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屏风,朱祁钰被汪隐枝盯得竟然面露赧色,连忙开了扇子挡住了自己的脸。

    嘶——伤口有点扯到了。

    成敬立于屏风之后,清了两下嗓子。

    汪隐枝又将目光移向成敬,暗骂自己为什么没问问杭孑一见郕王的礼节,只好重复了在大街上的那句“郕王殿下千岁。”

    成敬出声:“这位娘子,庶民见王爷,须行跪礼。”

    在街上时,多少有些从众心理,跪也就跪了,可是现在一屋子的人,只要她一个人跪,汪隐枝愣在了原地。

    她刚要屈膝,朱祁钰便在屏风后道:“免。”

    汪隐枝以为朱祁钰从屏纱另一面看她,就像是她透过屏纱视物一样模糊,便抬起头来,放肆地看着朱祁钰的面庞。

    朱祁钰明知道她看不清自己,却还是怕她认出自己,结了舌,不知说什么了。

    成敬道:“你且说说,你是什么人?家在哪?家中有什么人?”

    成敬这样问,汪隐枝不由得眉毛一挑:不会真的像沈莹中所说的,要给她保媒吧?

    她开始循着原主的记忆背户口本:“我叫汪隐枝,家在北京,家中有我祖父,我父亲、母亲及叔伯四个,姨娘病故十多年了,长姐已经出嫁,兄长年初刚成亲,姐夫和嫂嫂都是淳安人氏。”

    朱祁钰惊讶地挑了挑眉,官宦人家的女子上赶着将自己姓名说出去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成敬微微偏头,见朱祁钰没有开口的意思,又问汪隐枝:“这么说,你是家中幺女,也是庶女。”

    “是。”汪隐枝说着低下头。

    她心想:如果郕王一会儿真的要提给她保媒的事情,她就再把商辂交代出去。

    而朱祁钰看她低头,心中却想:瞧瞧吧,非要把自己名字说出去,这下庶出的事也让外人知道了,知道害臊了。

    他面上却说:“庶女又能怎样?本王也是庶子呀。只有男子在分家产的时候才论嫡庶,女子不管这些的。”

    汪隐枝不知该接什么话,只得干巴巴地点了点头,怕屏纱对面的人不能看清,特意放大了点头的幅度,头上的步摇穗子也跟着乱晃。

    “娘子。”,成敬放轻了语气提醒,“跟王爷说话之前,要说‘禀殿下’,也要举止有礼,自称‘民女’。”

    被人这样温柔地批评,她的脸上不自觉飞上一抹红霞,一抬头,又看向朱祁钰,见他脸上的阴影动了动,似是在笑。

    她的手不自觉地捏着马面裙的刀褶,顺着成敬的提点,重复道:“禀殿下……民女……”

    朱祁钰见她含羞带怯,一手又打开了扇子,另一只手端了一盏茶,甚至还将腿叠在一起,好整以暇地取笑:“嗯,本王容禀,你且说来听听。”

    “禀殿下,殿下赏赐的金丝橘榴碧棠钗,被民女送了人了。”

    他好似来了兴致,调笑道:“‘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汪娘子性情中人,送出去就送出去吧。”

    朱祁钰边说,边笑着整起了衣裙,又意识到,他好像说了太多话了。虽说被一个小娘子认出来不会有什么,可左右也是窘事。

    不过朱祁钰这回可是猜错了,他在破庙里整整两天没喝水,声音跟现在完全不同,如果不是跟他相熟,压根听不出是同一个人。

    汪隐枝再没文化,也听出来朱祁钰引的定情诗了,但这副躯壳是别人的,她自然不能因为她自己的缘故耽误了原主的名声。

    她解释道:“禀殿下,是送了民女的一个朋友,也是民女嫂嫂的表妹,名傅道坤。”

    朱祁钰听到姓傅,整理衣裙的手几不可见地顿了顿。

    几日过去,因为流民的事,他倒是把私开银矿、豢养娼妓的傅家给忘了。

    他道:“无妨,送便送了。”

    他再抬头,还能透过屏纱看见汪隐枝在与他对视,屏纱将她的眼神模糊了,反而更衬得她通身气质袅娜纤细,像是隐入春风中的柳枝,人如其名。

    他是不能再跟汪隐枝这么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他就真的露馅了。

    朱祁钰与成敬对视了一眼,手上往外作离开的动作暗示。

    成敬心领神会,绕开纱屏,一手引向门外:“汪娘子请回吧。”

    /**/

    这边汪隐枝随杭孑一刚出了官驿大门,便看到商辂一手牵着毛驴,一手拎着袍子侧边,眉头紧锁。

    她想上前与他打招呼,却又愧疚自己不告而别偷溜出来,终究收回了半举着的手。

    正当汪隐枝要借着车驾躲过商辂的眼光,却见他牵着毛驴朝自己疾步而来,对杭孑一拱手:“这位女史。”

    杭孑一见此人穿着粗陋,却又知道女史装束,心下疑惑,嘴上却道:“阁下有礼了,我并非皇宫女史,我是郕王府的右长史,姓杭。”

    她说着,解下腰间牙牌,举至商辂面前。

    商辂也很配合,从身后毛驴背上的布袋子里取出一奏折样的东西、和两张大大的帖纸,交与杭孑一。

    分别是举人勉状、官照和商辂的户贴。

    他又拱手:“小可商辂给杭长史见礼,鄙人是宣德十年浙江府乙卯科举人,这位娘子乃我姻妹,今日出门不慎与家人走散,碰巧在此偶遇,商辂特来带她回家。”

    杭孑一见他面上水波不兴,信了几分,又问了几句汪隐枝姓氏籍贯之类的话,回官驿禀了朱祁钰,便也放二人回去了。

    /**/

    汪隐枝和商辂所行街道算是严州府的中心区,没有要紧的公事是不准打马游街的……当然,骑驴也不行。

    商辂牵驴行于街道,汪隐枝讪讪地走在驴的另一边,偷偷瞄着商辂的脸色。

    ——他脸色果然被气得铁青。

    她绕到驴子身后,正要到商辂身边去,却被那驴一扬尾巴抽了个大嘴巴。

    汪隐枝抬手便要打这畜生的屁股,又恐这驴被她打得跑起来,将商辂甩下,狼狈地收了手,抹了一把自己带着驴粪味的脸。

    路上扬尘,汪隐枝拎着裙子小跑到商辂身边,见他脸色柔和了些,讪讪地问道:“你是来这里办事的吗?”

    见他不语,她蹙了眉眼,嘴上却带着讨好的笑,一脸窘态:“别因为我耽误了。”

    商辂看了她一眼,自顾自走着,停在了一个烧鸡摊子前,汪隐枝拉了拉商辂袖子,他指着一只成色焦黄均匀的烧鸡道:“烦请掌柜的称一下。”

    “三十六钱。”

    那卖鸡的商贩笑脸相迎,却觉得眼前一男一女不论气质还是衣着,都不似一路人,想要搭话都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取了一根草绳和一张油纸将烧鸡包好,对商辂道:“您拿好。”

    商辂从袖中取出一荷包数铜板。

    汪隐枝见旁边便有个书馆,装潢精致,便又凑近商辂两步:“你等我一会儿可好?”

    商辂似是消了些气,道:“好,你想买什么就去吧。”

    汪隐枝低头拎上裙子便向书馆奔去,进门见了一伙计便开口:“掌柜的,您这有没有墨?”

    伙计怔于汪隐枝一个女子出了门,又是大户人家的富贵打扮。

    他镇了镇,操着一口吴侬软语道:“这位才女请进,我叫我们掌柜的给您取。”

    伙计心中疑道:严州地界统共就那么几个大户,哪家千金小姐会出来自己买墨?哪家的婢女穿戴得起这些?这女子是谁?

    一身着彩绣,大腹便便的男子出来,引汪隐枝到内室看墨,她进了屋,一眼便看中了一雕金镂花的墨锭。

    “娘子好眼光,这块墨乃是前元朝潘云谷所制,价钱也合适。”说着,掌柜的伸出一个手指头,“二两银子。”

    汪隐枝有些尴尬,她没有钱,又是要给商辂赔墨,更不好意思出门去找他要钱。

    她抬手摸了摸耳坠子,正要摘下来换墨,又怕耳洞会长合,愣了愣,不舍地用眼神抚过那块墨,打算回去了。

    见汪隐枝要走,掌柜的继续道:“我看娘子也是有缘人,不如这样,一两九钱银子,我不赚了,就当跟娘子交个朋友。”

    她伸手摸着那块墨锭,却见腕上戴着郕王刚刚赏赐的盘丝虾须银镯,想也不想便将银镯退下,交给掌柜:“您称称它够不够。”

    掌柜一怔,将手镯放在一个小铜称上,问道:“娘子,这镯子我给您切了?”

    隐枝微笑着点点头。

    掌柜从镯子上切了一两九钱的银丝,将剩下的手镯还给她,拿出一方锦盒准备包装。

    趁着这个空当,汪隐枝想要去外间看看商辂还在不在,回过头却跟他四目相对。

    商辂微微撩起汪隐枝的衣袖,原来二指宽的虾须银镯只剩下几根孤零零的银丝盘在腕上,他面色微动,又将隐枝袖口放下。

    “客官,包好了。”掌柜推出那锦盒,交给汪隐枝。

    才出了书馆,汪隐枝的裙摆便已经扫地粘尘,她急忙拎起裙子追逐商辂。

    出了市牌坊,商辂才对她正经说了第一句话:“你上去吧。”

    言下之意,是让她骑驴。

    汪隐枝看着那驴,那头驴正龇牙咧嘴,鼻孔翕张。

    她道:“我不会。”

    “无妨,我给你牵着呢。”

    她又道:“我不敢骑。”

    商辂劝道:“后面的路还长,也不干净,衣裙名贵,别弄脏了。”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裙摆,已经沾了尘土,只好将墨锭递给商辂,自己扒着驴背,弯腰撅腚翻上去,动作很是滑稽,好在周围并没有其他人看到。

    汪隐枝扶着驴背,摇摇晃晃地被商辂牵着走了,感觉掌握了些骑驴的平衡窍门,稳当了些,她才试探地道:“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商辂也不藏着掖着:“是。”

    汪隐枝低头,又道:“那方墨,是送给你的,你就别气了。”

    她见商辂不语,心中更是煎熬,换了个话头:“我刚刚见着郕王殿下了,不过隔着屏风,看不到他什么样子……你知道他吗?”

    商辂冷着脸,还想着汪隐枝早些时候问他出门办事的话,答非所问道:“我今日出门,不是去办事,是去寻你的,若是找不到,我便去衙门报官了。”

    她又垂了头,余光瞥着商辂,欲察言观色,却什么也看不到:“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自己偷偷出来,让你着急。”

    商辂终于回了头,面色也和缓了许多:“也罢,人恒过然后能改,我以后慢慢教你便是。”

    见他脸上没了怒色,汪隐枝忽道:“你说你这么好哄一个人,那天为什么打商良臣打得那么凶?”

    “他是我儿子,如何打不得?”

    听他这么说,汪隐枝莫名想到一句现代人的调笑——父见子未亡,抽出七匹狼。

    “你笑什么?”他突然开口问。

    汪隐枝这才发觉自己的嘴角翘起了一抹幸灾乐祸的弧度,歪头答道:“笑你让他拥有了一个完整的童年。”

    商辂也笑着摇了摇头,忽地想起来她腿上的伤:“你骑驴,伤口会疼吗?”

    她也摇头,那被狗撕扯过的伤口早就没什么感觉了,只是触到时有些麻酥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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