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泉不语。

    他心里当然知道那阿芙蓉不是什么好东西。少用可以镇痛,但是多用就上瘾了,过犹不及。

    但是汪瑛吸食阿芙蓉已经有十多年,戒——说起来轻巧,做起来难。

    “你想让你父亲怎么戒?”

    汪泉一下子就问到了点子上,汪隐枝的想法也不见得有效,只是尝试着道:“我算了算,父亲现在一日吸二钱阿芙蓉,如果能逐渐减量,每天少吸毫厘,也足够戒断了。”

    汪泉摇摇头:“你父亲原先也试过这法子,那时候你还小。阿芙蓉量少半点,他旧伤疼痛难忍呐!”

    隐枝道:“可是您跟哥哥月俸加起来才十两银子,单是父亲那份阿芙蓉就是八两银子,如果没有郕王府的赏赐,咱们家不是坐吃山空吗?”

    汪泉将一根手指抵在唇上。

    “改明儿再说。”

    他们家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如果再不省着钱,总有倾颓的那一日。

    可汪泉却不让她再说了。

    汪隐枝心里着急,又难得能有机会和汪泉单独说话,自然不能放过,自顾自说着家里的用度亏损和俭省的法子。

    “咱们家最富余的就是下人,我看着我自个儿连丫头也用不着,忙的时候一个丫头也就够了;再像是哥哥跟嫂子院子里三仆三婢;老爷太太院子里更有四仆四婢;您院子里现有二仆一婢。再加上厨房、马棚、奶妈、门童,又是十八个人。”

    汪泉听到此处才开始算计,原来汪家已经有这么多仆从杂役了。

    隐枝又道:“再有咱们家的铺子、庄子、田地,又单另雇一个账房先生管着,报给太太屋里的梵音,梵音还得再绕到嫂子那儿去上账,这些个周转,银钱又不知被吞到何处去了。”

    汪泉点了点头:“你嫂子院里不能减人;你要是想让你父亲戒阿芙蓉,他院子里还要添人;我这里无所谓,至于你……”

    “老太爷,咱们到了。”

    一行人下了车。

    一向爱参禅念经的沈夫人也告了假,提前去了庙寓寮房。祖孙四人进香堂了。只有沈夫人孤零零一个人走去寮房,倒也显出了几分落寞。

    “几位施主。”,一个小沙弥迎面向汪泉而来,双手合十,“小庙今年新供了一尊肉菩萨,最是灵验,汪檀越请。”

    汪泉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身后三个孙辈也跟着行礼。

    因为来庙里修行,汪家来人皆穿着麻料、棉料的素衣,颜色也比平时穿着浅淡了许多。

    小沙弥则是穿着土色麻布僧袍,头顶点着几个戒疤,颈上挂着一串檀珠,手上也转着一串佛珠。

    汪泉和汪柯有官身,是以,汪家诸人不与百姓们同在大雄宝殿叩拜上香,而是被小沙弥引着来到一间小香堂。

    小香堂比大雄宝殿中清净许多,因为只给官宦人家使用,香火气也不太冲鼻,仅萦绕着燎燎的沉香。

    香案上供着一尊肉菩萨。

    “桐花姐姐,”,汪隐枝落了汪柯和商辕两步,问道,“肉菩萨是什么?”

    小沙弥却是听到了隐枝的疑问,便走边答:“这尊肉菩萨是二月初九观音诞那天坐化的,原身俗家姓郑,本是个寡妇,因家中孩儿三餐不继,舍牌坊、化肉身、成大道,才有了如今几位檀越眼前这一尊肉菩萨。”

    小沙弥轻描淡写的话,于汪隐枝却似当头棒喝,她隐隐感觉不安,可汪泉已然跪在蒲团上,上好了三炷香。

    接下来自然是三个孙辈了。

    汪隐枝跪在蒲团上,手持着三炷香,也跟着许了一个愿:如果原来的隐枝还活着的话,请菩萨替我转达歉意,如有可能,我愿代她去做孤魂野鬼。

    不知道为什么,汪隐枝在火神庙里拜肉菩萨,总会莫名想起刚到大明时,也是在一座破庙里。

    四人上完了香,桐花才悄声附耳,对隐枝道:“肉菩萨就是要先在人活着的时候,穿好衣裳、上了妆,将牙齿敲掉,再从喉咙处灌入铁水……”

    汪隐枝惊惧地与那尊肉菩萨像对视了一眼,忙抚着桐花的手:“别说了!”

    桐花不解。

    “我在门口透透气,你别跟来。”汪隐枝竟觉得这些人那么可怕。

    他们不都是沙弥、都是和尚、都是决不破戒杀生的出家人吗?怎么会做这样残忍的事?

    隐枝连忙出了门,轻轻推了桐花一把:“别跟来!”

    才见了天光,汪隐枝便觉心口更加烦恶,扶着院里银杏树干呕起来。

    午前的秋光从浓密的菩提叶间洒落在她身上,闪烁相映,投在她月白色的衣衫上。

    本是佛门清净处,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这和草菅人命,又有何分别呢?

    在人活着的时候,敲掉牙齿,从喉咙灌入铁水。想到那尊端坐明堂的肉菩萨,她只觉双袖空荡,心也空荡。

    她也没什么好乞求的愿望了,比起那尊香堂上的肉菩萨、比起这世道上的许多人,她已经很幸运了。

    “汪娘子,你怎么也在这?”

    朱祁钰明知道汪泉此次来火神庙,还有汪家女眷随行,仍作出一副惊诧样。

    汪隐枝抚了抚胸口,眼底还带着刚刚干呕时流的泪,眼角也染上了一丝绯红。

    她一时想不起来抽帕子,正要抬手擦嘴,那人却递来一方棉帕。

    汪隐枝忙接过,拭去嘴角的口涎,却见那方帕子上被她蹭上了口脂,便又擦了几下——嘴上没有口脂,总好过擦花了脸。

    “祁公子,让您见笑了。我是跟着祖父、母亲和兄嫂一起来的。”

    才两个月不见,朱祁钰长高了寸许,汪隐枝看他,已经需要稍稍仰视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望了一眼香堂内,又见汪隐枝脸色苍白,关切道:“里面怎么了吗?”

    他不害怕里面真的有什么,他怕的是汪泉出事。

    说着,朱祁钰便要进香堂一看究竟。

    “别去!里面供的是肉菩萨!”汪隐枝下意识将他拉住。

    朱祁钰看了一眼自己臂上的纤手,不解道:“什么?”

    汪隐枝却不放手,吸了口气:“就是活人灌了铁水,再撒上金粉……”

    她说不下去了。

    不是汪泉和汪柯出事,那他就放心了。朱祁钰慢慢将胳膊抽出,却不知是汪隐枝手劲太大,还是他心里不舍,最后动作竟定在了她扶着他胳膊的样子。

    朱祁钰问:“你害怕?”

    隐枝点头。

    “那我陪你一会儿,左右也没别的事。”

    汪隐枝这才觉得她越矩了,忙松开了手,扯开话题问道:“祁公子,你上次受的伤怎么样了?”

    朱祁钰用眼神抚过袖上留下的褶皱,上面似还有她手上的余温。

    “已经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隔着屏风的时候,他就能说出许多话来,现在人就在身边,反倒是张口结舌了。

    要说他对汪隐枝的感觉——算不上喜欢,更谈不上了解,只是见后难忘,不自觉琢磨这个女孩子。

    朱祁钰见她今天来庙礼佛,身穿月白色直领对襟半臂,露出半截绀色琵琶袖,下罩缥色缌麻袄裙,再无其他配饰,就连头上也只戴着几支银钗,脸上仅有一层薄粉,口脂更是早已被擦掉了。

    他想起他们上次相见,中有一面屏纱相间,容色虽不甚分明,可朱祁钰仍觉她配艳色更好看。

    见朱祁钰盯着自己,汪隐枝还以为是脸上的巴掌印被人看出来——不对呀,她出门前特意用口脂把另一侧脸颊晕开,又敷了一层粉,应该是看不出来的。

    隐枝问道:“祁公子,有什么事吗?”

    朱祁钰忙应了一声,方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来,里面装着的是一条珍珠项链,上面还有一块裂得不成样子的弥勒玉象。

    “是它?……我还以为丢了呢。”

    “是在淳安时,从那群流民手里抠出来的,发簪跟耳坠子都被他们当成银子切开使了,只剩下它了。”

    汪隐枝接过那条项链,正要戴上,又被朱祁钰拦下。

    “佛门清净地,娘子你先收好吧。”

    寺庙里佩戴金银玉石都不算逾矩,唯独不能佩戴珍珠、象牙、犀角一类戕生的饰物。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这话听在汪隐枝耳朵里,只感他比之两个月前老成了许多,处事也周全了许多。

    汪隐枝这些日子见得人不多,却听着朱祁钰的声音有些不对劲,问道:“祁公子,你的声音……怎么我听着有点耳熟?”

    朱祁钰的浅笑顿时僵在脸上,稍显狼狈。

    “耳熟才对,我们之前本来就见过。”

    身旁又有几个小沙弥路过,进了香堂。汪隐枝见有外人,急忙将珍珠项链塞进荷包,又后退半步,跟朱祁钰拉开了距离。

    “祁公子,这条项链,公子得来不易,又千里迢迢从淳安捎回来给我……我该怎么谢公子?”

    朱祁钰见他安排好的小沙弥进了香堂,一时想不出问什么,只好道:“谢我……那我可否请教汪娘子闺名?”

    他虽然早知道她的名字,但是他以兄长同僚的身份来请教,和当初作为郕王查问是不一样的。

    她现在是有资格拒绝的。

    她没有犹豫:“汪隐枝。”

    朱祁钰松了口气,又道:“隐枝……是哪两个字?”

    汪隐枝伸出左手,又靠近了朱祁钰半步,在自己手上写下“隐枝”二字。

    她头上的发髻轻轻扫过朱祁钰面颊,带着在佛寺里染上的沉香。

    刚写完,汪隐枝的左手上便飘下了一片银杏叶。

    “二姑娘——”不远处的桐花呼唤道。

    她翻手落叶,回头一望,便见百吉和桐花两个丫头立在斋院东隅,把商辕的身影遮挡得严严实实。

    汪隐枝看了一眼,朝着朱祁钰万福一礼:“我走了。”

    朱祁钰作揖回礼,却道:“汪娘子,后会有期。”

    隐枝并没把这句后会有期放在心上,忙走几步,跟上了商辕,百吉和桐花绕到二人身前,为两人遮挡面容,隐枝再回头,朱祁钰早已进了香堂,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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