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朝槿在西郊乱葬岗上,与一群野狗——搏斗。

    朝槿装死,从那两个男人手里蒙混逃脱,可却没骗过寻食腐肉的野狗。

    这群野狗约莫有十二三条。

    绝对不能跑,一跑便是这群畜生的猎物了,届时只会被撕作碎肉。

    龇牙声此起彼伏,明明是青天白日,却让人不寒而栗。

    朝槿一面观察着狗群动静,一面缓缓后退。

    它们似是惧她手中木棍,十几双狗眼一瞬不瞬盯着她,伺机而动。

    直至背后抵在冰凉的乱石堆上,朝槿长长出了一口气。

    正此时,打头的两条杂毛犬朝她扑了过来。

    朝槿瞄准它们的腹部,轮棍子迎了上去,全力两击!

    嗷嗷——嗷嗷嗷——

    随着几声哀鸣,两条野犬如断线的风筝般摔掼在坟地里,再无动静。

    其余野狗亦夹着尾巴退散了去。

    直至那群野狗翻过山头不见踪影,朝槿才脱力般跌坐在孤坟堆前。

    走了,都走了......

    她......她逃出来了?

    朝槿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前世种种在她脑海里一幕一幕浮现。

    她不会再三五不时地挨一顿毒打了?

    亦无须日日为她所仇恨的人奴役了?

    一阵酸苦直涌上心头,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泪水模糊了视线,亦模糊了躺在草席里的那张陌生逝者的面容。

    朝槿愣了愣。

    尔后,爬了过去,跪坐起来,替那位逝者整理仪容。

    可整理至一半,朝槿顿住了。

    她现在这身衣裳太容易被认出来了.......眼下这位青年的身形,与她大差不差......

    朝槿挣扎了一番。

    这是她的救命恩人,可她还要对他这般“大不敬”

    可是......活下去不是比什么都重要吗?

    思及此,朝着这具男尸三跪三拜后,朝槿便开始扒他的衣衫。

    一群乌鸦在枯树枝头呱呱嘎嘎,朝槿手颤得厉害,碰到一片冰凉皮肤。

    顿时全身汗毛倒立。

    “大哥恕罪!大哥恕罪!”朝槿有些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小女子被奸人所害,如今......如今冒犯大哥,属实无奈!待我大仇得报,定回来给大哥......给大哥立衣冠冢!每年祭祀——”

    未说完的话卡在喉头,这是——

    朝槿强忍住惧意,颤颤巍巍地,从男尸胸口衣襟里,掏出了一张文书:

    “......丹阳县聚德里李建仲为告给文引事,缘王良前往西域经商,途径徐州、德州、涿州、玉门关等地,诚恐前途阻滞,理合告给文引,庶免关津留难......”(注1)

    这是路引......这是路引!还是一张出关的路引!

    有了路引,方能拥有新的身份。她逃脱金陵,有望了!

    哈哈......哈哈哈哈.......

    朝槿反反复复地确认手中这张路引,无声大笑着。眸中热泪涌出眼眶,一时之间,她也分不清,自己是在狂笑,还是在恸哭。

    悲喜之间,她直直跪下,对着这具男尸磕起头来。

    “谢谢你......谢谢大哥.......谢谢.......谢谢.......”

    她要报仇!

    这十年的苦楚,她要一笔一笔地,还给顾临安。

    如何报仇?

    顾临安是皇帝最受宠的女儿,整个大宣都知。且顾临安身上极可能有不同常人之异能。而她......只是一介布衣,现在又只是个普通人,就连登闻鼓,对她来说都只是摆设罢了。

    只要她敢敲登闻鼓,等待她的,只会是官官相护,只会是又一次抹杀。

    前路漫漫。

    朝槿不惧。

    若是自己都怀疑自己,那这件事是必定不会成功的。

    如今朝野震荡,天下已乱。德州以北,诸王并立。

    北境危险,然,只要到了北边,顾临安即便是当朝公主,爪牙也不可能伸那么远。

    对,先想办法脱身金陵,待过了德州,保得性命,再从长计议......

    金陵城西南边儿三十里地,有座娘娘山,是一片药山,多有药农在上面采药。

    日照西斜,娘娘山山麓。

    朝槿一面找所需的草药,一面找可以暂时填肚子的山果。

    半夏,性味辛,有小毒,生品内服,轻者可致人声嘶,重者失音。

    橡树叶、黄苓根、红花、蓼蓝草......这些都是染坊常用的染物,朝槿从山脚往山上一路采寻,快至山顶时,已经寻得七七八八了,虽然量不算多。

    找了一处隐蔽的山洞,将火生起来后,朝槿将一块半夏根茎直接放入口中,咀嚼。

    强烈的辛辣之气直往咽喉蔓延,化为痛意。口舌顿感麻痹。

    朝槿皱了皱眉。

    她口中咀嚼着半夏,在山洞里找寻适合研磨染物的石具。尔后,调配各色染物,开始研磨萃取染料。

    至在手臂上试出贴合肤色的棕褐色时,朝槿便将染料均匀涂抹在面颈、四肢,尔后,又调了一个深褐色,勾勒五官细节,调出红调改变唇形,不多时,她的面容与本人差距甚大。

    最后,再以木炭修饰眉形。

    一个浓眉大眼,肤色黝黑的苦相青年便脱胎而生了。

    这面容与路引的主人王良,有三四分像。

    今日天色已晚,城门已关。故而,朝槿面朝着山洞口,在烧柴火的哔啵声中,幽幽睡去。

    翌日,天刚蒙蒙亮。

    金陵外城南门。

    “诶,这两日查检怎么这么慢呐!”

    “不知道......”

    “好像是在搜捕逃犯啥的。”

    “岂止城门这儿关口把得严,我兄弟与我讲,城内也在盘查呢,好像都是查外乡人,没有路引的都被带去五城兵马司咯!”

    朝槿在一旁默默静听着,心头一紧,面色依旧。

    金陵内城有四道门,外城亦有四道门。她现在在外城里,要离开金陵,必须得过道外城门。

    竟是惊动了五城兵马司的人。消息竟传得那么快!

    朝槿看了看守在两旁的兵卫。

    若是现在离开,岂不更可疑?

    没事的.......她现在这副模样......还有路引......定会没事的.......

    及至朝槿时,她满脸讨好地唤了声:“官爷。”声音已如公鸭般低沉沙哑,

    那守城的小兵手里拿着画像,比对着画像将朝槿从头到脚打量了两圈后,例行公事问道,“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有几口人?此行出关有何缘由?”

    朝槿用官话对答如流。

    “路引交来。”

    朝槿依言照做。

    “你非金陵人氏,须得将路引交至府司,勘合无误后,再通关放人。去那边等着,待会去京兆府。”

    朝槿辩解道:“官爷,往日......并无此法?”

    那小兵不耐呵斥道:“听不懂话?所有外籍人口都得严查!”

    她哪里经得住严查?

    朝槿再次辩解:“官爷,我是跟商队去西域的,路上耽搁没赶上他们。现在船快开了,实在着急出城——”

    “关老子屁事!”那小兵推了她肩头一把,朝槿一下便被推倒在地。

    只听他横里横气吼道:“老子只认一条——外乡人,滚去府衙复查!”

    原本嘈杂人群一时被镇住。

    朝槿此刻心急如焚。

    看来,只能去京兆府,赌一赌了。

    她正要从地上爬起来时,有一身宽体胖的中年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扶了她一把,道:“你是——丹阳县王良?”

    朝槿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对方一眼后,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说多错多。

    “磨叽什么,快滚去那边,”卫兵刀把头指了指需去府衙复检的队伍。

    未及她开口,只听这中年男子道:“这位兵爷,鄙人姓苏,我主家乃是皇商苏家。此行出关,乃是为朝廷收买战马,”说着,他将通关文牒出示出来,又道:“这小郎确实是我们商队招的厨子。还请兵爷给苏家一个面子,通融一二。”

    那小兵嗤笑道:“你们皇商的面子很大?老子凭什么放人?再阻挠公务,小心连你也押进去!”转而喝令旁边的小兵道:“愣着干啥,去,将那煤鬼押走,现在就去府衙。”

    眼看着那小兵满脸凶煞地朝她走来,朝槿向苏管事投以求助的眼神。

    苏福看着朝槿,犹豫了一瞬。

    这可是传说中的西域活地图啊......没有王良,在沙漠上寸步难行。

    罢了。

    须臾间苏福一步抢上前去,暗子自从袖袋中掏出一个鼓囊囊的荷包,塞入那兵丁手中,眯眼笑道:“兵爷,您守关实属不易,我们都能理解。可我们也是为朝廷战事尽心尽力。说到底,我们都是朝廷的人,您行个方便,我们也能按时交付差事,大家都好。”

    那小兵不动声色地颠了颠荷包,尔后,脸上依旧挂着一副不近人情样,口风却松了松:“既是路引无异,又有皇商作保,权且放行。”

    朝槿便跟着这位苏管事,出了城。

    “你也真是的,定好的卯时在府衙门口集合,”苏管家语声有些不快,指责朝槿道:“整个商队,就等你一个人!见你迟迟未来,又去寻你,可叫人好找!王大师好大的面子!”

    朝槿连声道歉,又编了个借口,“小人原是早早启程的,谁曾想途径狼牙山的时候,遇到山匪了......”

    狼牙山一带,山匪确实猖獗。

    苏管事的怒气顿时没了,转而安慰她,“人没事便好......”

    没成想她真遇到去西域的商队了。

    可她根本就不是王良啊,纸是包不住火的。到时候东窗事发,怎么办?

    而且,她去西域干嘛?地荒人稀的,无益于她的复仇之计。

    “苏管事,我想去小解,”她指了指不远处的茅房。

    她得想办法脱身。

    哪知苏管事脸色不耐,“给我憋着!百多号人就等你一人!”

    “真的很......”看着苏管事一张比她脸还黑的黑面,朝槿将一个“急”字儿咽回了肚子里。

    算了,路上找机会再跑。

    二人就这般,行到了一队马车前,朝槿被安排上了最后一辆马车。

    甫一上车,只听马鞭一声脆响,这队马车便辘辘北行,疾驰而去。

    车内诸人面上有几分怨气。确实,谁都不喜欢迟到的人。

    朝槿忙点头赔笑,“抱歉让各位久等了!”

    朝槿将刚刚与苏管事的说辞又和车内其他五人道了一遍,又补充了句:“也是倒霉,差点被那金陵守城兵士扣留下来。苏管事与我在金陵北门耽误了许久。”

    哪知此话一出,就像捅了马蜂窝似的,车上众人纷纷抱怨起来:

    “......岂止金陵啊,我上元县的,在句容县也被拉去县衙盘查了好久......”

    “......我也是!昨日在高淳县县城门,排那老长的队,差点没赶上今日点卯.....”

    众人七嘴八舌的抱怨着,朝槿越听,心越沉。

    这么看来,似是整个应天府,都在缉捕她。

    消息传得竟如此快,顾临安的行动也迅速得令人咋舌。

    她现今犹如一只笼中雀,往哪儿去似都是......自投罗网。

    如今,待在这皇商车队里,于她而言,反而是最安全的。

    苏家财大气粗,好似行程也很赶,定会一路打点。

    两害相权取其轻。权宜之下,朝槿放下了偷溜的念头。

    她决定,跟着这支车队——北上。

    至于德州之后如何脱身.......她还没想好。

    先解决燃眉之急吧。

    朝槿一行人,走了四天的陆路,至直沽港后,转水路。

    下了马车,腥咸海风迎面拂来。蒙蒙晨光下,朝槿极目远眺,漫漫汪洋,水天相接,一望无际。

    码头处停靠了一支高大如楼、尖底上阔的福船。

    “王师傅,我家公子有请,”一位交领黑袍云纹箭袖的少年相邀道。

    朝槿心里咯噔一下。

    这王良怎还有疏遇?

    她揣着一颗忐忑的心,随这少年侍卫,行至车队前列。

    只见华盖马车前,一瘦得形销骨立的男子负手而立。

    他头戴玉冠,腰系麒麟佩,可这绮罗华冠,掩不住他身子的萧索之气。

    似是这霞光下的落叶,绚丽也凋零。

    苏泽回身,行了个拱手礼,道:“王师傅,之前我路上遇疾,无心冷落了王师傅,还请见谅。此去西域,全仰仗王师带路了。”

    语声似春雪初融,落在朝槿心里却似数九寒风。

    她嘴上客套道“哪里哪里”,心里更慌了。

    她哪里会认路。

    真让她带路,那便是带到阎王殿的路了。

    不行,等到了闭月港,转陆路之前,她就溜。

    朝槿跟在苏泽之后,上了这条福船。

    船楼共有四层,一层一半是沙土,一半是马银。二层是船手与驯马师的住处,第三层是专作炊事和就餐的地方,朝槿与镖师,同苏泽一行人住四层。

    朝槿既打定主意不引人注意,自上船之日起,便是深居简出。每日除了下去吃饭,鲜少与人交际。

    没多久,朝槿“高深莫测且孤傲”的性格,就在商队传开了。

    这是与她同住一舱的镖师私底下聊天,被她撞见所听到的。

    甚好,甚好!

    如此看来,露馅儿几乎是不太可能了。

    可朝槿不曾料到,天有不测风云。

    这日,朝槿还在熟睡中,便被一道惊雷轰醒。

    她麻利地随诸人滚下了床,甫一上栈板,便被风雨淋湿全身。

    朝槿倚双手抓住船舷,稳住身形,只见此时栈板上的船手都在忙着解索收帆。

    “这风暴来得太急太猛,躲是躲不开了,”船长命令道:“去,将所有人都叫起来,上来稳船身。”

    就这般,船长和一船手掌舵,其他所有人在左右船舷之间来回奔赴,平衡在风暴中摇摆的船身。

    可人力在天威面前,是微不足道的。

    一道巨浪横灌在船身之上,这条以坚固著称的福船,从中间直接断裂开,深可见龙骨。

    底层的一箱箱雪花银,随着流沙,缓缓沉落海底。

    而朝槿他们,如同下饺子一般,扑通通全部落水。

    “咳咳......咳咳咳咳......”

    朝槿呛了一口腥咸海水,双目也刺得生疼。这样下去都得死。

    不行!

    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她要活下去!

    一道雷光闪过,霎时天地亮如白昼,朝槿睁眼寻索,苏泽在她身后挣扎,眼看就要沉下去了。

    前方不远处有一块船身残木。

    先救人。

    转身游去,将苏泽从水中提捞而起,尔后,逆着风暴急流,拼尽全力带着他往那块残木游去。

    及至浮木,朝槿一手死死抓住浮木,一手扶住苏泽,在这风暴之中随波逐流。

    两日后。

    一座无名荒岛之上,浅海滩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二十余人。

    待众人一个个清醒之际,皆感劫后重生之幸。

    身如牛斗男人,抱作一团痛哭。

    朝槿也止不住眼中热泪,可还来不及高兴,只听身旁的苏泽道:“王良,你的脸——”

    于此同时,最先醒来的绪风觅食归来:

    “公子,这岛上什么吃的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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