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无意与她翻从前的旧账,就她扯谎一事,对她做任何的责罚,韩愫便更加无心,凭此事毁了她。

    比起昙花疫来,她竟然更惧怕这区区儿女之情,就此被他斩断。

    她一度有多无畏,今便有多忧恐,甚至脆弱得这样可怜,令韩愫见之不忍。

    他虽然不够爱她,却绝非对她无情,而她这无边恐惧,皆源于真心爱他。

    念及过往恩义,韩愫淡淡启口,替她拂去心上忧怖,使她能重新振作起来。

    “你是相府主母,不是专司服侍我的下人。紫鹊她说得对,你该先去暖身。”

    一旁紫鹊闻言,亦频频向陆柔良颔首。陆柔良却不愿离去,眼含央求之意,哀哀地望住韩愫。

    见此,他语气虽仍平淡,却勉强对她勾唇。

    “接无根水之事,你辛苦了,且先歇下,留紫鹊侍药便可。”

    此话已不啻于劝哄,陆柔良心中渐暖,遂不再执着留在这里。

    尽管屋外雨下得凄寒,可她却重拾欢喜之意。

    韩愫仍然是顾念她的,如此便好。未来等着她的,只会是他对她更多的爱。

    毕竟穿书而来,她可是熟识原著的人。

    远的不说,待这恼人的夏日过去,秋时她为宋皇捞起香囊,韩愫便将会为她讨诰命了。

    思及此,陆柔良默默甜笑。

    甚至,直到她随宋皇一行,再至京西御苑,与韩愫携手登水中楼船之时,仍还是从容自若,暗暗得意着的。

    以她看来,孙芙蕖今不在此,可着实是太可惜。

    乔继凤体微恙,故并未随扈同来。也不知孙芙蕖是如何得了乔继青眼,当朝最受宠的帝姬,偏要她一个不起眼的臣女,留在京中相陪。

    同作为穿书者,孙芙蕖哪里会不清楚,对于她陆柔良来说,今日里将发生何等的喜事。

    陆柔良实在是想知道,若孙芙蕖亲眼见得,自己被赐封诰命夫人,得了本该属于她的荣耀,那么她该会是怎样的嫉恨、酸涩,却又莫可奈何。

    今日这风光场面,因孙芙蕖缺席,她无法向她炫耀,陆柔良甚为遗憾。

    正当她失神之际,宋皇挂于腰间的那枚香囊,一如小说描述那般,滑落到了水里。

    已近冬日,秋水极寒。香囊浮在水面上,渐被打湿,可众人皆畏寒水,踟躇并未进前。

    若再无人下水捞起,此物便将要沉没无踪了。

    秋风迎面,挟浪打在了水中香囊之上,也扑在陆柔良的脸上。

    眼见着香囊半边隐没在了水里,陆柔良却终于意识到,原文的这段情节,天有多冷,水有多寒。

    楼船下,水不见底,寒意更是无边,令她一时间无法咬下牙去,纵身跃入水里。

    她定定望着水面,犹豫之际,耳畔忽响起冰冷的嗓。

    “跳下去。”

    因极不可置信,她僵硬着身子,艰难侧首回眸。

    韩愫正站在她的身后,同她贴得极近,目光却不看她,只遥望水面上的香囊。

    若她心甘情愿效忠宋皇,主动跳下水去,进而得诰命身份作为奖赏,事情便是最应当的模样。

    可韩愫不该如此,对她提出要求,逼迫她做出这可怕又危险的举动。

    这可是深秋冷水,刺骨森寒。他如何做得到这样面不改色,命令她跳下去,为皇帝拾取那区区一件死物?

    “不肯?”

    她不作答,亦无动作,韩愫遂轻轻哂笑,低声问她。

    香囊就快不见,他耐心已然不多。

    这为宋皇表忠心的良机,陆柔良不珍惜,他却决不容许他夫妇二人错过。

    陆柔良甚至没有机会,对韩愫摇摇头,告诉他,自己本来便有意跳入水中。

    她来不及张口,便眼见得韩愫伸手过来,猛然间将她推落船外。

    在离得稍远的一众旁人看来,皆都错以为是她自告奋勇,竟为拾香囊而跳船。

    人群纷纷涌来船舷边上,惊呼叫嚷声不绝于耳,连宋皇都催促懂水性的侍卫,尽快下船救陆柔良回来。

    陆柔良因被韩愫突兀推下船去,挣扎扑腾着急于求生,恰也死死抓住了她手边的香囊。

    但实则浸在这寒水里,她根本只顾得上惊愕,哪还有空闲去打那“捞起香囊,继而受封诰命”的如意算盘?

    怎会如此……她想不通,这一段“捞香囊”的情节,如何竟变得面目全非了呢?

    她该要主动跳船,去将香囊捞起,韩愫怎可以不由分说,将她推下水来?

    他们分明彼此恩爱,他却缘何冷血若此,不顾她的意愿,拿她来讨好君王?

    陆柔良呛了水,却因通体冰寒,脑子越发地清明起来。

    适才韩愫推她,临危之际,她唯觉得熟悉异常。

    这会儿恐将溺水,命悬一线,她方惊醒,当初在济慈寺山脚庙会之上,也曾有过路之人推她。

    而彼时,抬手扶稳了她,扯她入怀的韩愫,真的是出于好意的么?

    那荣帮余党的剑,若非韩愫正巧将她拉至身前,便必将取走韩愫之命。

    真相究竟如何?

    韩愫有没有在当时用她挡剑?

    甚至现在,她猝不及防地被韩愫推入水中,在船上人看来,却是她自愿跳这楼船。

    韩愫此刻在利用她,制造丞相夫人“忠君爱国”的假象。

    那么真正的丞相夫人,原文中那位孙芙蕖,在被封诰命之前,有没有遭过韩愫逼迫?

    她可是自愿跳下水的?

    若此番情节真相,竟是韩愫逼妻子跳船,陆柔良无法确定,她能够一再对他钦慕。

    韩愫想要对皇帝表达忠心,大可以自行跳船,将宋皇的香囊捞起。

    秋水这样寒凉,他凭什么将她推下船来,只为成就他相府“一心为主”的忠孝美誉?

    陆柔良思及此,唯觉恼怒至极。

    但因她在冷水里,怒火纵如何旺,亦无法烧久长。被韩愫推下水,无情利用,她固然愤怒极了,却在怒气渐散后,只剩下了胆寒。

    以韩愫推她下水之举,溯至她当年遇刺之事,陆柔良隐约觉察,韩愫冷酷且极自私。

    在任何必要的情况下,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身边之人,无论是以她挡剑,还是逼她跳船。

    她与他既结夫妻,往后的日子尚长。

    原文里韩愫宦海沉浮,情节中仍有无数风浪,陆柔良不敢想象,她日后还会被韩愫怎样利用,如何伤害。

    难道他当真是心如坚冰寒铁,对她无一丝爱怜之意的么?

    侍卫们将她拖拽出水,救回船上,陆柔良既冷又怕,抖似筛糠。

    她径自沉思,苦苦自问之际,忽闻得韩愫喑哑着一把嗓,朝宋皇恸声开口。

    “臣对内子疼爱至极,今却见她跳船入水,臣心痛无以复加。”

    原来,他亦觉不忍的么?

    陆柔良抖着僵冷的手,擦去颊边残留的寒凉秋水,眼中却涌出热泪,继寒水划过颊边。

    “内子她素敬皇上,今为您取回香囊,虽绝无邀功之意,可皇上赏罚分明,臣以为您必不会使她寒心。”

    陆柔良虽怨恨韩愫推她下水,但这会儿得保性命,被救上了楼船,她便也的确在乎,自己能否经由韩愫启请,得宋皇赐封诰命。

    好在,韩愫仍算是顾及她的,既在众人面前,坦陈对她疼爱,也不由分说地,为她向宋皇讨要封赏。

    也许他逼她下水,本也有借此为她讨封之意?

    陆柔良攥紧手中香囊,既恨韩愫,却也极矛盾地,对他略有感激。

    宋皇与韩愫两相对峙,沉默片刻,开金口将她封为命妇。船上众人齐道“吾皇圣明”,韩愫携她,对宋皇叩首谢恩。

    跪谢之际,陆柔良恍恍惚惚地想,她既已失去陆御史作为依恃,今如何气愤韩愫对她利用,却也没底气与他翻脸争吵。

    虽然被韩愫推下水去,但此仇她报不得,甚至连脾气都没得发。

    她哪怕想要消解心头之恨,也当须从长计议,才足以勉强和韩愫匹敌。

    更何况,他尚还有些良心,为她讨得诰命,这事情姑且算是有了善终。

    既为诰命夫人,她至少在下水之后,没有毫无所获。

    先时心头火气,念在已是命妇,她只好暂时忍下。

    楼船上的事情,因事关命妇封赏,被火速递回了后宫之中。

    姿晴为大长秋,统掌诰命诸事,遂当先闻得这一消息。

    宫人叩门,自乔继的寝殿内,将她唤出。她遂与乔继、孙芙蕖二人告辞退下,至殿外细听来人禀事。

    孙芙蕖坐在乔继身侧,见她轻咳,代姿晴为她再斟热茶。

    乔继接过茶盏,轻呷一口,含笑摇了摇头。

    “也不知御苑那儿,是出了什么热闹?”

    她放下手里的茶,无奈地指向殿外,与孙芙蕖再言。

    “姿晴都未随扈,却竟也像这样,不得半点儿清闲。”

    乔继偶感风寒,今秋遂未伴宋皇同去围猎。

    可因为上林苑中,新制御舟楼船。宫里泰半主子,都争着去赏水景。偌大的皇宫里,便清冷得甚至寂寥。

    皇后不放心乔继独自在此,本欲留下相陪。纵是乔继好生劝说,她终随宋皇移驾御苑,却到底安排了最信任的姿晴,于宫中照看帝姬。

    至于孙芙蕖会入宫,起因亦在于乔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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