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预见了你。”纪岁少阁主道。

    她搁大门口刻阵呢,能不遇见吗?是不把她当人看的意思呗,凤箫声懒得理她,翻了个白眼,继续干活。

    “你的前方道尽途穷,你必将经受众叛亲离,家破人亡,此后孤苦伶仃……”

    “打住。”凤箫声止住了纪岁少阁主晦气至极的判词。

    真不怪明韵阁的人普遍短寿,还少阁主呢,就这口才,真没法长命百岁。青天白日就上来咒人死,咒人死还不罢休,咒人死全家。有这么说话的?

    她发现出了凤家后,她遇到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点欠抽的迹象。

    “你等一下该不会就要说,你能救我,我若是惜命,合该跟着你走?”

    “所言无差。”素来被人捧习惯了的纪岁,肯定了凤箫声的说辞。

    俗,太俗了。所料无差的回答,使得凤箫声摇头晃脑。

    若非明韵阁名声在外,她这些时日亲自见识过明韵阁的本领,她铁定要把纪岁少阁主当做路边支摊子的算命先生看待,笤帚一抄,就地赶出去。

    也不大对。

    路边的算命先生要诓骗人,至少会过过脑子,少不了念念引人牙酸的开场白,晓得看碟子下菜,见势不对,说上几句好赖话。不会一上来就得罪人,专挑不中听的吓。

    遇上脾气暴的顾客,银两没到手,先挨一顿揍。收入没增加几分,下医馆拿方子抓药的钱少不了。

    她最讨厌这些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了,有事说事不成?一句话的事,非得七扭八拐,学那山路十八弯。凤箫声点出问题的关键。“纪岁少阁主不会平白无故地帮我,你能从中得到什么?”

    “重要吗?”

    “不重要。”

    “不重要你还问?”

    “那你本人对我也不重要。”

    “得到未知。”纪岁少阁主摘下遮眼的绸缎,五色绫罗花红柳绿,盖过她一身月白华光。“凤小姐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凤箫声被这没由来的转折,酸得牙都快掉光。向来多为挑衅的面容,竟然显出一缕几不可见的怔忪。

    她能跟嗑着瓜子纳凉的婶娘,指着鼻子对骂三条街,抡起拳头,和流连烟花柳巷的街溜子从街头打到巷尾,却禁不住姑娘们眉眼含愁,跟她花前月下谈心思。

    她吃不下人弱柳扶风的路数。

    “别介哈。”凤箫声快刀斩乱麻,绝不给人一点翻身的余地,“我只中意郎君。”她扯着嗓子嚷嚷,急忙搬救兵,生怕一不留神就被自荐枕席,“夜云轻!”

    “喏。”腰间别着碧笛的青年,果真随叫随到,一个蛇形走位,闪到两人身前,还顺带沏了杯茶水递给师父。

    少阁主没有。

    咧着嘴角牛饮,凤箫声心道收了个天下第一的顺心徒儿,做事妥帖,半点马虎不得。

    她依着范例介绍,“高个、丰胸、大长腿。蜂腰、翘臀、墨玲珑。”

    “谁问你了!”

    纪岁神情怔忡,好不容易酝酿出的悲愁,被两师徒一打岔,顷刻烟消云散,竟忘了原本要说些什么。

    她哒哒哒退开两三步,和凤家二小姐保持好距离,以证清白。人心下既恼怒,又羞愤,不知是凤二小姐瞧上自己比较好,还是没瞧上自己比较好。

    总之被人嫌弃的滋味是一百个不好。

    有道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是这小蹄子不识货,没见识过大姐姐的妙处。

    路走窄了。

    “在明韵阁弟子眼中,天道的轨迹有迹可循。区别只在于我们要不要去捕捉、探访和研究,以及愿不愿意为此支付相对应的报酬。”纪岁定了定神,浅吸一口气。

    “在纯然黑色的视野内,凤二小姐是我所见过的风景里,唯一一道彩色。是以,我诚挚地邀请你与我们同行,在往后的岁月风雨同舟。”

    凤箫声丈量着少阁主一副玄妙莫测,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态,“你不是瞎的吗?噢——”她恍然大悟,“你装瞎!”

    还是别瞎悟了!占卜数十载,纪岁首次对自己的观测抱有疑惑,“二小姐说笑了。我是用神识分辨的。”

    神识……听着就写明了复杂的词汇。风箫声搞不懂,也懒得搞懂。

    车到山前必有路,应该她学的,迟早逃不过。时机未到的,她懒得折腾。

    凤箫声刻下最后一画,歪歪扭扭的刻痕张开新一轮防卫工事,纯净的除魔结界覆盖了原来失效的阵法,宣示她精心研制的工程大功告成。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拒绝。我只跟着自己的心走。”

    纪岁冷哼一声,“难道你就不怕将来积重难返之日,后悔今日的决策?”

    “今日事,今日毕。来日忧,来日愁。”凤箫声丢掉溪边捡来的鹅卵石,撞开挡路的纪岁少阁主。拍拍手,蹦蹦跳跳地要去找徒弟唠嗑。

    她不会察言观色,也懒得学。世俗的伦理绑架不了她,寻常的礼仪同样奈她不得。

    天光将明,姐姐必当是抱着柔心,四处走走,哄睡孩子。

    白芸夕手持藏经楼的全部文书内容,自卫道结束后,就与接手天阿寺的静修师太紧锣密鼓地交涉。

    只有好徒儿夜云轻每日有闲暇陪她,能时常跟她唠唠嗑,玩玩杂耍,解解闷。等她乏了、困了,会听着她颠三倒四的话,服侍好她。还会和她做舒服的事。

    夜云轻真是个可人儿。

    被撞得一踉跄的纪岁,被贺欢宫首席大弟子司徒景安扶住,“其实我还挺喜欢她的。”她开口叹道:“她没有把我当做身有残缺的人,或者高高在上的少阁主。”

    额……司徒景安往右挪了两步。

    她们贺欢宫有分实战派和浓情蜜意再实战派的。她属于前者。要不怎么打到首席之位。换而言之,她不咋通晓这些个儿女情长。

    纪岁少阁主的价值决定了她可以介绍男女通吃的师妹给少阁主,可她做不到为此自我牺牲。

    纪岁悠悠地补上下半句,“她根本没有把我当做人。”

    在凤二小姐眼里。除了她看重的人之外的人,人人平等。

    凤二小姐平等地瞧不起每一个人。

    恒天拍拍她的肩,“习惯就好。”

    方旭升冲人咬耳朵,“不会安慰的时候还是不要开口比较好。”

    所有人兵分三路,分批次离开寺庙。

    贺欢宫和明韵阁事出有因,最早启程。她们收拾好行装,摸着夜色出发。

    凤箫声一行人次之,比起来时,多了徒弟夜云轻。柔心长大了不少,逗起来会咯咯咯地笑。

    静修师太带的人数众多,走得最晚。她带着一众僧人打扫好寺院,计划返回逆光庵。

    辞别天阿寺的人走到山脚,再抬头望。山还是那座山,庙还是那座庙,哪知风云变幻,物是人非事事休,前程往事莫回头。

    无人看见,空无一人的佛刹,中央毗卢遮那佛殿堂的舍利子哺育出两颗小舍利子。

    凤霜落一行人走走停停,走马观花,见过不少世面,却不知有一天能再大开一次眼界。

    这眼界还是她们熟悉无比的凤箫声的徒弟,夜云轻身上发生的。

    “这……”

    队伍里除了白芸夕之外的两名女性,都惊呆了。

    每当她们以为经历过的事已是极限,总会有更加突破下限的事跳出来,向她们证明天下之下,无奇不有。

    但这也太奇了吧,男子怎么能怀孕呢?

    “你惊什么呢,不是你的种?我先前和你说过的呀,命中率管饱!”白芸夕对凤二小姐说完,屈起手指,点了点凤家大小姐的额心。“怎么就不能了?要我说,就该是男子怀孕生子。”

    “你想啊,这孩子呱呱坠地,总被默认跟着父亲姓。姑娘们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娃儿,居然跟自己一个姓氏都做不到,就连一胎一个姓都不肯退让。”

    “稍有异议,官人们就争着抢着,认作天大的冒犯,却不见得被剥夺了姓氏继承的娘子们有此怒意。”

    “一说跟着娘亲姓,就推脱着不认、不养,不是他们的种。好似苦哈哈地顶着不适哺育子嗣的人,不是他们同床共枕的媳妇,而是合该一棒子打死的仇敌。”

    她拊掌,“这样才对头,谁生的,就跟谁姓。”

    “此话无理。”凤箫声摆摆手,呛声道:“一杆正在作用的秤失了平衡,要做的并非在两端继续累加同样重量的砝码,而是在较轻的那一方加码。”

    她享用着徒弟鞍前马后的伺候,捏肩捶背,无一不拿手,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虽然没有金枝玉叶的倚仗,但是她的性格摆在那,可不会自哀自怨,认为自己命中活该受苦吃罪。她笃定自己生来就是要享福的。

    “乖徒儿,你说说,这孩子你是要还是不要,生下来的话,要跟谁姓?”

    小腹隆起的青年,低眉顺眼,“是师父的孩子,自然是要生出来,跟师父姓。”

    凤霜落都没眼看了。两人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不好说什么。至于传统世俗上的师徒背德,就更无从说起了。

    她们这些人,有断绝父女关系的,有跟着主母夜奔的,有抱着孩子离家的,无一不是离经叛道之人。哪会计较那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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