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落迦,你就见不得我好是吧?大半夜了还要特地登门来抓人现行!”

    凤萧声当了十来年的千金小姐,养出一副骄纵又恶劣的性情。纵使无理也要争三分,要是让她得了理,那可不得了了,不顶破天去誓不罢休。

    “我和徒弟阔别多日,秉烛夜谈怎么了?首座大人非得闯进来,掺上一脚。不打招呼擅闯民宅,还好意思打烂屋舍。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管教的弟子们犯的错是错,首座大人犯的错就不是错了?”

    她不懂师姐们和那落迦口中的头头道道,只明白一个理论。不是她的,她可以明抢。硬塞给她的,她也有份选择要还是不要。

    管它什么明王明妃,凭什么她的身份要由别人来做主?况且,为何不是那落迦当妃来,她当王?自作主张敲定了她的名分,也不曾过问她本人的意愿。

    她不愿!

    在藏经楼誊抄古文的白芸夕,右手习惯性在桌案抓了抓,没摸到桃花水母。

    它已被提升了一个大境界的凤萧声紧急召回,而这一招,放在天亮前,她连门路都没寻着。

    身为凤萧声唯一传人的夜云轻,了解她的脾性。

    他为人子弟,此时应当做的事是安分守己,等待着奋武扬威的师父凯旋。而非擅自出手援助,抢占师父的风头。

    身后的疑问声音泠泠,“不上前帮忙?”

    夜云轻就地打坐,“师父不会高兴的。”

    “你什么都不跟她说,不怕她怨你?”

    “师傅的安全最为重要,我个人处境无关紧要。”师父要怎样对待他,是她的事。他如何孝敬师父,是他的事。

    “倒是个痴情种。”他身后的人冷笑一声,“我竟不知,以冷血出名的蛇群,竟然出了你这个擅于温暖人心的败类。”也就凤萧声那家伙敢捡回家,捂在衣襟内暖和,也不怕在贴着心口慰问时,被咬了个正着。

    “大人。”夜云轻闭目养神,“您大可放心,我和师父不会妨碍到您的计划。”

    与夜云轻的意气自若不同,正面戳破师徒俩欢合的那落迦,简直到了气急败坏的地步。

    他是修佛之人,忌讳浮躁动怒。意气败坏佛缘,怨愤损伤修行。可他一见到凤箫声,就遏制不住性脾性。何况她居然、她居然……在佛门圣地,清修禅房与夜半上门的贼人做那勾当!

    一想起来他就气涌如山,巴不得一掌拍死那不要脸的畜生,换他自己上。

    早前奉劝宽和的语句,现今全成了落在脸颊的巴掌,扇得那落迦脸疼、心疼,眼也疼,一整个头昏脑胀。

    他心里的无名火越积越旺,越燃越盛。体内燃得正旺的火气,痛痛快快地腐蚀着五脏六腑。直要冲破咽喉,冲倒天灵盖,使他有生以来第一回体验到了目眦欲裂的感受。

    凤萧声霸道惯了,在濯濯之地行污秽之事,依旧掷地有声,半步不肯退让。

    那落迦先前以为凤萧声混不吝,啥也不懂。像她这样的人,天生逍遥自在,悠游自得惯了。心无所属,不属于任何人。他本想着放纵她,耐性十足地候到她懂的一日。

    自己则收拾这了断尘缘,留发还俗。岂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有人先跟他暗自较量。还一步登天,行遍巫山云雨。深得凤萧声的意不说,还迷惑得她满口胡言,护人如护己。

    慧怡方丈教授他大爱,要从小爱学起。爱身边具体的人,方能扩宽视野,爱护世间生灵。

    七情六欲不拿起,谈何放下,红尘万丈不亲自滚上一遭,不得堪破。可那落迦爱了,且滚了,他爱的人反而要他滚。

    按慧怡方丈的理论,到这一步为止,得道者应该学会放下,可他放不下。

    世俗意义上更宽厚明确的正论,那落迦不愿意践行。

    他在意得要命,嫉妒到快发了疯。凤萧声不属于他,那也不能属于其他人。他得不到的人,断无理由放任她和他人情投意合。

    使出浑身解数,力能扛鼎之人,除了从容放下之外,还有极有可能会被压在青铜器底下,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凤萧声只觉得今日的那落迦分外无耻,这一点自甘堕落的首座大人倒是申辩不得。

    当她学着那落迦的招数,打出法天象地,二人从凡胎之体换到了灵台宝地争斗,以神入境,换了个场地打斗,旁人再观摩不得。

    夜云轻转动长笛,在一旁护法,不让正飞快进步的师父被其余凡尘杂事烦扰。

    钟楼的钟撞出浑厚的音波,鼓楼的登闻鼓奏响惊变的鼓点。

    天阿寺外,葛大娘跪坐在阴阳阵阵眼,用匕首戳向自己的心脏。苟延残喘的阴阳阵染上无辜者的鲜血,被动破除。常年被拦截在外的魑魅魍魉、山林精怪闻到人味,近乎欢快地朝着寺庙方位聚集。

    “阿弥陀佛。”晚来一步的接引僧人长叹息,“施主,您这是何苦来哉。”

    胸口被利器刺中的贯穿伤,中年妇人的呼吸岌岌可危。

    她是肉体凡胎之躯,没有寻常修士抗造。

    之所以没完全死亡,纯靠胸腔一股气顶着,撺掇着她拔出胸前的利刃,泼洒出更多的鲜血,使这一尘不染的庙宇浸染污秽,让这把来自炼狱的火焰,直烧到不闻百姓哭声的皇城庙堂。

    苦?

    她前半生受的苦足够的多,多到她只能埋头认命。

    她原以为十月怀胎诞下的孩儿,能给她贫瘠的人生,带来为数不多的甘甜。可是她错了。怨憎会,爱别离,人间百味,八苦尽尝。

    她们这些糙人,好似天生贱骨头,诞下来就是为了尝尽苦头,好事没享受到,坏事挨个送上门。

    葛大娘原名葛勤双。拥有一双全能的巧手,不到四岁就学会踩着凳子炒菜,打小颠得一手好锅。劈柴、挑水等力气活,全然不在话下。

    她生来听的最多的话就是忍。年幼被长辈打得屁滚尿流要忍,出嫁了,被丈夫殴打谩骂要忍,就连辛苦生下的孩子,都是个半点不省心的痴儿,吃准了她老黄牛一般活该吃苦受罪的厄运,生来命苦,左右不过忍忍忍。

    忍字头上一把刀,来回切割着她的血肉。要让人吞食殆尽。好不容易熬到那酒鬼丈夫死了,她本人也熬白了双鬓。

    葛勤双被打得身体不大中用,怕早早撒手人寰。孩子又是个只会流口水的丫头,不敢想象她百年归去,留闺女一人独留于世,得遭多大的磋磨。

    便趁着体力尚济,拖着孩子,沿途求访神医,拖家带口寻求一门奇迹。

    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医者,要寻访者众,能侥幸寻得之人,少之又少。葛勤双和闺女并不在幸运名单之内。

    她领着咿呀咿呀叫唤的闺女,跑断腿,走破十几双纳好的草鞋,也没能找到名医频出的东璧谷。

    奔腾的红璞大瀑布回荡着她的哭声,大作的狂风阻断母女俩的路程。使她们前进无门,后退无能。

    非修行之人,不识得被阴阳阵庇护的天阿寺。纵是在门前兜兜转转十个回合也见不到踪迹。口粮断绝的两人,饥肠辘辘。百念皆灰的葛勤双,亲手扼死深爱的女儿。她要自行了断之际,天阿寺的大门缓缓敞开。

    葛勤双抱着女儿的尸体,失声痛哭。

    净显住持仁善,留她在寺庙里干活,为死去的女儿点灯祈福。

    佛门有云,万法唯心造。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

    葛勤双的女儿死了,她还活着。她的心跳动着,大脑也没停止运作。她没办法不去想,没办法不去恨。她不能、不会、不可谅解自身。点灯熬油,辛苦忙活这一场,风尘仆仆,到头来只亲手送了女儿上路。

    为什么早不开,晚不开,偏偏是在她大错铸成的时候,寺门大开?

    为什么她生来命苦,就连十月孕育的孩儿都是个眼歪口斜的痴儿?

    柳仙的部属叼着片叶子盘踞树杈,向葛勤双抛出致命的引诱。

    它许诺她蛰伏一时,安乐一世。大事若成,就能使她们母女团聚。可真能贯通九泉,请出酆都,又有何用?她这个不争气的母亲,又有何颜面再见一次被自己亲手害死的闺女?

    不过,该做的还是要做的。

    要是真能消除世上的一切不平等,让丑与美相同,慧和愚相等,女儿的魂魄就能瞑目,原谅她这无所助益的娘亲,在不再受歧视的太平天国里安乐享福吧。

    她愿意为此献出卑贱的生命,用遍布烫伤的双手,染上更多人的血液。她愿意做争权夺利者手中的傀儡,忍受千万人唾骂,判官笔下罚她罪责深重也无所谓。

    “接引和尚,不……”葛勤双吃力地往外抽匕首,痛苦的自虐扭曲了她的表情。“净显住持!我说的对吗?”

    外表乖巧的小沙弥沉默不语。

    天阿寺有三位主持和尚。分别是慧怡方丈,苦明方丈,同化方丈。

    大多数人只能见到慧怡方丈,苦明方丈,迟迟未见到同化方丈的踪迹。问起同化方丈的行踪,基本被告知外出云游,化斋驱魔的说法。

    实际上,同化方丈一直在,只是调换了身份。人们称他为净显住持。

    净显住持也同在。每日开启、闭合寺门,接引每一位到访的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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