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他。只是想不通,为何会有人给我下这样一个蛊。”

    数日后的清晨,晴光大好,亭松伴着公子在水榭后方小楼上赏景。

    姬月恒俯视下方湖边值守的少年,没头没尾说了这样一句。

    话散在风里。

    程令雪也想不通。

    那日闹市中行人摩肩接踵,蛊不偏不倚落在她身上,只说她“体质特殊,被蛊选中”也太牵强。但她常在外帮师父办事,难免得罪人,或许与此有关。

    想不出是谁,便不想。

    成为贴身护卫已有半月,亭松念在她初来乍到,暂未让她近身护卫,这半月里只让她随其余新护卫守在园外。

    程令雪倒不心急。

    公子不喜被骗,她得先捂好女儿身,和为解蛊毒蓄意接近他的事。

    因着公子的礼遇,几个护卫对程令雪的态度一改嗤讽,变得热情。但僧多粥少,公子待下慷慨,贴身护卫月俸竟有二十两银,这般肥差恐怕整个江南也难找。有人见程令雪来了半月都不曾近身随护,总算回过味明白公子是借着重用恩人提点他们,欲从护卫的看家本事上入手将她拉下马。

    这厢闲来无事,众人闹哄着说想看她和赤箭、白霜二人比试。

    白霜是除亭松外在公子身边待得最久的人,功夫尚可但资历最老。赤箭虽刚来不久,却是他们中剑术最好的。

    众人一再起哄,白霜好脾气道:“竹雪刚来,不能太欺负人。”

    赤箭则粲然一笑:“切磋怎能叫欺负?闲着也是闲着!”

    可程令雪不想太招摇:“前辈剑术精湛,该寻真正的高手切磋。”

    刻意压低姿态的一声“前辈”刺得赤箭长眉挑起,不悦咕哝:“武人间以武会友,你是瞧不上我?”

    “且不说别的,公子也喜欢看我们比剑,莫非你是想扫了公子的兴?”

    赤箭朝端坐高楼赏景的贵公子扬手请示,公子果真颔首。

    太谨慎反倒可疑,她对自己的剑法和轻功有数,又不见得打不过。

    程令雪答应了。

    赤箭甫一出剑,便势如破竹,然而祁见雪身姿轻快如风,皆轻巧避开,赤箭狠绝的几招皆若打在棉花上。

    “可看出来路?”

    高楼上,姬月恒看了两眼就失了兴致,目光落回手中的玉箫上。

    亭松亦收回视线:“身法轻灵,实属罕见。但似乎有所顾忌,只守不攻,看不出是否与那女刺客是同伙。”

    有所顾忌。

    这顾忌可以延展出很多种可能。不愿出风头、害怕扰乱清净,甚至也可以是刻意收敛,以免被看穿来历。

    姬月恒本兴致阙阙,闻言慢悠悠抬眼,手中玉箫轻旋。

    而底下湖边,赤箭被程令雪避得始终不能尽兴,只觉这人狡猾如泥鳅,急性子上来,腕子一转,剑柄直朝程令雪心口击去,欲逼她全力以赴。

    程令雪眸光骤冷。她在赤箭手背将将擦过胸口时挽了个漂亮的剑花,腕部用力一振,脚下也狠狠踹去,赤箭连人带剑往湖中倒去,“扑通”一声响。

    她的衣摆晕了淡淡的水花。

    人也怔住了。

    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太过警惕了,好在失态只有短暂一瞬,旁人应该不会往她是女子这一处怀疑。

    比试止于赤箭落水,即便程令雪是凭奇袭胜出,但比武本无章法,输了就是输了,众人纷纷散去。

    高楼上,姬月恒长指稍一收力。

    转得正欢的玉箫静止。

    亭松看得正乐:“赤箭太过冒进,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竹雪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本就内敛,平日和我说话都隔了三尺,他还往人胸口袭。”

    姬月恒唇角微扬。

    “或许,不止因为内敛。”

    亭松眉心跳动。

    公子温静,平素没什么表情,更极少笑,尤其这样意味深长地笑。

    .

    平素不常与外人打交道,短暂的失态让程令雪心神不宁。

    幸而后半日,一切如常。

    直到了入夜,约莫戌时,亭松来寻她:“我要去前院替公子办会事,你和赤箭替我值守片刻。”

    这是成为公子贴身护卫半月以来,亭松第一次让她近身值守。执剑守在公子寝居外时,程令雪不免多想。莫非此前是因为亭松信不过她的武功,直到前几日她赢了赤箭,才放心让她来护公子安危?

    乍然的低呼打住她的思忖。

    “叮——”

    铜盆与剑柄相碰,发出清脆声响,程令雪迅速闪身避开。然而满盆泼来的水却避不开,湿了她前襟一角。侍婢连声道歉,掏出帕子,慌乱地替她擦拭:“怪我脚下打滑,弄湿你衣衫。”

    程令雪后退一步,接过帕子自行擦拭:“无碍,天热干得快。”

    那侍婢叫子苓,似乎也是新人,她看着程令雪襟口濡湿的一片,迟疑道:“亭松大哥说,公子喜欢底下人衣着齐整,这下可怎办……”

    公子的确讲究又爱干净,在旁的赤箭坏笑着提醒道:“耳房常备衣裳。”

    子苓便领着程令雪入了二房,翻出一套干净的白衣。

    程令雪吹灭一盏灯,只余门边一豆烛火。大抵是紧张过了头,她甚至忘了叫子苓转身。直到外袍半解,昏暗烛光下,用假革子伪装而成的胸膛半露在外,她这才醒觉地顿住手:“劳姐姐回避。”

    子苓似没反应过来,怔怔望着那片胸膛。少年衣襟半开,胸腹有着微股的块垒,虽不似那些个猛汉壮得好似鼓鼓囊囊的米袋,但终究和女子略有不同。

    她放心转过身:“抱歉,冒犯了!”

    少年淡说“无碍”,语气疏离,声音却因窘意而略显低哑:“仅外袍湿了,就不换其他衣物了。”

    子苓尚在犹豫。窗被叩响,是赤箭立在窗前:“男女有别,子苓再不出来,我恐怕要以为你同竹雪有私情了!”

    这厮惯常没脸没皮的,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的。子苓脸一热,再次朝竹雪胸前看了眼,低头出了门。

    房门掩上,程令雪的窘迫亦尽散。清眸若有所思盯着换下的湿衣。

    师姐说脖子露在外面,粘个假喉结易出岔子,只能在眉毛上下功夫让她添些英气,并嘱咐她自称只十四五岁,平时说话压着些嗓音,又有那块硬实逼真的革子,旁人一般看不出。

    指尖向后绕去,轻触腰侧。

    衣物下那层革子触感逼真,可边缘遇了热水已有些蜷起。

    她狂跳的心仿佛也要离体。

    假使不是在夜里,假使不是赤箭,她恐怕不好蒙混过关。

    月挂柳梢,换上白衣的程令雪抱剑立在廊下,清瘦的身姿一半被微黄的灯笼映暖,一半浴在冷月中。

    在半丈外,窗纸如雾。

    朦胧的烛光流溢而出,有人置身雾后,手执剪子,对准烛芯徐徐开合。

    那人似是失了手,烛芯被连根剪断,本透出亮光的窗纸顿时像被天狗吃掉的那半快明月,迅速变得暗淡。

    轻飘飘的轻叹自窗内传出,随后木轮椅碾着木地板往内而去。

    程令雪按着剑柄的拇指屈紧。

    从前替师父办事时,她要么打探消息要么取物,深知自己不善与人打交道,她会尽量用武力解决,尽少与人打交道。那夜发现那名女刺客时,她便知道她出现的时机与刺客一致,免不了被怀疑,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不过,如果是试探,子苓怎会轻易被赤箭打断,草草看一眼就走?

    .

    翌日,亭松来复命。

    “公子,昨夜属下已派人试探了。”

    “咔哒”轻响后,支摘窗支起,晨光涌入,照在窗前擦拭玉箫的手上,消瘦白皙的手背泛着淡淡青筋。

    “试探什么?”

    姬月恒放下玉萧。

    公子不仅说话飘忽,行事也漫不经心,前一刻一时兴起下的命令,可能下一刻就抛诸脑后。因而每次复命时,亭松总会周全地先复述一遍,再交代下文:“日前竹雪同赤箭比试时,公子曾留意到他的失态。习武之人不拘小节,只碰了下他何故如此?兼之竹雪身形清瘦,面若好女。那刺客又恰是女子,属下难免胡思乱想,担心竹雪是女刺客金蝉脱壳,让子苓稍加试探。

    “能看的地方子苓都看了——

    “该有的,也都有。”

    亭松话说得极圆滑,事都揽到自个身上。但姬月恒不置可否,反而问他:“原来,我竟是这样暗示的么?”

    亭松眉头突地跳了下,端肃神情裂了缝隙:“属下会错意了?”

    姬月恒只幽幽地轻声叹息。

    “亏你想得出。”

    亭松一时也难辨是公子装糊涂,还是他自个过于谨慎会错了意?

    正瞎猜,姬月恒点了点玉箫:“他心口可有中蛊的痕迹?”

    亭松正要答,被他淡声打断了:“罢了,无论有无,都瞒着我吧。”

    亭松听出些意图:“公子的意识是,让属下别再试探了?”

    姬月恒半垂的眸中没什么情绪,语气亦是:“偶尔试试倒无妨,但要温柔些,别吓坏我的救命恩人。”

    亭松这才确认公子确有试探竹雪的意思,但不希望他打草惊蛇。

    好在他只吩咐子苓先随便看看,稍后再打点一番即可。

    .

    午后,程令雪收到话,让她今夜继续守夜,大有起用之意。

    本是好事,然而昨夜的事让她存了警惕,不言不语,只安静守着。

    亭松从前院过来,经过她身侧时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眼。这不就是个正值雌雄莫辨年纪的俊秀少年么?

    面若好女的也不只竹雪一人。

    他暗笑自己整日对着公子那张俊美的脸,居然还能因为竹雪长得秀气而怀疑他是女子。敛神收思,亭松隔窗回禀:“公子,昨夜新来的侍婢毛手毛脚洒了水,属下已将人调离。”

    公子端坐窗前安静看书、容色苍白得近乎没有血色,话也因文弱的模样更显悲天悯人:“不必如此严苛。”

    话一字不落入了程令雪耳中。

    若子苓是被派来来试探她的,也不应该受罚才是,回想昨夜子苓真切的慌乱,程令雪竟不大确定。

    是她多心么?

    .

    “公子喜静,不喜出门。”

    在公子身边观察近月,程令雪在心中的簿子上记下如此一句。

    这贵公子就跟瓷瓶似的,不爱说话,也不爱动。这近月里,要么在屋里静养,要么在廊下喂鹦鹉,别院又没有别的主子,她没太多展现护卫看家本事的机会,若是能外出便好了……

    刚如此想,亭松过来告知她:“午歇后公子要外出游园。”

    正是春好时,城郊的一处园中奇花异草盛放,不少年轻男女相携交游,他们右侧桃树下便有一对。少年郎说起故事显摆见识:“妹妹可听过洛川姬家上任的长公子姬倏,那位是上代的姬家长房长子,文武双全,名声遍及江南江北,又深得姬家老爷子疼爱,本极有可能成为现任姬家家主。谁料走了步错棋,担心姬家老爷子让异母所出的二弟姬忽继承家业,竟给父亲下毒!

    “然则姬老爷子福泽深厚,毒被年仅五岁的姬忽幼子、姬家九公子挡去了!事败后,姬倏逃至江南的别苑,癫狂之下,把别苑一百口人屠戮殆尽后自尽了,尸骸遍地。真是,一朝邪念害自身,百年家业归他人……”

    姑娘家拈花的手一抖,不忍驳了情郎兴致,娇声婉言道:“好阿郎,瞧,这花儿开得多艳。”

    少年郎正在兴头:“妹妹有所不知,这园子就是姬倏在江南的别苑!姬家舍得将这么大一处别苑辟成园子供百姓游玩,并非因其家族势力集中江北,不屑打理江南的产业,而是因为这园子太邪乎!都道此处的花全泠州最艳,上百人血肉做肥能不艳么?”

    “闭嘴!你这愚笨的木头!”

    ……

    最终少女气呼呼地离去,而少年郎则不解地挠头追上。

    程令雪淡然垂眸,执着剑静候一旁疏离神似雕像,嘴角却悄然轻抿。

    世上竟有比她还不解风情的人,一比较,她甚至还算细心。

    “你竟也会笑么。”

    淡声低语如流泉淌过耳畔,程令雪被问得一愣。低头一瞧,公子在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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