耳畔低语:“我一定要知道。”

    对别人的私事刨根问底本不是他会允许自己做出的事,但他无法接受钟意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职。

    所以他抛却了脑海中的理智,用力圈她在怀,一遍一遍地,满是不甘:“为什么?”

    像他这样骄傲的人,落败也要败得明白吧。

    钟意就那样站着任由他抱了一会,想了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受到圈紧自己的双臂不情愿地微微松动,她叹了口气,半哑的嗓音刻意模仿着轻松的语调:“好啦,我全都告诉你。……”

    他见她有所松口,不死心地抱着她又问了一句:“你不讨厌我,是不是?”

    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顿了顿,选择了依从自己内心的想法:“不讨厌。”

    像是获得了什么许可,他慢慢将双臂从她身侧放下,却顺势紧紧牵住了她柔软的手心,引着她走过工作室,走进私人办公室。

    巨大的玻璃落地窗外,是大半座CBD旖旎的光影。黄的白的盛大光彩,映入钟意眼中,瞬间有些恍神。

    陆风行不愿意松手,两只手握着她的一只手,就这么牵着她坐下来,望着她,不说话。

    意思是她可以开始了,至于她要不要牵手,他铁下心来是不管的。他就是这个动作,她可以开始讲话了,兑现“全都告诉你”的诺言。

    钟意叹了口气。

    她看着他,叹了那口气:“你知道吗?你有时候就像个没长大的小孩,跟着我要糖吃的那种。”

    “可是,”她感受着手心温暖又充满占有欲的触感,轻轻闭上双眸,“我在十八岁以前,比你更像小孩。不同的是,你是那种舍得豁出一切来争抢一些东西的坏小孩,而我是那种不懂人情世故,情商低到地表底下的蠢小孩。从那天你说我是道德绑架,到后面在网吧门口碰到你开始,我就这么想了。”

    “是啊,”陆风行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却任由自己被钟意拉向回忆的深处,“我是那种冷漠又不服输的坏小孩,你是那种被爱浇灌长大的,为了捍卫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和真理,什么都敢做的,那种善良的小孩。”

    他无论如何都要说她是好的那个。

    钟意想了想,说:“我们其实都是很好很好的孩子。”

    陆风行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是紧攥着她的手,生怕她下一秒就在他面前原地消失。如果再有一个六年,他怎么忍啊?

    “可是,”她缓了缓,终于转入正题,“孩子是不能面对成人的世界的。”

    “我没有见过妈妈,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那时我小姨刚上大学。所以,我是跟我爸一起长大的,”她眼前似乎又走过来那个穿着花衬衫和沙滩裤的男人,健康的小麦色肌肤在海岛阳光下闪闪发亮,“我爸很喜欢大海,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会带我去各种海岛度假。无论是东南亚,还是大溪地,又或者南美加勒比岛那边,世界各地的海岛都是很好的度假选择。后来,我考了潜水证,认识你那年的生日,就是在很美的诗巴丹度过的。”

    陆风行点了点头。她空间里缓缓转动的海狼风暴,他又怎么会不记得?

    “我爸是企业的税务师,他的老板人不错,知道他单身带小孩不容易,加上他们其实是很多年的朋友,在发放薪水之余,还会给他放假去度假,”钟意摇了摇头,“我爸整天跟数字打交道,自己回到家也不知道该怎么教我人情世故之类的,所以我一直挺不会看别人脸色。”

    陆风行皱了皱眉,但没有打断她絮絮的叙述。

    钟意看上去也回到了脑海中最深刻的那段记忆,她倚着高背椅就像倚着坚实的后盾,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后来,在我们高考的前半年,我爸的工作发生了变故……”

    回忆里的爸爸,从来都是一个阳光外向的人,常年保持健身习惯,身体机能不输年轻人下风。然而,从高考前的半年开始,钟父回家后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叹息,在家看工作资料的次数也增多了。只有钟意问起来的时候,才会笑着说一句“没关系”。

    其实有很大的关系。

    某一天,钟意下了晚自习,照常坐在父亲的车里准备回家。她在后座研究数学题,握着方向盘的父亲看着车窗外变换的光影,冷不丁问了一句:“小意,如果老爹工作上出现了波动,不得不待在家里一段时间,我们必须省点钱,你会不会很有落差?”

    “嗯……我觉得还好啦,不买衣服不出门,其他就还好吧?”十八岁的钟意漫不经心地翻着书本,“老爹你这么有本事,肯定不可能让自己闲太久。过几年我都工作了,你要想退休也能直接退。”

    窗外车流如织,风声轻啸而过,父亲握着方向盘却没有启动车子,从座位上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低头忙活的钟意一眼。

    白色宾利起步,驾驶座上的人又问:“如果本科出不去呢?”

    钟意放下书本。

    父亲年轻时家境很差,没有条件去更好的学校,因此不希望女儿重复自己的道路,从她小时候就打算将她送到国外攻读本科,这点她是知道的。

    所以她一直没那么努力,直到被舞台上那个一脸冷漠又自负的男孩戳到痛处,没日没夜地追赶着,才慢慢把自己的成绩提了上去,却也只是稳居特优班的吊车尾位置。

    这个关头,老爹却说她可能出不去了?开什么国际玩笑?

    但钟意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反正以她现在的成绩,在国内读个好大学还是可以的。只是,一向乐观且不会把工作事务带回家的老爹,一反常态地严肃讨论起这个问题,只能说明……真的到了老爹职业生涯的分岔口。

    钟意想了想,认真地说:“出不去的话,我自己读个挣钱的专业,以后靠自己出去,让你享享清福。”

    “那时候,我爸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倒视镜里我的脸笑了笑。我以前不知道他的笑是什么意思,现在回想起来,他大概觉得我还太天真,太稚嫩,只是口头说得容易,”闭着眼的钟意叹了口气,感到紧握着自己手心的温暖大手又加了一分力,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高考前的两个月,他的公司组织登山团聚,那一天他发生了意外,再也没有回来。”

    那是她前十八年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天,却不是灰暗的唯一一天。

    “父亲没有其他亲人,他过世后,财产本应足够我安度余生,”钟意缓缓睁开眼,“可是,我在小姨陪我办理手续的时候发现,他变卖了名下的房产,还倒欠了一笔巨额债务。”

    “怎么会?”陆风行皱紧了好看的长眉。钟意的父亲跟金钱打了二十多年交道,怎么可能没有为女儿留下一点点东西?

    “六年前,房地产风波到来,银行和企业资金链断裂,房产商无法交售,无数负债累累的家庭破裂,”钟意的目光转向陆风行,声音很轻很轻,“就在这时,裕盛集团激流勇退,集中减少和停止计划中的项目,坚持交售房产,成功保下了好名声和绝大部分身家。也就是在你父母的把控下,你们家的企业没有遭受巨大的波动。”

    “波动也是有的。”陆风行淡淡道。他不清楚钟意提到他家企业的目的,但那段艰难的日子,的确是靠着他父母敏锐的觉察力,才让裕盛集团保存了大部分实力,并且再度崛起。

    “可是,”她摇了摇头,眸底蓦地蒙上一层阴影,“你们这些胜利者,还记得那场可怖的风暴里,其他淹死在时代洪流中的同船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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