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民见了皇室,要行跪礼,汪隐枝也不能例外。

    作为一个现代人,她本不愿意服从这动不动就跪下磕头的礼节。

    但此时和在淳安时不同,她已经决定留在这里,况且她面前的是未来守卫住京师的景泰帝。即便是六百年后的她到了景泰陵,汪隐枝也是愿意同在十三陵的那些皇帝一样,为他上一柱香的。

    后世诸多人会拿朱祁钰和其嫡出兄长朱祁镇相较,也有一些文艺作品更加偏爱他的兄长英宗朱祁镇,觉得朱祁钰是个栈恋权位的小人,可汪隐枝依然敬佩他守卫京师的功绩,更唏嘘他过劳成疾,不到而立之年便早早离开人世。

    朱祁钰本想观察汪隐枝的表情,看看她有没有因为被自己欺瞒而愠怒,却万万没想到,在严州被成敬提点着的汪隐枝都不愿意跪他,现在倒是跪起来了。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可汪隐枝的脑袋早就触在车舆底板上。

    “民女汪隐枝叩见郕王殿下,殿下千岁千……”

    一句“千岁千岁千千岁”还未说完,便觉臂上被轻轻箍住,试图把她扶起来。

    “我不是要你跪我!”,朱祁钰忙解释道,“……我只是不想瞒着你。”

    汪隐枝顺着朱祁钰的动作坐回垫上。

    马车虽宽,却并不高,根本不够一人直立。汪隐枝一跪一坐,更显得空间逼仄,扰乱了铜炉上袅袅细细的香烟。

    她抬眼,才见朱祁钰眸中竟有些惶恐的歉意,方道:“您身份贵重,外出行走隐匿真名,也是应该的。”

    “你没怪我便好。”,朱祁钰心头一下松了弦,问道,“汪娘子这趟是雇工打棺材,是家里出了何事?可有我能帮上忙的?”

    汪隐枝摇摇头,实在不知该怎么和朱祁钰解释。

    兄弟阋墙,外御其辱。即使她再生汪柯的气,也没有在人家顶头上司眼前给自家哥哥告状的道理。

    即便是她和朱祁钰说了婉容被汪柯一脚踢成重伤血尽而死,以朱祁钰的身份,也未必会把婉容当回事。

    何况婉容临死前,一点要追究汪柯的意思都没有,她又有什么权利替婉容申冤呢?

    “是我小妹,今早晨刚去了。”

    汪隐枝开口解释,可声音已然颤抖,眼泪也汩汩欲出。

    朱祁钰一下子慌了,他这一趟本是奉了万岁和皇后的命,要进宫去的。

    虽然不至于穿亲王冕服,可朱祁钰身上也是板板正正的常服,袖里襟中都比脸还干净。

    堂堂大明亲王,此刻竟然连一块借给姑娘擦眼泪的手帕都没有。

    “别哭。”,朱祁钰慌忙抬手,要给汪隐枝擦眼泪,可动作却在她眼下滞住,讪讪收回了手,只道,“汪娘子,你节哀顺变,死者长已矣,也莫沉溺悲伤。”

    汪隐枝摇摇头,用手里的面纱蘸了蘸脸:“我没哭,也不会为此沉溺。”

    他的手虽没碰到汪隐枝的脸,可眼神却在她脸上一瞬未错。

    她是比五月份他刚认识的时候更瘦了,身上穿的也尽是寡淡素色,头上只戴了一根银步摇,流苏也是最素净的,只有一条坠着白珍珠的细链,绕髻三匝,无枝可依。

    朱祁钰仔细想了想,汪柯从没提过家里还有个比汪隐枝更小的妹妹。可看汪隐枝如此伤心,他也不会往人伤口上撒盐,盘问什么小妹不小妹的事。

    良久,见汪隐枝平了情绪,他方道:

    “你比五月份时,憔悴了许多。”

    汪隐枝心理腹诽:还不是昨天在大门口站了一天给冻的。

    面上却顺了朱祁钰的话茬:“殿下挺拔俊逸了许多。”

    这话倒是没错,朱祁钰确实长高了很多,又配上一身绯袍青里,远望贵不可言,近看清隽照人。

    朱祁钰却并不为这句夸奖高兴:“之前我同隐枝娘子拢共见过四次面,怎么这回就生分了?”

    他又故意叫她名字了。

    在她看来,这不是生分,而是她对景泰帝的一份敬意。

    可是她跟十六岁的景泰帝说这种话,朱祁钰恐怕真觉得她在哄孩子。

    汪隐枝转了念头,古代十六七岁早不是孩子了,也便不再装样子吹捧:“昨天不吃不喝吹了五个多时辰的冷风,能不憔悴吗?”

    朱祁钰又是笑又是无奈,心底的阴霾也一扫而空。

    “以后不会搞这么大排场了,这次是为了你家老太爷。榴莲最能活血散寒,你回家用一点,或可补养一二。”

    她不喜欢榴莲,却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驳了朱祁钰的面子,转过话来:“殿下今天出门,穿得这么隆重,是有什么事吗?”

    这话说出来,汪隐枝就开始后悔。

    她真把朱祁钰当成菜市口的老太太了,跟人家胡扯。一个藩王要办什么事,怎么会跟她说?

    朱祁钰却并没介意:“皇上和皇后传我进宫去。皇兄召我进宫,过几天先上应天府,给尚宝司卿家送恩赏;再去云南那边看看朱骥……朱骥原先是咱们府上的仪卫,你还记得吗?”

    汪隐枝一愣,虽然有汪柯一层关系,但听朱祁钰说“咱们府”,多少有些惊讶。

    她想起在淳安时,也见过朱骥两次,点了点头。

    但汪隐枝有印象的人不仅仅是朱骥,她亦想起在淳安霞山时,商辂依稀提起的贵人,不禁喃喃道:“……尚宝司卿?”

    “尚宝司卿便是成祖爷之仁孝徐皇后的亲弟弟,名膺绪,这趟是贺他们家外孙女定亲。”朱祁钰解释着这其中关系。

    汪隐枝见朱祁钰解释得通透,明白这并不是什么她不能知道的事,问道:“那倒是喜事,怎么定亲就要去了?不等成亲的时候去?”

    朱祁钰继续说:“论亲戚,咱们跟新娘子家没有那么近了,况且这次是他们家外孙女出阁,怎么算来成亲的时候也轮不到皇上派人去——若是去了,叫他们家姑爷把正位的亲戚放在哪?可若不去,又不好冷待魏国公之后,干脆趁着定亲,派我送些礼去。一来,他们家单独受礼,不至于叫皇室失了体面;二来,御派亲王送礼,不至于叫魏国公家失了体面;三来,他们家表姑爷出身寒门,定亲时候把这事办了,到礼成的时候也省了他们家姑爷的许多用度。”

    汪隐枝长长地“哦”了一声,表示明白,却听朱祁钰忽而问:“对了,你哥哥汪柯的夫人可是淳安商氏的娘子?”

    “是,我嫂嫂娘家正是淳安商家,原先是做绸缎买卖的。”

    汪隐枝心下唏嘘不已,商家原来也算是一方郡县之豪族,可惜一朝倾覆,全家男女老幼流放的流放,充妓的充妓,却连问罪的名头都只是欲加之罪的“谋逆”。

    朱祁钰却笑道:“这便巧了,尚宝司卿府上的新表姑爷,也是出身淳安商家,听府上右长史说,你们应是认识——此人正是宣德十年,浙江解元商辂。”

    汪隐枝心里悲愤和惊诧交加,脸上却只徒留一片讶然。

    虽然她早知道和商辂的婚事不成了,可前两天刚收到商辂的信和诗,今早又刚送走了婉容,这便得知他同别人定了亲,一时也难以释怀。

    朱祁钰只看出汪隐枝的诧异,岂能瞧出她伤心?何况汪隐枝和商辂的那段情,可以算得上是一点水花都没有激起,朱祁钰又哪里能猜到?

    汪隐枝心底觉得可笑,她抬头望着帏裳外,眼眶发酸。

    朱祁钰自顾自说:“要这么算来,你我也算是亲戚了。”

    他话音刚落,马车便缓缓停下,只听帘外车夫呼唤:“二爷,大红门到了。”

    车帏被车夫挑开,舆内俶尔便见了光。

    “汪娘子请。”

    隐枝心上漂浮,脚上更是漂浮,刚踏上前室便是一滑,一头便要向地上栽去。

    李福安忙冲上去预备给汪隐枝当人肉垫子,朱祁钰更是眼疾手快,从车上一把捞了汪隐枝的肩膀。

    任使二人眼睛和动作再快,汪隐枝的手臂仍是在轸栏磕碰了一下。

    “玎玲——”

    腕上的羊脂玉镯应声而碎,断成两弯玉弧,上面坠着的小玉环倒还完好,旋转几下,掷落于地。

    玉环裂断,委地染尘。

    “汪娘子!”,朱祁钰见汪隐枝心不在焉,又捞了一把,见她稳住身形,方住了手。

    汪隐枝脑中的清明倒是被这么一摔给摔回来了,站定便道:“殿下还要进宫,别耽误了,我不送殿下了。”

    朱祁钰并不理会,自顾自下了车,自来熟地嘱咐桐花:“你们娘子因为她小妹和老太爷的事心绪难安,你好生照料。”

    桐花连连称是,朱祁钰又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枚赤红的珊瑚闲章,塞到桐花手上,却是转身跟汪隐枝说话:“我这南下一趟,再回来恐就是年关了,你有什么事,带着这章子,上郕王府去寻右长史杭孑一,亦或是典簿成敬。”

    汪隐枝赶紧从桐花手里要过印章,作势便要还给朱祁钰,却又被止住。

    “你祖父还在东厂,兄长又要跟我一道下南京,家里无人,成敬和杭孑一还能照顾一二。至于这章子,你等我回来,再还我。”

    从车里出来,一冷一热,吹得汪隐枝头昏脑胀,也没停动作,径直将印章还到朱祁钰眼前。

    “殿下上次装项链的袋子还在我那,这枚印章我怎么能再收?”

    “那就到时候一起还。”,朱祁钰语气由急转慎,眼神柔柔凝注,“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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