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了小暑,就是六月初六洗晒节,人们在这一天沐浴洁身,洗物赏荷。

    严州郊外,包山书院。

    衣巾被褥晒在南面正院难免有碍瞻观,书院的洗物多是搭在北院阴干。

    地上冒着腾腾的暑气,远处的日影晃得人头晕。早上刚晒上的织物早已经干了,孔公恂将杆子上的衣服收下,赶紧把新的书袋子晾上,忽见河上漂着一物,越看越像个……人。

    孔公恂急忙撩开了书袋子,奔到河边,撑着膝盖眯起了眼:好像还真是个人。

    他忙撂下手中的衣物,挽起裤管,系上袍角,脱鞋准备下水,刚踩上石头,就被烫得龇牙咧嘴,步态很是滑稽。

    没走两步,水中的“浮尸”便漂到眼前,孔公恂定睛一看——原是汪隐枝。

    将她拖上了岸,孔公恂忙踩上鞋奔去找商辂。

    商辂此时正在屋内给几个尚未考过童生的孩子讲习句读,忽见孔公恂在门外一拜。

    他急促地喘吁,额上渗着密密涔涔的汗。

    商辂出门,孔公恂又往门边移了移,让书室内的师弟们再看不见他。

    “师娘……呸!汪娘子,溺水,被我,捞起来了,还有气,现在后院……”,孔公恂上气不接下气,话将将能连上,“我没敢碰娘子,人还在河边,只怕伤师娘体面,就拿刚刚晒过的床罩子盖上了……”

    “可有其他人看见?”

    “没有。”孔公恂摇头。

    商辂又疾步回到书室,屋里好似把方圆几十里的蝉抓到了一处,嚣嚷声不绝于耳。

    “好生温书!”

    商辂正了神色,眉头紧蹙,将那十几个孩子吓住。

    天气燥热,待商辂和孔公恂赶到河边时,隐枝脸上已没了水,身上也盖着浆洗晒干过的床罩,只剩头发有些潮渌渌的。

    商辕一行人早已乘船顺运河北上,商辂追不上了。

    汪隐枝意识昏昏沉沉,连两天一夜高烧不退。

    商辂无法,只好下了请帖,又当掉了自己的几方墨和几本书当诊费和药钱,请来与他私交的陶华来给汪隐枝看病。

    直到汪隐枝醒过来,退了烧,商辂才给汪家写了书信。

    /**/

    汪隐枝苏醒后。

    商辂来见她时,她正面朝墙里,肩膀一抖一抖,似是在哭,还没等走近床头,便听床上人哑着嗓子绝望向他哭诉。

    “为什么救我?”

    在这泱泱大明朝,举目无亲,又有六百年后的家人朋友时刻牵挂,晚回去一刻,希望便渺茫了一分。

    商辂是特意等室内哭声停了才进来,此时并不理会她的哭泣,也不想安抚她的绝望,只觉得自己救人一命还被怪罪,嘴角微微抿了一下,心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他虽不耐烦,却依旧顺了口气,让自己语气显得不那么生硬:“你为何自尽?”

    汪隐枝哪里是要投河自尽,她是想回家。

    听着声音有些熟悉,她打溜翻了个身,满脸的眼泪还未止住:“怎么是你?”

    “擦一擦吧,女人哭多了,脸上易皴裂。”,商辂从袖中拿出一方手帕,径自找了个凳子坐下来。

    她接过手帕。那帕子的面料还不如商家那些丫头们的帕子光滑,像是麻和棉掺在一起织的,帕面旧得有些飞毛,触手却有些硬挺,便知是刚洗过的。

    又想到第一次和商辂见面时他穿的衣服,一样是洗得发旧。

    汪隐枝推测:此人洁癖。

    她将手帕扑在脸上,却闻到一股淡淡的酸涩味。

    汪隐枝心下暗道:我收回他洁癖的话。

    她把手帕从脸上拿了下来,刚和商辂对上眼睛,又慌忙移开了。

    商辂好像能猜到她的想法似的:“这帕子昨晚刚洗过,使了肥珠子和麦麸,肥珠子发酸,不如娘子平时用的,娘子若是介意,我把你丢下的那块拿来。”

    汪隐枝摇头,却觉得头痛,只好停下动作道:“没关系的。”

    心中却复确信:商辂此人洁癖。

    商辂暗舒了口气,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小心思无意间被满足了——和汪隐枝换了帕子。

    似乎是为了岔开话题,让汪隐枝不去想手帕的事,商辂开口:“你来严州时,我就听说过你在途中不慎落水,现在又落水——怎会有这样巧的事?你为何寻死?”

    为什么“寻死”?

    汪隐枝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解释——难道要说她想回家吗?

    如果说想回到六百年后,只怕商辂要么以为她中了魔怔,要么以为她是个妖怪。

    “你为何想寻死?”,商辂又开口问道,沉默半晌,见她不语,猜测道,“是因为商家那些丫头婆子们胡言乱语,说你打狗剽悍,疗伤失节,不堪为妇?”

    “算是吧……但也不全是,你就当我的观念不为世道所容吧。”

    汪隐枝双颊泛红,眼睛也因为哭过,透亮得像是黑玉晶石,嘴唇也因为低烧成了嫣色。

    商辂见此景,只觉朱洛川说“眉淡翠峰愁易聚,脸残红雨泪难匀”,诚然不欺。

    他不敢多看,反倒移开了目光,起身关了门窗。

    可汪隐枝却一目不错地盯着他颀长清癯的背影。他穿着一身茶褐麻布道袍,腰束杂彩吕公绦,再无其他装饰。

    她想:怪不得古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商辂这样穿着朴素的人,读书多了,也颜如玉了。

    “商辂不敢妄谈先哲,只敢说说鄙见。伊川先生论‘守节’,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说。”

    他语气很慢,说道此处又随着脚步停下了,吓了隐枝一跳,忙接话道:“你是这么想?”

    隐枝原本因为落水受寒,发了烧,嗓子有些发哑,可此时却像是被抓包了心事,语调下意识带着细细的嗲音。

    “算是吧,但也不全是。”,商辂淡笑,用她的话回她的话,语气不自觉轻软下来,“单说打狗治伤一件事。你我虽已许亲,然未嫁而不从妇节,惜身体发肤而从孝节,此为舍小节而全大节,何错之有?”

    汪隐枝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坐起了身,商辂这一番话触动了她为数不多的学术记忆。

    明代的理学不可不谓兴盛,虽是儒学,却是辨化的儒学,距离对理学的批判,至少还要等到一百多年后李贽的出现。

    想不到,在盛世之时,像商辂这样的人也会有这样的思想。

    “商辂。我如果比你想象中的更叛逆,你会怎样看我?我如果说,理学背弃至圣之道,让笔墨文书都沦为统治的工具,我不想遵从,你怎么想?上次被狗咬了以后,我听着嫂嫂和商家太太,说不给我治了,只因为怕我被大夫碰过失了节,如果我说活在这样的世道,宁可不活,你又怎么想?”

    汪隐枝红着眼睛把疗伤时的委屈尽数倒出来,忘记直呼其名在这个时候有多不礼貌了。

    “确实离经叛道,但商辂私以为,女子读书总比不读的好,若能有所思辨,那更是最好。但如果读书不多,却走火入魔了,弃忠信孝悌之礼于不顾,毁伤自身,轻易寻死,岂不受害?”

    商辂说完,又见汪隐枝要掉眼泪,转而安抚道,

    “你放心,日后你想看什么书,我都尽力替你寻来;你做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我也替你担待。但是不许寻死。”

    汪隐枝被一句替她担待说得心里不舒服,却也急着解释:“我不是想寻死……我换个说法,比如你到了顺天府应考,但是却在那里举目无亲,也没有师友,政见又和同僚不和,那该怎么样呢?”

    只几句话,便让商辂确定汪隐枝是读了不少书,只是有些想法和旁人不同,便像是对自己的师友剖白一般,长叹了口气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商辂的剖白只是大明一个士子、一个臣子对于社稷的忠诚,和儿女私情无关,更加想不到汪隐枝经历的事情了。

    汪隐枝不再言语,她摸了摸自己衣服,还没换过,因为发了几次汗,有些臭了。

    她顺手把脖子上的项链摘下,放在手心里,举到商辂眼前——那是一条珍珠项链,难得的是颗颗圆润,大小匀称。

    不用她猜,又是郕王府赏赐的。

    郕王这个人在汪隐枝的印象中就像一个幽灵,从没见过面,但是却是她的衣食父母。吃他的,穿他的,送人礼物也是把他的赏赐再转送别人。

    商辂面露疑色,并不肯接。

    “我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你的小书童说,为我花了不少银子,当掉了你珍爱的书和墨,也不知道这个够不够把它们赎回来。”隐枝解释道。

    “女人家用的东西,给我做甚?何况你是我未来妻子,又是族妹小姑,岂有取你财物的道理?”

    汪隐枝讪讪地收回了那条珍珠项链。

    ——未来妻子。她倒是把这一茬给忘了。

    “你说起未来妻子,我有件事想问——你现在有几个妾室?”汪隐枝这话说出来,就好像在问一个相亲对象谈过多少个前女友一样自然,可商辂却掩面咳了两声,很是尴尬。

    “没有。”

    “那以后呢?”

    商辂耳尖赤红,面上却正声道:“《大明律》有言,男子四十才许纳妾。何况,好娇妾,好美婢,好娈童,好狎妓,皆是纨绔子弟享乐之事。以后若不是宫中贵人或是同侪相赠,也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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