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中薄雾漫漫,撒满庭隅,暗飞照萤,凉竹侵室。

    商辕坐于寮房,眼里跃动着一点昏昏的灯影,手上拿着朱祁钰留下的荷包,对隐枝道:“这应该是上用的香云纱,你说的那位祁公子,果真是夫君的同僚不差?”

    只见商辕双眉一扬,手中那枚荷包也轻轻掷在案上。

    汪隐枝心底虽对祁公子的身份起了疑云,嘴上却是连连称是。

    商辕怕隐枝多想:“二妹妹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找空我跟夫君问问,若是那位祁公子不是王府内史,又尚未婚配……”

    “嫂子!”汪隐枝连忙打断了商辕的话。

    商辕带着笑意的眼睛像一根针,细细地刺了汪隐枝一下:“好好好……我不说了……”

    “嫂子,我没有跟他有什么私情,到时候把这荷包还回去就好了。”

    “还回去?你还想要见他?”

    商辕虽是质问,却柔声细语。

    汪隐枝怔住了,古今的社交技能在她这里好像都是错的。

    商辕将荷包靠在油灯底下,那荷包上的绣面照得清清楚楚——上面虽没有金线,那纹绣却隐隐似流金一般。

    “二妹妹,你看,这上面的绣线是什么?”

    汪隐枝不解,商辕自答道:“这荷包上的绣线是翚翟翠羽纺成的,正是上用羽线,若我猜得不错,这位祁公子应是皇戚。二妹妹,此等贵婿,失之不再呀!”

    既然是上用的,那他们平时自然是见不到,为什么商辕一眼就能看出来?

    隐枝问:“嫂嫂,你怎么认得这线?”

    商辕掩帕巧笑:“我娘家原来就是做贡缎的呀。”

    说罢,商辕眼中即刻染上了化不开的忧伤,又叹息着幽幽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都不是人力可勉强的。或许明年此时,你我也不是姑嫂了。”

    汪隐枝也暗骂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忙牵上商辕的手:“嫂子,都过去了,你别搭理太太,我跟哥哥、还有爷爷都会帮你的,咱们家也不会撇下你不管的。你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把日子过好就行。”

    商辕沉吟良久,脸上苦色才散去,浅笑道:“我知道,我是担心你,怕你心里还想着弘载大兄,不肯谈亲。”

    这下便是隐枝面露苦涩,她沉默良久,方问:“嫂子,我就不能不嫁人吗?我一辈子,都给咱们家管着铺子庄子的营生,不嫁人,也不做别的……”

    “二妹妹!”,商辕立马打断了汪隐枝,“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呢?眼见到腊月,你就要过十八岁生辰了,亲事拖不得了,夫君和老太爷都会好好给你相看的。至于弘载……你就把他,忘了吧!”

    汪隐枝像是一只被丢进蛛网的飞蛾,满是绝望,越挣脱,被束缚得就越紧。

    “我不是放不下他……我是,我是……”

    她心里好像有一把越烧越旺的火,再克制不住:“嫂子,你知道吗,我已经不是以前的隐枝了。我的人也好,心也好,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商辕起身,移步到炕案另一端,与汪隐枝挤坐一面。

    “我知道啊,你如今比以前更勇敢、更有主见了。想来还是今年春天,我刚进门的时候,你也不爱说话,又易生病,活脱脱就是个水晶心肝的玻璃人儿。一言一行,娇脆得像一碰碎了似的。”

    听商辕这样说,她更觉得自己在欺骗别人的感情。

    商辕见汪隐枝惴惴垂首,轻轻捋了一下隐枝鬓边髻辫。

    恰在此时,汪柯推门而入,百吉和桐花也跟着进屋,姑嫂二人同向门口望去,汪隐枝忙把案上的荷包收进袖里。

    “我说怎么桐花跟百吉都侯在外头了,原来是你在这儿——”

    汪柯说着,坐到二人对面,又对商辕道:“她还水晶心肝玻璃人,那是你没见过她小时候上树掏鸟蛋,淘气着呢!你可别被她这副娇弱端庄相给骗咯!”

    汪隐枝心上的阴霾顿时被这句讥讽扫得一干二净,探头越过商辕的身子:“自古以来只有你一个人不淘气的,也不知道是谁早晨抢车抢不过我,耍赖直接跳上去呢!”

    汪柯正要说话,却听商辕携着手帕软软笑道:“你多大人了,还跟小妹斗嘴呢!”

    商辕又是转头轻轻捏了汪隐枝嘴角一把,“你可真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和你哥哥说的话呀,好似甩那琉璃碎碴一样!”

    三人一阵哄笑,商辕又道:“夫君,我有一事想和你商量……”

    汪柯想也没想:“听你的。”

    汪隐枝好像趴在路边的一只狗,被人踢了一脚。

    商辕嗔了一眼:“我还没说呢。二妹妹近日管家,想要减省些家里的下人,派到庄子跟铺子那边。铺子里的那些个短工伙计,若是不愿接着干的,就让他们回家去,叫咱们家里头的这些人替上。我想着,咱们院儿里有三个丫头、三个小厮,那三个丫头和你的书童都不动了,剩下两个小奚童就派去铺子上,做个伙计,也学门手艺,你说好吗?”

    汪柯点点头:“咱们院子本也不大,人是有些多了,况且生了孩子还要去雇奶母,又得添人,到时候也住不下,先这么办吧!”

    汪隐枝道:“嫂嫂,其实爷爷那边还惦记着过两天再商量这事的。”

    商辕摇手,对兄妹二人笑道:“老太爷的主意是老太爷的,嫂嫂一定要支持你……我也没那么娇气,孩子自己来养也成的。”

    言下之意,就是不雇奶母了,由商辕自己喂孩子。

    商辕这话说出来还真不单单是为了支持汪隐枝,汪柯和商辕派出去两个小厮,院子里就只剩下一仆三婢,比起沈夫人院里的四仆四婢不知道朴素了多少——何况他们院里将来还要养个孩子。

    这样一比,自然要显得商辕节俭、沈夫人奢侈了。

    不单是节俭的名声,商辕还能派自己的人去管照家里的田地和商铺,经营得好,也能让家里少些人嚼舌沈夫人休妻,还能说她贤名,何乐而不为?

    汪柯自然想不到这一层,即使是想到了,他也懒得管后院那些事情,对隐枝道:“我听你嫂子的。”

    /**/

    韶华似水过,自汪家一行人到火神庙礼佛已有月余,不知不觉就到了暮秋九月。

    北京的天气变得快,虽在九月中旬,却已是飘了第一场雪。

    月前,老太爷汪泉因担心汪隐枝真被王振虏去做妾,怕到时候再被王振打秋风,便也安排着给家里省钱了。

    汪隐枝自是不知道,自家爷爷汪泉正为了她不嫁给阉人操心。一个多月来,汪隐枝风风火火裁撤了宅子里一大批人,放到家中铺子和田庄,只定时给汪家交钱粮,算作是田地和铺面的租金。

    虽然她并没什么管家经验,不过在商辕和汪泉的教导下,这一个多月也省下了六七两银子。天气一年冷似一年,这省下来的银子也全都拿去买了炭火过冬了。

    商辕月份渐大,胎象也稳了,只有沈夫人偶尔还会提及休妻的事,汪家其他人也只当个小插曲听过便罢了。

    汪家,隐枝房内。

    桐花刚从汪泉院子回来,推门而入,带进来纷纷雪花,隐枝的屋子也随着门一开一合渗进了凛寒的北风。

    桐花搓着手哈气,跺了跺脚,转头便见汪隐枝翻腾衣箱子,一应长衫、比甲、半袖和马面,丢了一炕。

    “姑娘,您这是翻什么呢?”

    隐枝道:“想找一件厚衣服穿,只穿一层棉的,总觉着还是冷。”

    桐花听罢,在大柜旁的旮旯又搬出来一箱衣服:“我给姑娘找吧,这箱子里都是单衣。今年是冷得早了,还没到十月呢,竟下这么大雪。”

    说着,桐花就拎出来一件绛色琵琶袖披风出来,那披风又厚又大,穿上能垂至膝盖。

    汪隐枝穿上披风站在炉旁烤火,问道:“爷爷那边的炭火够吗?”

    桐花一笑:“老太爷那儿还能有个不够的?老太爷不在家,松年伺候着老太爷上所里去了,院儿里只有鹤年,我按您说的,叫鹤年上大爷那边,跟大爷院里小厮住一间屋,省些炭火。等过两天廿日,一早再让鹤年回去,把炭火点上,等着老太爷回来。”

    说着,桐花也伸手来烤火。

    桐花办事周全,汪隐枝也放心,后晌这一趟跑了四个院子放炭,天都擦黑了,早已经冻得手脸透红,却只在炭盆旁暖和了一会儿,又去收拾汪隐枝床上的衣裳了。

    “诶——真快啊,今儿都九月十七了。”,汪隐枝有些唏嘘,掐指一算,她来大明也有四个月了,眼瞅着今天的太阳落下,又是一天。

    “欸?婉容上哪去了?我从晌午就没见着她。”

    “我刚上大爷跟奶奶院儿里,她正在那看马呢!今天大爷回家,带回来一匹红毛马驹,听说是郕王爷赏赐的。”

    桐花边说着,便将衣服收起来,阖上了箱子。

    “看马看了一后晌?”,汪隐枝撇了撇嘴,嗔道,“我看她是瞧着嫂嫂那边儿蜜饯好吃,贪嘴呢。等她回来,看我怎么收拾她的!”

    桐花轻笑,汪隐枝从不用鞭罚棍棒来惩治他们这些丫头小厮,只会口头教育,顶多扣掉些月钱。

    说曹操曹操到,婉容跺着脚进了屋,风雪一股冒进。只见她鼻子下巴都被冻得通红,一手拎着食盒,另一手拿着一方用麻布包着的盒子,手早已不可屈伸。

    桐花接过食盒,将饭菜一一摆出。

    婉容则是放下另一个小盒,凑在炉子旁边,道:“大爷的书童说,那盒子里是给姑娘的信,我不认得字,也看不懂是谁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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