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高高照着,炙烤着汪隐枝内心最深处的秘密,煎熬着她的思绪。来自六百年后的灵魂住在这具身体里,既是一种乐趣,也是一种苦刑。

    汪隐枝在包山书院养了半个月的病,来到明朝也已经有一个月了,这是她头一次出门上街。

    她不认识路,只是随心乱逛,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多是拿一两个箩筐出门的小摊贩,有点像现代的农村集市。

    汪隐枝想要找找回家的方法,最好能找到原身落水的地方。

    忽地,身后呜呜泱泱地来了一大帮人,将路两旁的摊子抢的抢、砸的砸,汪隐枝仔细一看,这些人尽数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像是一大帮乞丐。

    汪隐枝来不及反应,便觉耳上一痛,惊呼地捂了耳朵,又感觉自己脖子上一紧,头上的簪子也被人拔掉了。

    说时迟那时快,她的发簪、耳坠子和项链都被这帮乞丐抢了去。

    汪隐枝不会梳头发,这些日子又是在商辂的书院里过活,每天都是用一根长簪扎个丸子头,眼下簪子被抢,披头散发。她心一横,冲到流民的人群中。

    踩踏致死,要么回家,要么重开生命快进到下一世,也好过让她一个见过了自由民主的人活在封建社会。

    她随着人群流动,本能地仰头呼吸,烈日灼灼,她的嘴唇因为缺氧隐隐有些发紫。

    突然,一只大手揪住隐枝散乱的头发,缠了几圈,将她往人群边上拉了两步,又抓了她的肩,直直地将她从人群中捞出,摔在地上,好像在从一锅汤里挑葱花。

    汪隐枝趴在地上,头皮一揪一揪地发痛,缎面的衣料破了好几处,手上也见了血丝。她刚要抬头质询,却觉肺里因为缺氧尽是炙烧之感,说不出话,干咳了许久。

    只见来人身着麒麟直身袍,头戴乌纱帽,腰系瑞兽暗纹长穗鸾带,佩着绣春刀和敕制牙牌,脚上踩着皂靴——是锦衣卫。

    汪隐枝原身的记忆,这一身锦衣卫的官服,她的父亲和哥哥都穿过,这锦衣卫应该起码是个千户。

    她抬头一看,原来是朱骥。

    隐枝刚要打招呼,又怕耽误朱骥办事,便没有开口。

    不一会儿,又有操着红缨长矛的锦衣卫军士,将流民和百姓隔开。

    军士们皆着紫花布火漆钉圆领罩甲,腰束帛带,头上戴着顺天府卫所的六瓣明盔,盔上插着绢质月纹盔旗。

    身边百姓纷纷耳语着,可听见锦衣卫的字样。隐枝家中藏有锦衣卫各个级别的官服,这些操着长矛的,应是锦衣卫的校尉百户。

    汪隐枝趴在地上,手抚在胸口顺气,大口大口地呼吸,身边和她一起被捞出来的人们却纷纷跪地叩拜,说着“官老爷,饶我一命”之类的话。

    她缓了缓,也随着身边百姓一起跪下,但却悄悄抬起了头,便见对面茶楼上有一男子,头上戴着软翅纱巾,身上穿着海青衣,看起来很轻薄,不知是什么面料。

    楼上男子以扇掩面,对着身旁一侍从低语,那侍从一转身,离去了。

    待人群稍静,锦衣卫将那些流民移送走,只剩下一群平头百姓之后,茶楼上的男子才转身下楼。

    那人从阁楼上下来,正是朱祁钰;而身边的侍从,正是郕王府典簿成敬。

    朱祁钰的目光在跪地的人群中慢慢拂过,在汪隐枝处多看了两眼,算是确认。

    真是巧了,这汪小娘子被他捡了两回了。

    朱祁钰呼唤:“孑一。”

    只见一纱衫侍女上前:“奴婢在。”

    “你等到人群散了,找辆车,将那女子送到驿站来,梳洗好,送到淳安商家去。”,朱祁钰手中扇子一转,指向汪隐枝,“把你的衣服首饰取一些给她换上,等回了王府,本王赏你新的。”

    杭孑一一只脚退后半步,叠手屈膝行了个万福礼:“诶。”

    朱祁钰与成敬说话时,偶尔往汪隐枝的方向看几眼。

    他们距离跪着的百姓们足有两丈远,又特意压低了声音,汪隐枝感觉他们在讨论自己,竖起耳朵仔细听,什么都听不见。

    不一会儿,一白肤乌眉的男子走向人群,他头戴青绉纱三山帽,身穿蟒纹云肩贴里,腰系白玉绦环、上坠一红穗牙牌,是个宫中寺人。

    汪隐枝缓缓抬起头,想要看一眼这历史上的明景帝朱祁钰的样子。

    “各位都给咱家记好了,那茶楼门口的就是今上兄弟郕王殿下……”,那寺人倏地指着汪隐枝,斥道,“把你的狗头给我低下去!这不知轻重的,当心回头咱家挖了你的眼——殿下岂是你能直视的!”

    见百姓们都低下了头,那寺人满意地清了清嗓子,继续开口,声音温温吞吞,不似一般男子粗犷:“待会儿,我说拜,你们便跪好伏在地上,说‘郕王殿下千岁’,我说了起,你们再起……都听懂了吗?”

    他顿了顿继续道:“拜——”

    跪着的百姓纷纷高呼:“郕王殿下千岁——”

    朱祁钰拿起扇子微微一抬,便听那寺人高唱道:“起——”

    百姓们纷纷站起来,却没人敢言语,也没人敢抬头,更没人敢走动,直到朱祁钰回了茶楼里间,那寺人才又叫来几个侍从,朝着人群撒金叶子。

    汪隐枝也捡了一片金叶子,心里却暗暗吐槽起自家嫂子:

    不让她给别人送郕王府赏的金叶子,人家都是随便撒的。

    隐枝腹诽之时,便听身边有人开口——

    “敢问这位娘子,可是姓汪?”

    她抬起头,入目是一雪肤花貌的女子,头戴尖顶银壳狄髻,插着分心、挑心、耳挖簪一类她没见过的头面,身穿兽纹比甲,下罩流光雀金马面裙。

    明代宫廷和藩王府上的侍女皆有品级,王府侍从出门一应穿制服,侍女在如此打扮下也会被掩盖性别。

    但这女子虽披罩官服,身姿却仍似扶风弱柳,声音如同乍暖时节新融的春水,夹着剔透的冰棱淌流击节。

    汪隐枝点点头,“嗯”了一声。

    “王爷有请。”

    除此之外,杭孑一再没有其他多余的话了。

    汪隐枝被一辆小牛车送入严州府官驿,杭孑一引她进了一处院落,屋里面置着一五六尺的大木桶,旁边立着侍女,身穿窄袖纱袄服饰,梳着与杭孑一一般的狄髻。

    “请娘子沐浴更衣。”杭孑一说完,关上了门,那侍女便上前为她宽衣。

    汪隐枝忙捂住脖颈处的纽扣,后退半步:“等等……姐姐,我还不太习惯。”

    虽然现代澡堂里也有搓澡和浴盐精油之类的养护,但是……有人替她脱衣服,还是第一次。

    那侍女不再碰她衣服,往木桶里兑了些玫瑰露,又撒了许多白兰花瓣。

    纤细的花瓣撒进浴桶,在汪隐枝看来就好像一锅汤里撒上了黄花菜,而她则是一会儿要被下进汤里、已经烫好了毛的鸡。

    侍女并未多言语,反而立好了屏风离去了。

    汪隐枝才自己开始宽衣解带。

    房内燃着敕造二苏旧局香,凛冽清远,带着淡淡的茉莉茶气,屏风用的是小叶紫檀,屏栏雕着四大神兽,中间绷着碧色的莨纱,日头透过鲛绡将宣德宝炉的缕缕烟色照在屏风面上,浮光掠影。

    汪隐枝坐在浴桶中,却无心看官驿中古色古香的陈设,反倒是默默盯着水中漂浮的花瓣。

    花瓣之中,清水之下,她依稀能看见自己六百年后的父母。

    倏地,她闭上眼,将头没入水中,却听见了那侍女的呼唤——

    “娘子。”

    那侍女立在门口,手中端着一套衣服和一套首饰头面,进屋放下了衣饰,便开始给她洗头发。

    “姐姐,”,汪隐枝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有些无措,“这样贵重的厚礼,我该怎么谢你们呢?”

    有了自己和商辂的对比,她再愚钝也看得出这些衣服首饰值钱了。

    可那侍女并不理睬,隐枝自觉无趣,只好默默住了口。

    沐浴之后便是更衣,侍女为她换上一件绫纱粉袄,领巾衣袖缀着捻金织花缎,外罩方领绯色芙蓉花满绣比甲,系着珍珠鎏金纽扣;束一条结彩鹅黄锦绣花缎马面裙,底边饰着璎珞串珠八宝纹裙襕,再配一对绮绣碧玉芙蓉米珠流苏佩当压襟。

    那侍女心底不由感叹:果然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这么一打扮果然好看……嗯,比孑一姐姐还是差了些。

    可汪隐枝却心道:我穿得好像西红柿炒鸡蛋。

    许久不说话,汪隐枝也觉得尴尬,此时才知道找话题是一件困难事——好像来到大明之后,也只有商辂愿意跟她找话题了。

    “敢问姐姐贵姓?”

    “我不敢称姐姐,免贵姓沈,沈琼莲,表字莹中。”

    沈琼莲看起来高挑,细问之下,原来只有十一岁,汪隐枝叫她姐姐,确实有些……奇怪。

    才讲几句,沈琼莲便开了话匣子,汪隐枝见此,好奇道:“莹中妹妹刚刚为何不说话?”

    沈琼莲为她盘发的手停住了,直接道:“因为孑一姐姐,啊不是……杭长史嫌我说话太直,容易犯错啊。”

    汪隐枝心下了然:确实说话太直,这都抖落出来了。

    她又换了个话题:“对了,说起来,你和我嫡母都姓沈,怪有缘分的,说不定咱俩还是亲戚呢。”

    “不会,我家的家谱,我是见过的。”,沈莹中斩钉截铁道,“我家祖籍在吴兴,祖上是江南巨富沈万三……不过到我们这一代,家道中落,族中只出了几个举人。我想着,与其让叔伯兄弟们读尽缥缃万卷也只中个区区举人,不如我来进宫做官,便从家里偷了户帖考了女官。因为年岁不到,才被分到了郕王府。”

    汪隐枝额角露下几条黑线——沈琼莲小小年纪,三言两语就把天聊死了,确实不简单。

    她细想,确实如此,沈琼莲是十一岁便能在女官考试里拔得头筹破格录取的天才少女,像她这种小门小户还是不要沾边。

    发髻梳好,沈琼莲又道:“对了,你这衣裳和头面都是杭长史的体己,待会儿杭长史也会引娘子去拜见我们王爷的,你谢她就是了。”

    见沈莹中并没在意刚刚攀亲戚的事,她勾起了唇角道谢。

    这次又换了沈琼莲找话题,她好奇问道:“对了,你刚刚说你的嫡母也姓沈,怎么,你是庶出吗?”

    庶出的身世是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告诉她的,她答道:“是。我还有个嫡出哥哥和一个嫡出姐姐。”

    “怎么?难道他们欺负你?”,沈莹中开始了想象,“不过我看王爷这次特意在那么多人挑出了你,我觉得要么是想要纳你,要么想要给你保媒……不过我猜应该是要给你保媒,我们王府还没有姬妾呢。这下应该没人欺负你了。”

    汪隐枝又是一头黑线,只得挑了她会接的回答:“我兄长大我六岁,长姐大我八岁,姐姐出阁时我还小,哥哥和嫂嫂对我也很好,没有欺负过我。”

    说起汪隐枝的姐姐,她印象并不深,只记得姐姐十五岁便嫁了人,许配给了当时淳安的秀才胡拱辰。

    胡拱辰表字共之,后来一路中了进士,现在已经是黟县的监察御史了。

    二人正闲话,杭孑一便来接她去见朱祁钰了。

    她向杭孑一道谢,杭孑一却淡淡道:“你见了王爷,谢他便是。”

    正当她推开朱祁钰的房门,入目又是一面屏纱,她只能透过屏纱看到朱祁钰模糊的轮廓,依稀能辨认出那是个人。

    而屏纱的另一端,朱祁钰却能将她看得一清二楚,放下书卷抬头便能看到屏纱后的女子一目不错地盯着自己,下意识整了整衣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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