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不耐烦:“殿下究竟想说什么?这与咱家要的账册和人丁册有何干系?”

    朱祁钰边走边道:“不瞒翁父,这处州的矿工,十有七八是黑户流民。他们若是过得好,便是面朝黄土背朝青天,一年到头收十几石粮食,其中两石赋税、一半赁田,所剩五六石,就是全家老小一年的口粮。若是过得不好,要么成为矿上黑工,没日没夜地打矿,吃的是草根煮糠、再撒上一把黄土,且不知何时便被埋在矿山底下、亦或者饿死;要么逃了成为堕民,卖一把子力气,一年到头,能攒下十几钱就算好了。”

    他走至书橱之前,将几本账册翻出,又道:“可惜咱们,打赏下人,使钱如土,出手少则几贯钱,多则便是珍珠宝石、豪宅美婢。祁钰知道,他们在翁父眼里与蝼蚁无异,可我还是想请翁父,在修葺豪宅、裁剪锦衣之时,想一想这些蝼蚁;请翁父高抬贵手,少从他们口中,抠出几粒米,也许我大明就能少一些人,受残病冻馁之苦。”

    说罢,他拍了拍那一摞账本,又盯着桌上那一卷圣旨,王振这个时候还不宣旨——他自信这道圣旨根本不是他哥哥朱祁镇的诏谕,只是王振狐假虎威的道具。

    可他一没有万全把握,确定那道圣旨是个假的;二没有锦衣卫在身边,眼下即便是戳穿王振,除了将自己置于险境,毫无意义。

    朱祁钰作罢,开了房门,迎上来的是沈琼莲。

    “莹中,去告诉成敬,咱们这就回京。”

    “啊?咱们的差事办完了吗?”沈琼莲并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在自己家附近多待些日子。当然,她也不知道朱祁钰具体在办什么事。

    朱祁钰点头,甩了甩手,沈琼莲行了个万福礼便去找了成敬。

    而室内,王振缓缓打开圣旨。

    他虽势大,却也不敢假传上谕,只是这明黄绸缎上的旨意并不是给郕王朱祁钰宣的,而是将私开银矿的傅家三族——即时诛灭。

    王振眼中似喜非喜,这开银矿的傅家没了不要紧,再换一家来开矿便是,只要银矿还是他王振的就行。

    至于朱祁钰那一箩筐的话,在王振看来,不过是读书读迂了,小孩子发牢骚。在他眼里,区区一个没有实权的藩王,还不足为惧。

    /**/

    这日正午,菟容趁着午睡时悄悄溜进了汪隐枝的小院,敲了敲正厅的门,低声道:“姑娘——姑娘——”

    汪隐枝一个激灵,立马去开了门。

    菟容一个闪身进了屋里,又从怀里掏出两罐药膏和一提药:“这是姑娘托我出府买的伤药和退烧的药。”

    隐枝笑着接过,放到桌上,点点头,问道:“我给你的那些首饰当了够买这些药吗?”

    菟容一边拿钱袋,一边低声道:“够,还剩了些。”

    隐枝却不要菟容剩下的钱,反而又开了箱柜,给她拿了半贯钱:“辛苦你了,为我这样冒险,我这儿也不方便你久留,快走吧。”

    菟容也没多留,借了钱便离开了。

    汪隐枝拿着药膏和药材,溜进了东厢房,东厢房一半是库房,另一半屋子只有丈来见方大小,放着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柜子,门边的旮旯上置着一个炉子,旁边摞着各式炊具和打火石。

    “婉容,婉容……”汪隐枝拍了拍她的脸,轻轻唤着,却不见婉容睁眼。

    她伸手探了探婉容的鼻息,还有气;又将手置在她的额头上,果然烧得厉害。

    菟容送来药膏时,并没有带涂药用的刷子或者小银板之类的工具,只有光溜溜的两个一模一样的药罐儿。

    婉容高烧,正在被窝里捂汗,可隐枝却掀开了她的被子,解开了她的衣服。

    她的伤口不在四肢,都在胸腰腹背一带,即便没见血,淤青也足够骇人了。

    汪隐枝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可千万别有骨头断了,我也找不来大夫。”

    汪隐枝从旮旯里翻出了一把勺子,用勺子的背面轻轻在婉容身上的淤青处涂药。

    涂好了药,隐枝又把炉子搬到了屋外,开始煎药。

    菟容买的草药一共是四包,附着用法——“日正午服一包,水药同煮,沸水一炷香后取服。”

    汪隐枝回到房间,翻出一个小砂锅,又从院中水缸里又盛了水,将那一包药尽数倒进锅里,复从当院边上取了柴火放在炉底。

    她拿起火石预备点火,却走了神思。

    明明是北京天高云淡的秋日,太阳炙得人皮肤发痒,汪隐枝却想起了那样的景象。

    她的思绪又飘回了淳安的那个雨夜

    ——窗外芭蕉窗里灯。

    汪隐枝抬头望天,对着那远在千里之外的人低语:你现在,在做什么?是在写文章,还是在授课?

    点上了火,她又笑着心道:你肯定想不到我在给人煎药吧?不对,你应该是不会想我。

    水开得很快,汪隐枝又回屋里去找碗,却听婉容在床上幽幽一声:“姑娘——”

    “你醒了?你的碗放在哪了?”

    婉容在床上,已是眼眶含泪,撑着身子要下床,哽咽道:“姑娘,我来吧。”

    “诶——”隐枝赶紧起身,将她按回床上,“你告诉我,碗在哪就成。”

    婉容又是哭又是笑:“在最底下那口大锅里扣着。”

    隐枝提着裙子便去寻碗,也不管是不是一炷香的时间了,她觉得在屋里这一个来回应是差不离了。

    她端着一碗药,进了婉容屋里,自顾自问道:“我找勺子喂你好些,还是晾凉了你自己喝好些?”

    婉容忙道自己喝,又是簌簌泪下。

    隐枝将药放在桌上,看婉容哭泣,有些尴尬:“你可哭什么呢?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你这样我实在是心里过意不去。”

    婉容又是摇头:“我只是不敢想,姑娘给我煎药……”

    隐枝眉头微蹙,可嘴角却是笑着,她对这些煽情的桥段实在是应付不来。尤其是她虽然有原身的记忆,却并不懂这种封建社会的主仆之情。

    换了她的大学舍友说这种话,隐枝准会回“给爷磕一个”,但她不敢,她若说出口了,只怕婉容真的会给她磕一个。

    “我这次本就犯了大错,让姑娘出了闪失,便是让太太撵出去、打死,都不为过。姑娘还为了我那样求太太,甚至求李叔,我……”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汪隐枝太阳穴突突乱跳,“只要你没有做那穷凶极恶的事,怎至于非死不可呢?”

    婉容又是摇头:“我在船上就想着,姑娘不见了,要是找不回来了,我也不在这儿待了,或是剪了头发去做姑子、或是一根绳子吊死,去陪着姑娘。”

    “傻……”隐枝眼眶发酸,不敢看她。

    汪隐枝确实一心想回家,商辂那一番大道理都不能让她真正放弃,可是婉容这几句话却叫她放弃了。

    如果她尝试穿越回到六百年后,不管她能不能真正的回去,眼下需要“寻死”却是一定的,而她如果真正的“死去”,也会同时毁掉另一条生命。

    她不理解这个时代的主仆之情,也不敢用自诩先进的思想去批判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人。但她一旦想到,这世上有个人甘愿和自己同生共死,便觉心中的担子重似千斤。

    “姑娘——”门外有人喊她。

    隐枝低声嘱咐婉容喝药,又急忙出了门:“穗容姐姐,我在这儿。”

    穗容是老太爷身边的大丫头,她和汪柯见了都得称一声姐姐。

    “姑娘,老太爷叫了老爷和太太,还有您,一起上正厅去说事呢。”穗容也是一脸焦急。

    “什么事儿这么急?”汪隐枝问道。

    连她在院子里偷偷熬药都没注意到。

    “听说是处州傅家被抄了……就连咱们家大爷也给锁了去了!”

    隐枝一时没对上号:“傅家?是嫂嫂的姑父家?”

    穗容答道:“我也不甚清楚。”

    汪家比之商家差远了,刚走几步,说了几句话,便到了老太爷汪泉所居住的正院正厅。

    厅里陈设更是简单,没有半点雕梁画栋,只在门口挂着一对画眉鸟。

    汪老太爷和沈夫人早已坐好,隐枝稍稍屈膝万福,坐定许久后,老爷汪瑛才被两个婢女搀扶着姗姗而至。

    汪瑛便是隐枝和汪柯的父亲了,汪瑛因吸食阿芙蓉日久年深,自从生下了隐枝以后,再没有孩子。汪隐枝的亲生母亲是汪家的家生子,隐枝七岁那年,其生母本是怀了一男胎,腹中胎儿却因为那时汪瑛已经开始吸食阿芙蓉,先天不足,生产时候一尸两命。

    厅内焚着瑞脑香,几案上置着美人觚,倒是把汪瑛身上带的药气遮住了。瘦弱的汪瑛在婢女的搀扶下,绕过一多宝阁子,气喘吁吁地给老太爷汪泉请安。

    汪泉还未等他动作,便挥了挥手。

    汪泉年岁虽然大了,但却是声若洪钟:“难得叫上你们大房一起聚,却不是什么好事。浙江那边儿传来消息,傅家不知因何罪被抄了。我也特意打听,是怎么个抄法儿:三族之内,斩刑;五族之内,流放;九族之内,严加审问。故而,汪柯也就被锁了去了。”

    隐枝又悄悄看了一遍屋内,商辕果然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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