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事情本可以简单解决。
孙芙蕖寄了信，陆柔良应邀前来，那么她得到孙芙蕖的指点，遂不会有身孕，更不会被宋皇等人逼迫落胎。
因她既已有孕，而董医令也已为宋皇开出药方，将以胎儿作引，孙芙蕖审时度势，分毫不再幻想自己能够帮她。
逝水东流，几曾向西？
单凭她孙芙蕖一人，无法逆天而行，扭转陆柔良的结局。
往世之中，陆柔良这困顿的处境，孙芙蕖亦曾无数次地亲历。故而她最懂得，时至今日，摆在陆柔良面前的，已是一盘死棋。
从前她反抗命运却屡战屡败，连自己亦救不得，今又如何能救得了陆柔良呢？
孙芙蕖明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但陆柔良以怀内书信示她之时，她却又犹豫了。
无它，陆柔良双手颤抖，取出信笺时误扯乱了层叠单衣，襟前交领略散，她无意间瞥见陆柔良锁骨下那一隅。
“让我看一看你的伤？”
陆柔良夹杂着哭音的急切哀求，并不入她的耳，但衣衿下伤疤刺眼，孙芙蕖终是不忍，叹息着启唇轻问。
见陆柔良只是僵怔，并未懂得她所言何处，孙芙蕖好心示意，抬手点点陆柔良的衿侧。
那姑娘虽止了泪，却愈发惊讶瞠目，定定望她，呆愣住毫无反应。
倒也怪不得陆柔良这样意外……孙芙蕖多少猜得到其所想。
毕竟她不偏不倚，恰隔着层层衣料，指住了陆柔良的伤痕。
陆柔良这道伤疤，是拜乔络所赐。彼时鲜有人在一旁，孙芙蕖既未亲至，又怎知她颈上有伤？
可孙芙蕖自问，这处锁骨下的伤痕，她岂能不知晓呢？
她曾累世备受乔络羞辱、淫|虐，每一次都要熬到乔络手执匕首，割破她的颈项，韩愫才会率众人来救她。
此生陆柔良这伤疤，孙芙蕖再为熟悉不过。从前累世，匕首所留疤痕，皆刻在了她自己的身上。
孙芙蕖无意同陆柔良作解释。
无所谓这姑娘如何猜想。现如今是她来求自己，那么自己要看她此伤，她便唯有听话从命一途。
也正如自己所料，她回神后颔首，继而褪半边襟领至肩上。
别无二致……孙芙蕖瞧着这伤口极熟悉的形状，心生恻隐，缓缓阖眼，感慨长叹。
累世中韩愫加诸她自己身上的恐怖罪孽，那些教她生不如死的痛楚经历，今生里，因陆柔良代她嫁他，遂尽皆转嫁到了陆柔良的身上。
如今陆柔良亲历东宫一夜，孙芙蕖不禁想要问她，比起从前秋狝时初遇太子，陆柔良是否仍欲替他辩解什么。
孙芙蕖复睁开眼，起身，指尖划过陆柔良颈旁伤痕，按着她的肩膀，席地落座于她裙侧。
状似亲昵无比，她稍倾斜身子，朝陆柔良附耳悄问。
“既咽下他的东西，你可尚怜悯那个怪物？”
陆柔良再度瞠目，未料到孙芙蕖竟连乔络与她之间，那样的腌臜细节，亦如此了若指掌。
于陆柔良而言，孙芙蕖同她一样，是穿书者，不曾在原文字里行间，读到过乔络被捕之际的那番细节。
倒是因孙芙蕖素来精明诡诈，又还与乔继一干贵人结缘，陆柔良再作揣摩，只当孙芙蕖消息灵通得很，故才探听到了东宫那夜，本不该被流传出去的种种阴私。
那夜之后，陆柔良的确纠结迟疑，久久无法想通，她今应如何对待乔络。
似乎憎恨、共情统统不该，她困惑不得解，直到回想起最初秋狝，孙芙蕖遇见乔络时的反应。
那会儿她安慰孙芙蕖不要怕他，可其实孙芙蕖的态度，才恰再正常不过。
同为书外读者，同样未曾亲历，可孙芙蕖就是比她更早地认清现实，更明白乔络无论是否莫可奈何，其最终的结果，是成为了极恐怖的恶鬼。
可惜她醒悟太迟，直到落在了乔络手里，都尚未能明了，其实她没必要追本溯源，试图去理解乔络成魔前的太多苦衷，去为他评判任何是非对错。
甚至在一开始，她也不该要勇敢地挡在孙芙蕖的身前，替她去面对那必将堕落为魔鬼的乔络。
陆柔良唯独应当做的，只是与孙芙蕖一道，对乔络感到畏惧，趁早地远远躲开。
“我本该同情他，同情作为东宫太子的他，也应当憎恨他，憎恨以我逞兴的乔络。但他已不配做储君，甚至不配做人。我怕极了‘开膛厉鬼’，仅此而已……”
话未诉尽，陆柔良心底已遍布森幽寒气。她唯觉得冷，因恐惧不住战栗。
这份无从言说的彻骨恐惧，孙芙蕖累世以来感同身受，不禁与此刻的陆柔良同病相怜。
物伤其类，她见她而今困于绝境，想起自己亦曾奋力，欲保住腹中骨肉的前尘过往，终还是软了心肠。
明知希望渺茫，她仍开口帮她。
“皇上的病，董宗仁治不了，既注定要靠旁门左道，那么与其炼所谓‘灵丹’，不如请巫医之首，云越天师罗浮。只是……”
“只是如何？”
“不知你可曾记得昙花疫时，赵深对你我所言？越皇早有意鸟尽弓藏，收巫女神权于君。罗浮如今，退隐于秀山清修，欲搬请她再度入世，绝非易事。”
孙芙蕖知晓得这样清楚，毕竟此生之前，她已尝试过避开落胎的所有办法。
当中最有可能，使她如愿的那一次，便是她托付孙家之人，替她寻访罗浮。
只可惜取她孩儿的一众医官，皆对她百般催逼。
孙芙蕖终还是晚了一步，未等来罗浮出山救她。
“秀山……？”
陆柔良听着耳熟，恍惚回想起来，济慈寺的惠通和尚，颇喜爱“桐木血”那秀山名茶。
而至于巫女罗浮，她虽然亦未忘记，可明知道求神问觋实在荒唐，她原本是全没有将希望，寄托在这当中的。
但既然以胎儿炼仙药，已然违背逻辑，那么她欲制止董宗仁，也就只得依孙芙蕖所言，死马当活马医，赌罗浮能够救她。
“你是说，只要我能请人前去秀山，劝动罗浮来为宋皇治病，我肚子里的孩子，就能保下来了？”
孙芙蕖轻轻颔首。
“对，但你一定要快。董宗仁心意已决，急于炼制仙丹。更何况宋皇颁下圣旨，天子金口玉言，若欲相抗，你必须速速请来罗浮。”
*
痛已渐消，陆柔良气若游丝，辨不清自己此刻，实则是生是死。
曾经孙芙蕖助她燃起希望，可惜事到如今，她唯万念俱灰。
事情恰似孙芙蕖担忧那样，太医们未待罗浮出现，便已夺走了她的孩子。
若御史势力尚在，或许便会比起那刘井汐父子，帮她更早地前往云越，寻到罗浮？
陆柔良未再追悔下去。
兰台已倾，她一切的假设皆不成立。神医父子的确尽心帮她，此事中可恨的是宋皇，还有他一众的臣子，譬如少府与董医令，也譬如百官之首韩愫。
大宋永汉盛世，天降明君圣主，得逢贤臣良将……她读《帝国第一权相》，既对主角韩愫向往，也无比向往过宋皇治下的繁华世代。
可无论“文治武功”，又或者“河清海晏”，在她亲身体会了何所谓“君”，何所谓“臣”之后，都变得无足轻重，甚至是可笑至极。
“举众人所有而独有之，以为一家一姓之私产，而自尊曰君，曰皇帝，使天下之人无一平等，无一自由”，这便是宋皇于她而言，存在的全副意义。
韩愫愚忠，但她却不与此世臣民等同。
她生来得赋人权，视万事万物皆与己平等，宋皇凭什么高高凌驾于她，将她主宰己身的自由，恣意剥夺？
他迫使她献出腹中骨肉，只为成全他稳坐江山的春秋大梦。
而韩愫、少府、众医官，皆是这自私绝顶、专|制封建者的帮凶！
陆柔良不肯以宋皇为尊，不甘自视作下贱臣民，不愿受上位者欺凌残害。
但也正因她己身浑似砧板上的鱼肉，而今处在劣势，遂如遭雷殛般地，悟得她竟已错了太久。
她曾历相似处境，却极为可耻地，为这陈腐的帝制做了帮凶。
彼时她生还于乔络刃下，竟堂皇地质问韩愫，凭什么她尊贵无比，倒要去救卑微的妓子、民妇。
她与她们之间，实则并无差异，既皆生而为人，那些女子，当得她的尊重。
可她穿书以来，久已潜移默化，与“出身高贵”的“上位者们”，无知无觉地同流合污。
而今宋皇凌驾、藐蔑于她，一如她当初鄙薄那些女子。她过去的傲慢，今千百倍溯洄，使她幡然醒悟，令她悔不当初。
其实更早之前，她便已于这错乱时空，迷失了她自己。
旧朝价值观念，将她寸寸蚕食，侵蚀、粉碎、吞没她脑中的文明、心间的良知。
西北禁区之内，她尚钦佩韩愫爱民如子、平易近人。但待厉疫终结，她伴孙芙蕖秋日围猎，却已无所顾忌，对同作为人的孙芙蕖起了杀心。
一击不中，她想的不是放弃，而是变本加厉，勾结周曙，在佛寺祭典上，置孙芙蕖于死地。
直到那时，她也还未真的手染鲜血。但尽管孙芙蕖侥幸逃生，她却不知悔改，竟联合孙芙蕖，逼薛凌霜于她二人面前自缢。
陆柔良现在总算想通，她目睹薛凌霜逐渐咽气，恍惚间觉得失去了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自嘲勾起唇角，她笑得悲凉讽刺。
她泯灭了善念，因杀孽而堕落，更是在那之后毫无底线，向现实一再退让、妥协。
那样的她，自然是没有骨气得很，就连亲自为韩愫纳妾的蠢事，都竟能做得出来。
若说她有心杀孙芙蕖，不仅为嫁韩愫，也为保住她自己的性命，尚算情有可原。但她害死了薛凌霜，为的不过是保住陆遗山的官位，保住她既得的利益与靠山。
在杀死薛凌霜时，她得了手，随后遭遇的种种不幸，便全都不值得同情。
莫说她主动替韩愫择了紫鹊为妾，便是乔络对她无情奸|淫辱虐，也仿佛是她活该！
陆柔良流着泪，不住嘲讽自己，笑得愈发高声。
谁教她瞧不起被“开膛鬼”戕害的一众“贱女”？
她不懂得尊重她们，故也不为上位者所尊重。
储君伤她，宋皇杀她骨肉，她遭遇的苦厄，无一不是报应！
陆柔良涕泪纵横，于床帐中缩作一团，抱住昏涨欲裂的头，忍不住号啕尖叫。
凄厉声响，惊动了门外之人。
久已静候的他，急急推门而入。
孙芙蕖寄了信，陆柔良应邀前来，那么她得到孙芙蕖的指点，遂不会有身孕，更不会被宋皇等人逼迫落胎。
因她既已有孕，而董医令也已为宋皇开出药方，将以胎儿作引，孙芙蕖审时度势，分毫不再幻想自己能够帮她。
逝水东流，几曾向西？
单凭她孙芙蕖一人，无法逆天而行，扭转陆柔良的结局。
往世之中，陆柔良这困顿的处境，孙芙蕖亦曾无数次地亲历。故而她最懂得，时至今日，摆在陆柔良面前的，已是一盘死棋。
从前她反抗命运却屡战屡败，连自己亦救不得，今又如何能救得了陆柔良呢？
孙芙蕖明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但陆柔良以怀内书信示她之时，她却又犹豫了。
无它，陆柔良双手颤抖，取出信笺时误扯乱了层叠单衣，襟前交领略散，她无意间瞥见陆柔良锁骨下那一隅。
“让我看一看你的伤？”
陆柔良夹杂着哭音的急切哀求，并不入她的耳，但衣衿下伤疤刺眼，孙芙蕖终是不忍，叹息着启唇轻问。
见陆柔良只是僵怔，并未懂得她所言何处，孙芙蕖好心示意，抬手点点陆柔良的衿侧。
那姑娘虽止了泪，却愈发惊讶瞠目，定定望她，呆愣住毫无反应。
倒也怪不得陆柔良这样意外……孙芙蕖多少猜得到其所想。
毕竟她不偏不倚，恰隔着层层衣料，指住了陆柔良的伤痕。
陆柔良这道伤疤，是拜乔络所赐。彼时鲜有人在一旁，孙芙蕖既未亲至，又怎知她颈上有伤？
可孙芙蕖自问，这处锁骨下的伤痕，她岂能不知晓呢？
她曾累世备受乔络羞辱、淫|虐，每一次都要熬到乔络手执匕首，割破她的颈项，韩愫才会率众人来救她。
此生陆柔良这伤疤，孙芙蕖再为熟悉不过。从前累世，匕首所留疤痕，皆刻在了她自己的身上。
孙芙蕖无意同陆柔良作解释。
无所谓这姑娘如何猜想。现如今是她来求自己，那么自己要看她此伤，她便唯有听话从命一途。
也正如自己所料，她回神后颔首，继而褪半边襟领至肩上。
别无二致……孙芙蕖瞧着这伤口极熟悉的形状，心生恻隐，缓缓阖眼，感慨长叹。
累世中韩愫加诸她自己身上的恐怖罪孽，那些教她生不如死的痛楚经历，今生里，因陆柔良代她嫁他，遂尽皆转嫁到了陆柔良的身上。
如今陆柔良亲历东宫一夜，孙芙蕖不禁想要问她，比起从前秋狝时初遇太子，陆柔良是否仍欲替他辩解什么。
孙芙蕖复睁开眼，起身，指尖划过陆柔良颈旁伤痕，按着她的肩膀，席地落座于她裙侧。
状似亲昵无比，她稍倾斜身子，朝陆柔良附耳悄问。
“既咽下他的东西，你可尚怜悯那个怪物？”
陆柔良再度瞠目，未料到孙芙蕖竟连乔络与她之间，那样的腌臜细节，亦如此了若指掌。
于陆柔良而言，孙芙蕖同她一样，是穿书者，不曾在原文字里行间，读到过乔络被捕之际的那番细节。
倒是因孙芙蕖素来精明诡诈，又还与乔继一干贵人结缘，陆柔良再作揣摩，只当孙芙蕖消息灵通得很，故才探听到了东宫那夜，本不该被流传出去的种种阴私。
那夜之后，陆柔良的确纠结迟疑，久久无法想通，她今应如何对待乔络。
似乎憎恨、共情统统不该，她困惑不得解，直到回想起最初秋狝，孙芙蕖遇见乔络时的反应。
那会儿她安慰孙芙蕖不要怕他，可其实孙芙蕖的态度，才恰再正常不过。
同为书外读者，同样未曾亲历，可孙芙蕖就是比她更早地认清现实，更明白乔络无论是否莫可奈何，其最终的结果，是成为了极恐怖的恶鬼。
可惜她醒悟太迟，直到落在了乔络手里，都尚未能明了，其实她没必要追本溯源，试图去理解乔络成魔前的太多苦衷，去为他评判任何是非对错。
甚至在一开始，她也不该要勇敢地挡在孙芙蕖的身前，替她去面对那必将堕落为魔鬼的乔络。
陆柔良唯独应当做的，只是与孙芙蕖一道，对乔络感到畏惧，趁早地远远躲开。
“我本该同情他，同情作为东宫太子的他，也应当憎恨他，憎恨以我逞兴的乔络。但他已不配做储君，甚至不配做人。我怕极了‘开膛厉鬼’，仅此而已……”
话未诉尽，陆柔良心底已遍布森幽寒气。她唯觉得冷，因恐惧不住战栗。
这份无从言说的彻骨恐惧，孙芙蕖累世以来感同身受，不禁与此刻的陆柔良同病相怜。
物伤其类，她见她而今困于绝境，想起自己亦曾奋力，欲保住腹中骨肉的前尘过往，终还是软了心肠。
明知希望渺茫，她仍开口帮她。
“皇上的病，董宗仁治不了，既注定要靠旁门左道，那么与其炼所谓‘灵丹’，不如请巫医之首，云越天师罗浮。只是……”
“只是如何？”
“不知你可曾记得昙花疫时，赵深对你我所言？越皇早有意鸟尽弓藏，收巫女神权于君。罗浮如今，退隐于秀山清修，欲搬请她再度入世，绝非易事。”
孙芙蕖知晓得这样清楚，毕竟此生之前，她已尝试过避开落胎的所有办法。
当中最有可能，使她如愿的那一次，便是她托付孙家之人，替她寻访罗浮。
只可惜取她孩儿的一众医官，皆对她百般催逼。
孙芙蕖终还是晚了一步，未等来罗浮出山救她。
“秀山……？”
陆柔良听着耳熟，恍惚回想起来，济慈寺的惠通和尚，颇喜爱“桐木血”那秀山名茶。
而至于巫女罗浮，她虽然亦未忘记，可明知道求神问觋实在荒唐，她原本是全没有将希望，寄托在这当中的。
但既然以胎儿炼仙药，已然违背逻辑，那么她欲制止董宗仁，也就只得依孙芙蕖所言，死马当活马医，赌罗浮能够救她。
“你是说，只要我能请人前去秀山，劝动罗浮来为宋皇治病，我肚子里的孩子，就能保下来了？”
孙芙蕖轻轻颔首。
“对，但你一定要快。董宗仁心意已决，急于炼制仙丹。更何况宋皇颁下圣旨，天子金口玉言，若欲相抗，你必须速速请来罗浮。”
*
痛已渐消，陆柔良气若游丝，辨不清自己此刻，实则是生是死。
曾经孙芙蕖助她燃起希望，可惜事到如今，她唯万念俱灰。
事情恰似孙芙蕖担忧那样，太医们未待罗浮出现，便已夺走了她的孩子。
若御史势力尚在，或许便会比起那刘井汐父子，帮她更早地前往云越，寻到罗浮？
陆柔良未再追悔下去。
兰台已倾，她一切的假设皆不成立。神医父子的确尽心帮她，此事中可恨的是宋皇，还有他一众的臣子，譬如少府与董医令，也譬如百官之首韩愫。
大宋永汉盛世，天降明君圣主，得逢贤臣良将……她读《帝国第一权相》，既对主角韩愫向往，也无比向往过宋皇治下的繁华世代。
可无论“文治武功”，又或者“河清海晏”，在她亲身体会了何所谓“君”，何所谓“臣”之后，都变得无足轻重，甚至是可笑至极。
“举众人所有而独有之，以为一家一姓之私产，而自尊曰君，曰皇帝，使天下之人无一平等，无一自由”，这便是宋皇于她而言，存在的全副意义。
韩愫愚忠，但她却不与此世臣民等同。
她生来得赋人权，视万事万物皆与己平等，宋皇凭什么高高凌驾于她，将她主宰己身的自由，恣意剥夺？
他迫使她献出腹中骨肉，只为成全他稳坐江山的春秋大梦。
而韩愫、少府、众医官，皆是这自私绝顶、专|制封建者的帮凶！
陆柔良不肯以宋皇为尊，不甘自视作下贱臣民，不愿受上位者欺凌残害。
但也正因她己身浑似砧板上的鱼肉，而今处在劣势，遂如遭雷殛般地，悟得她竟已错了太久。
她曾历相似处境，却极为可耻地，为这陈腐的帝制做了帮凶。
彼时她生还于乔络刃下，竟堂皇地质问韩愫，凭什么她尊贵无比，倒要去救卑微的妓子、民妇。
她与她们之间，实则并无差异，既皆生而为人，那些女子，当得她的尊重。
可她穿书以来，久已潜移默化，与“出身高贵”的“上位者们”，无知无觉地同流合污。
而今宋皇凌驾、藐蔑于她，一如她当初鄙薄那些女子。她过去的傲慢，今千百倍溯洄，使她幡然醒悟，令她悔不当初。
其实更早之前，她便已于这错乱时空，迷失了她自己。
旧朝价值观念，将她寸寸蚕食，侵蚀、粉碎、吞没她脑中的文明、心间的良知。
西北禁区之内，她尚钦佩韩愫爱民如子、平易近人。但待厉疫终结，她伴孙芙蕖秋日围猎，却已无所顾忌，对同作为人的孙芙蕖起了杀心。
一击不中，她想的不是放弃，而是变本加厉，勾结周曙，在佛寺祭典上，置孙芙蕖于死地。
直到那时，她也还未真的手染鲜血。但尽管孙芙蕖侥幸逃生，她却不知悔改，竟联合孙芙蕖，逼薛凌霜于她二人面前自缢。
陆柔良现在总算想通，她目睹薛凌霜逐渐咽气，恍惚间觉得失去了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自嘲勾起唇角，她笑得悲凉讽刺。
她泯灭了善念，因杀孽而堕落，更是在那之后毫无底线，向现实一再退让、妥协。
那样的她，自然是没有骨气得很，就连亲自为韩愫纳妾的蠢事，都竟能做得出来。
若说她有心杀孙芙蕖，不仅为嫁韩愫，也为保住她自己的性命，尚算情有可原。但她害死了薛凌霜，为的不过是保住陆遗山的官位，保住她既得的利益与靠山。
在杀死薛凌霜时，她得了手，随后遭遇的种种不幸，便全都不值得同情。
莫说她主动替韩愫择了紫鹊为妾，便是乔络对她无情奸|淫辱虐，也仿佛是她活该！
陆柔良流着泪，不住嘲讽自己，笑得愈发高声。
谁教她瞧不起被“开膛鬼”戕害的一众“贱女”？
她不懂得尊重她们，故也不为上位者所尊重。
储君伤她，宋皇杀她骨肉，她遭遇的苦厄，无一不是报应！
陆柔良涕泪纵横，于床帐中缩作一团，抱住昏涨欲裂的头，忍不住号啕尖叫。
凄厉声响，惊动了门外之人。
久已静候的他，急急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