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华州的二月,雨水连绵不断,城中传来簌簌的落叶声。悄然行至一处清幽的池塘边,稳稳挪住脚尖,人便悠悠地蹲下来,双手用力掬捧起一阵水花,待到水珠滑落指间,水面倒影瘦削,不久破碎开来。

    左手轻拂去额角一缕湿漉漉的鬓发,摸到指甲盖大小的赤疤,柳见此才半哑着嗓子喃喃道:“竟然还是那张脸呢……”

    “……嘁。”柳见吾倦怠地起身,静立在那里,徐徐抬头,听着头顶淅淅沥沥的雨声。

    这雨下得实在无趣,时而如丝般绵密,时而如鼓点般急促,如同随意拨动的琴弦,尽管有时看似停歇,却总也停不下来,让人心生郁闷。

    柳见吾并未多想,回头望去,果见有人正在弹琴。古道之旁,琴声悠扬而断断续续,雨滴打在两侧茂密的白玉树枝上,无数洁白的花瓣随风飘落,轻轻遮住了弹琴者的面容。

    然而对于这道身影,柳见吾半知半熟。她环抱双臂,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意,作似看见讨人厌烦的蝇虫。

    天空中忽然传来隆隆的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乌云密布,压得人心惶惶,几阵狂风卷起沙尘,大雨倾盆而下,打在青砖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若万千小雨珠在蓄势待发,争相迸发。

    古道青阶上的孤影久立许久,他身着一袭丹黄色袍衫,上面有大片被雨水打湿的黑晕。他眼中暗淡一瞬,这才吟完琴诗,随后将那把墨绿色的小蕉叶琴收起。他一只手高举着素色的油伞,另一只手则握着被雨水打湿的袍角。脚尖露出,朝向池塘的方向,缓缓走向柳见吾。

    直到高瘦的倩影停下来,雨珠仍打在雪白的伞骨上。男子踌躇片刻,脸上的绯红惨惨,难以遮掩,只是本能地挪动脚步,悄然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柳见吾面无表情地投去目光。

    男子轻抿双唇,微微侧过脸庞,既不敢再次冒犯,亦不敢直视柳见吾。然而,那种先前破坏所有美好的微妙感觉,依旧在他心头萦绕不去。

    “…………”说实话,对于柳见吾而言,无缘无故地被一个普通人爱慕,实在是一件无聊至极的事情。

    “姑、姑娘,小心着凉。”男子开口,声音如玉碎昆山,清脆悦耳。又似露珠拂书,轻柔动人。

    柳见吾仰头望去,脸色苍白而惊惶,湿漉漉的发丝下,瞳孔微微放大,她对这暴雨梨花、淋雨随风的情景,竟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想必,她此刻无心搭理那男子。

    男子静默片刻,似有所感,身形未动,只轻轻一挥衣袖,一股沉香气四溢而出。

    他将伞递向柳见吾,微微倾斜,为她遮挡风雨。眼帘上一柄伞缓缓移来,大片阴影转移,柳见吾的发顶再无雨滴落下,只剩下淡淡的陌生沉香萦绕在鼻端。

    柳见吾此刻观赏雨景的兴致已然荡然无存。她身形微微颤抖,目光中透露出寒意,冷冷地盯着那把近在咫尺的白玉纸伞。伞上水珠滴落,溅起一片涟漪,那些未能躲避的细水珠沿着伞柄的尖端,悄然滴落在她的眼睫毛上,带来一丝清凉的痛刺之感。

    不知为何,柳见吾一眼望去,心中便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想要训斥这个所谓的文客:真是个呆子,无趣至极。你简直是不知死活,多管闲事,还装傻充愣呢……

    她越想越烦躁,但脸色依旧保持着平静,似乎是压抑着火气,懒得动弹。

    顶上的细密水珠仍在不断滴落,眼眸底下有淡淡的刺痛。柳见吾舔了舔嘴角。继而仰头,清醒地享受着雨水打落的凌虐痛楚,索然忽视掉旁边之人。

    男子微微抿唇,那双明亮的凤眼在眼眶中轻轻转动,流露出深深的眷恋与留恋。他目光所及之处正是那把纸伞的顶部,透过雨水的浸润,白纸显得尤为油亮透明,隐隐约约可见下方的青砖,甚至还能窥见柳见吾那张娇艳欲滴的脸庞。

    没过多久,那男子便羞红了脸!

    他轻咳一声,拈住快要失控的神色,随后转过头去,披散的头发随风轻轻飘动,轻声笑道:“姑娘,你若不嫌弃,这把伞还是拿着吧。”

    说着将伞递了过来。

    头顶全然没了雨。

    然而,她却淡淡地说:“……你,别动。”

    男子面露意外之色,正欲开口说话,恰逢一阵冷风吹过。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左手骨,只见一只女子的细条冰手已经轻轻地按在上面,如同幽深的水鬼,一旦锁住就不肯放开。

    “方才那样不好么?”淋烂反复磋磨。

    “你觉得不好么。”柳见吾语气中带着一丝挑逗,像似是在反复磋磨对方的心弦。她眼尾上翘,语调随着雨滴的轻落而起伏,直叫人不由自主地陷入那眼眸深渊中。

    “没有。”男子仿若定住一般,两脚直直地焊在地面上,脖子僵硬地埋下去,全然不敢抬头,面对柳见吾。

    “你……”柳见吾看不太懂,只得手腕发力,极其用力地掐住这人的左手骨。

    “姑、姑、娘!”男子压着下嘴唇,口吻迟疑,有些不知所措。

    柳见吾蹙眉,面露不悦,“真是无趣。”

    男子顾不上其他,也不生气。他双颊泛起一片热红,显得有些矜持。然而直勾勾地盯着被女子玉手掐住的左手骨却是格外矛盾的。

    柳见吾正是看穿这点,便直截了当地吐出两字嘲讽:“出息。”

    话音刚落,天空突然响起隆隆雷声。撑着伞的手微微一颤,尽管伞影依旧笼罩着二人,但急骤的雨水却无视伞的遮挡,如旧仿徨飘洒不止。有些脆弱璃心的男子抿抿唇,突兀地说道声抱歉。

    “哼?”柳见吾自然没有松开手,反而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她绝对不会问他所爱慕的究竟是哪一点,只一心想要看这个人何时能撕下这张温和面具,露出森然马脚呢。

    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油纸伞承受着密集的暴雨,发出笃笃的声响,如金声玉振,清脆悦耳。

    男子将柳见吾遮得严严实实,而他自己则完全暴露在暴雨中,一袭黄色长袍逐渐被雨水打湿,挂满了串串水珠,看上去宛如一株玉树临风,肤如凝脂,晶莹剔透。

    “你这个小白脸,如果明天生病了,你会怎么做呢?”柳见吾的眼神流转着媚态,玉手轻轻摩挲着男子的手臂,带着一种玩味的语气说道,“说!”

    “定是你自个活该!”

    “姑娘!”男子颇为羞愤,局促片刻,又吞吞吐吐地接上女子乱变的话头,“怪我,是在下活该,在下一厢情愿,与姑娘并无任何关系。”

    “好啊,你这谄媚的狗。”柳见吾轻笑如雨打芭蕉,一面强硬地扔掉油纸伞,一面拉过男子的左手,好生凶猛!

    男子双手依旧下垂,毫无挣脱意识。只眼眸盈氲,整个上半身随女人踉跄一下,两人鼻尖相对,胸口起伏跌宕,他无措极了。

    雨淅沥沥地下着,打在脸上凉凉的。

    那些风声雨声逐渐消失,只听得见对面男子耳畔如雷的心跳声。这心跳声如此响亮,以至于柳见吾不禁抬头,冷笑道。

    “你看着瘦巴巴的,倒是这颗心蛮有劲力!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心怎么可能是假的?定是真的。”男子回答,声音中带着颤抖,他不敢动,也不敢发声。

    眼帘下方透过水烟雨花的禅衣,体态拱火,犹骨分明,大片白茫茫中顶动着分外艳丽的粉花豆子。

    “姑、姑,姑、娘!”

    “你衣裳湿透了。还有,不要叫我得便宜,被其他陌生人看去。”男子呼吸一滞,赶忙扭头,退步闭眼。

    不知怎么地,他的心跳声凿凿切切,久久不息。连带着下面的五根手指都不自觉越扣越紧,似慌乱地要勒碎点什么才好。

    “呵。”柳见吾淡笑一声。

    她出手狠辣,掰掐住他的侧下巴,用寒津津的声音将他从失神中唤醒。

    “那怎么办呢。”

    女子快速逼近,宛若掠过死亡锋口,混沌而黑暗,要将他吞噬一般。

    男子猝不及防,睁开眼,怔愣愣地说道:“姑娘的清白还在,不如姑娘敲晕我,让我失去意识。这样即便是过了半夜,不,是过一会,我能很快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

    柳见吾微微眯眼,却是不满说话。

    “你就是看了的身子。”

    “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呢……”

    “谢罪剜眼!”

    “……姑、娘。我。”男子抿唇,末了发觉没有理,就不在作言反驳。

    柳见吾冷哼一声,她恨不得男子愤怒反抗,亦或者失去桎梏,抖成糠子,跪地打颤求饶,可眼下的男子却过于顺从了。

    “我饿了。”她松开手指,无趣作罢,松开手指,这样说着,“给我这里的铜钱。”

    “好的。”男子微微颔首,移开目光,应声拂袖,从厚实的腰带里缓缓取出三两雪花银锭,摊开右手,略带羞涩地解释道,“姑娘,在下这里没有方孔铜钱,只有这些碎银。”

    柳见吾从他手中轻轻接过,“无事。”

    “你,带路。”

    手掌中心的余温尚未消散,男子这才如梦初醒,面带困惑地问道:“姑娘,要我为你带路去哪里呢?”

    柳见吾漫不经心地抛着雪花银锭,有一搭没一搭地悠然提点:“嗯?我刚才不是说饿了么?”

    男子急忙拉了拉自己的袖子,略显慌张地说:“姑娘若是饿了,不应该问我,而是去……”

    “闭嘴。”柳见吾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中透露出不耐烦与轻蔑,“让你带路。带我去这城里最繁华的食肆酒馆,听明白了吗?”

    男子低头应允,声音低沉,犹豫了片刻,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好的,这位姑娘。”

    柳见吾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站在池水旁,暴雨刚刚过去,细雨绵绵,与水汽交织在一起,渐渐形成一片朦胧的景象。

    “姑娘稍等。”那男子掀开袍子,半曲左腿,背影蹲下,那身黄袍湿得恰到好处,瘦削背脊露出。一套捡伞动作更显秀气,清瘦如竹节虫。

    看及此处,柳见吾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戏谑,暗自给他取了几个绰号:傻癞、瘦羊、钉铰子。

    “还……未询你名讳。”柳见吾还问道。

    “姓李,名观棋。”男子抿唇道。

    柳见吾勾笑,点头。

    好了,原是叫李傻癞呢……

    不过,她还是说:“不错。好名字一个。”

    李观棋刚捡起伞,脸上便泛起小团红云,连嘴角也忍不住弯弯地上扬。

    “不、不知姑娘名讳……芳龄几何……”他心神荡漾,羞涩地开声,犹如小婴鹿鸣。

    “见吾。”女子沉声,不欲多言。

    她始终没有回头,踏着陷入青砖的烂白玉瓣,步入巷道口边缘。风呼呼作响,是有过路人拉着麻车走过,转头无意间见到她,脸上皆露出疑惑之色。

    “…………”

    这柳见吾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转身一看,正是李观棋快步走来。他有些紧张地说道:“我……我的手可以聚起一些热气,亦能帮你烘干衣裳。”

    柳见吾也未曾料到,她转过身去,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一丝笑意:“说罢,你得到的是什么样的热气呢?”

    “是、是我穿越到这本书里后,不久就获得了一种名为‘生’的仙气?”李观棋那双明亮的眼睛立刻闪烁起来。

    “在下知道见姑娘不愿意与我纠缠不清。今日是我心生相思,恬不知耻地打扰了见姑娘,即便我出力微薄,也定会竭尽所能不让见姑娘失望!见姑娘,你觉得如何?”

    李观棋说着,竟缓缓靠近!

    柳见吾狠狠淬舌,向后退一步。

    她对这直白的情愫表达并无感触。

    反倒是李观棋一口一个“见姑娘”,让她感到心烦意乱!

    “我姓柳,以后别叫我见姑娘。”柳见吾压冷声音调。

    “好、好、的。”听到“以后”二字,李观棋的冲动之火瞬间熄灭,他扭了一下手指,秀美的脸上露出悻悻之色,“那、便叫你柳姑娘好了。”

    “柳姑娘叫起来好听多了。”柳见吾也不问生气来源,她缓缓伸出手,笑艳桃李,“那便成你帮我把手烘干?”

    “好。”话头刚落。李观棋赶忙左手收伞,右手冒缕烟,随着主人运气起势,铮铮破响,刺目的金罗光晕竟是将两人周身照得亮堂。若是此时此刻不合时宜,别说是普通生存百姓,就连天下前百的存活者人修都要夸赞上一句此人有绝世资质。可惜李观棋隐藏得很深,他一向深藏不露,对人做事也都是温温和和,没有半点脾性气的样子。

    李观棋运好生气,左手臂利落翻转面向女子的湿衣裳,其下搁着半寸距离,闪出几小道金罗电光,股股生气运作起来,似风吹过阳春水,春寒料峭,锋利毫无。

    柳见吾目睹此景,沉思良久,却未曾发问,只是淡然一笑,轻声道:“还是要多谢你呢。”

    “嗯。”李观棋踌躇一会,随后也忙着为自己烘干湿透的衣袍。

    “我饿了。你带个路?”柳见吾掀笑道。

    “好的,柳姑娘,嗯……这边走,我来请客便是。”李观棋棋回应道,随即迈开步伐,引领着柳见吾走向热闹的集市。

    此时,天空云层轻浮,地面上两道身影交错移动,如同舞动的剪影。

    女子走在前方,轻盈踏过湿润的青石板路,而男子则走在前方,手指轻轻摩挲,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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