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隐枝头脑昏昏,竟攥着那印章愣住了。朱祁钰看来好笑,反挑了眉轻轻哂道:“不是请了师傅做活?——别叫人家干等急了,快走吧。”

    隐枝又解释:“那我等您回来,叫我哥哥把这印章和上次的荷包一起给您带去。”

    “不用麻烦汪柯了,咱们还会见面的。”

    她被这一句“还会见面”说得云里雾里,反倒盯着朱祁钰腰间玲珑带上的金刚石发呆。

    朱祁钰穿着进宫面圣的常服,其洁净和华丽在大红门下显得和周遭格格不入,途径的海户、菜户和堕民纷纷侧目,汪隐枝见此,也不再固执,道过别便离去了。

    刚走几步,她恍然想起什么,回过头去,望着地上碎裂成了几段的手镯,正打算去捡拾,抬眼却见朱祁钰未走,还望她淡笑,忙又行了个万福礼,向着堕民巷里走去。

    朱祁钰下车时扶了隐枝一把,此时背后正双手紧握,恍若要留住刚刚不经意间触碰的佳人面上的一点余温。

    他看着主仆三人离去的背影,心道

    ——脸这样烫,是害羞了吧?

    走在汪隐枝身边的桐花趁着汪隐枝回头的功夫瞥见她通红的脸,心下暗惊:脸这样红,不会又烧起来了吧?

    待汪隐枝的身影渐远,隐匿在了嘈杂的堕民巷里,朱祁钰才顺着她刚刚回眸的目光看去,将地上碎开的手镯一段一段拾起。

    杭孑一蹲下要替他捡,却被摆手挥开了。

    他向杭孑一要了一条素帕,将碎开的玉镯仔仔细细裹好,揣进怀里。

    “孑一,你跟着车夫在此处等着送汪娘子回家,我的车就送莹中回府。”,说着,朱祁钰不自觉地松了下衣衿,“我跟徐无疾骑马进宫——车里头怪热的。”

    /**/

    堕民巷中,泥泞不堪。粪土混杂着残雪,冰霜暂时藏匿了腥臭,有穿着褴褛的幼童踩着草鞋跑出,从脏污的一堆雪中扒拉出半块夹着腐肉的黑饽饽,正要放进嘴里,抬眸见了魁梧的李福安,赶紧带着饽饽跑开了。

    汪隐枝胃里一阵翻涌,却怕被人看见,觉她不尊重,只得强压下喉间不适,跟着李福安往前走。

    三人到了地方,敲门却不见有人开。

    “李叔,是这儿吗?”桐花问道。

    李福安也有些急起来:“就是这儿。我昨儿特意过来问他了,叫他今天等着姑娘。他那时候急着上海户屯给人修恭桶呢,说今儿早上一准能回来……”

    桐花一听是修恭桶的,面上不免露出嫌色,汪隐枝也没想到会这样,只道:“那咱们等一会儿吧,肯定是我搭了王爷的车,来得早了。做什么活的不要紧,工好就行。”

    李福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又看汪隐枝给了台阶,赶紧躬身赔笑:“他工好,年轻时候是在汉王府修桌椅板凳的,工能不好嘛?”

    说罢,李福安口中又无声念了两遍汉王府,拍了拍自己的嘴巴,“我这臭嘴。”

    桐花不再言语,反抬手在汪隐枝额头上试探——果然是又发热了。

    汪隐枝甩帕:“这么厉害的师傅,我等等是应该的——怎么了桐花?”

    这一甩帕,反而露出了手腕上的淡淡血痕——是碎开的玉镯划伤的。

    桐花道:“姑娘好像有点烧。——怎么手腕也给伤了?”

    李福安听汪隐枝受伤,扬头想看,但碍于男女大妨,反而更加低垂了头。

    “这点小伤,没事的。”

    听汪隐枝说了没事,李福安才道:

    “要不姑娘和桐姑娘先回去,跟门房说一声,等他来了,我带着他上府里见姑娘?”

    李福安话音刚落,便见从远处跑来一人影,那男子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体型劲瘦,身上的短褐缝补得皱巴,露出半截小腿和小臂,脚上踩着旧得发毛的一双草鞋,足肤皲裂。

    桐花虽然是丫头,但日子一直体面,见此忙用帕遮眼,不看那男子露出的胳膊和腿。

    汪隐枝在现代活了二十多年,见人穿短袖短裤哪会有什么大惊小怪,她惊的是这么冷的天,此人只穿这么点衣服。

    李福安则是趋走两步,上来便重重拍打了两下那男子的后背。

    那男子忙解释:“我在巷口儿看见一位娘子,以为是呢,走近了又没看着你,细问才知道那个不是,汪家娘子已经进来了。”

    李福安才不听,直骂道:“你让我们家二姑娘好等啊!还不赶紧去赔罪!”

    汪隐枝向着李福安那边走去,自是听见了李福安的骂声,正要解释一二,却不料那男子赶紧朝着汪隐枝跑来,直接跪在她面前:“小的给汪娘子赔礼了!”

    “哎呀!”,汪隐枝吓了一跳,“快起来!”

    李福安也着急,又踢了那男子一脚:“你这冒失的货!吓着我们姑娘了!”

    汪隐枝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况,忙拉开了李叔,又扶起那男子:“我们也没等多久……哦,咱们进去说吧。”

    那男子应答一声,开了门请汪隐枝一行人进屋,又不知从何处扯出两件旧衣裳,铺在床上,请汪隐枝坐下。

    屋中并不昏暗,顺光望去,原来是房子塌了一角,只用一张柳条编成的网和着泥补上了。

    这男子家徒四壁,室内只有几块砖和木板搭成的一张床。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

    他自己就是个木工,可家中竟没一样像样的家具。

    汪隐枝心里像是被什么重重闷击了一下,堵得说不出话。

    那男子见汪隐枝并不落座,还以为她不愿雇自己了,垂了半个身子,语气有些失落:“小的这屋,叫娘子进来,委屈了,连口茶水也……”

    “没事的,我不介意的。”,汪隐枝连忙打断了他,坐在了床上,问道,“您贵姓?”

    那男子道:“担不得贵姓。我姓王,王辛午。”

    汪隐枝见气氛有些沉重,笑道:“真有缘分,我也姓汪,不是巧了?”

    李福安和王辛午双双怔住。

    桐花眼睛一转,才明白汪隐枝是听错了,道:“王辛午,我们家姑娘看你有缘,就是要雇你做活了。王辛午,你谢谢我们姑娘就行了,咱们这就回家去了。”

    桐花特意叫了两遍王辛午的名字,加重了“王”字,暗示汪隐枝。

    王辛午有些为难,给汪隐枝道了谢,又看了看桐花,最后张着嘴看向李福安。

    李福安与王辛午面面相觑,拉着他出了屋子,不一会儿,只见李福安独自进来,给汪隐枝回话:

    “姑娘,我就说他是个傻的,这会儿才告诉我,他欠着外债呢。叫我来替他问问您,咱们这活儿得做多久。他怕耽误给人还账……给您介绍了这么一个工——唉!姑娘您罚我吧!”

    婉容死得本来就突然,她也是临时托付李福安介绍木工,哪会有样样都好的工人专等着她呢?

    她并没责怪李福安,只问道:“怎么回事?他欠的什么账?多少钱?”

    “这都赖他死心眼子,去年他闺女病死了,非要借钱给闺女治病不说,还要借钱葬闺女。当时我就劝他,放到乱葬岗算了,也早有人劝他,一个丫头片子,趁着病得不重,就卖了吧……”

    李福安看汪隐枝听着掉了眼泪,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只好把目光移向了桐花。

    他有什么话说错了吗?李福安默默回想——这次他可真没说错什么。

    “姑娘——”,桐花唤了一声,将汪隐枝的面纱摘下来,替她擦了擦眼泪,欲换上自己的手帕,却被拦住了。

    “不用戴面纱了,”,汪隐枝摆摆手,“我管婉容生前事,王师傅管她身后事,重事相托,哪有真容都不见的道理?”

    汪隐枝深吸了一口气,王辛午欠了多少银子呢?一两?十两?还是更多?

    她的银子也有限,王辛午欠得少,她还能帮一帮,就当是抵工钱了;欠得多了,她也没有办法了。

    可若是叫王辛午签汪家的死契,她前些日子把汪家那些丫头小厮调配到庄子上的心思不是白费?

    这事跟本人说起来尴尬,汪隐枝只好问李福安:“那他欠了多少银子?”

    李福安道:“四十九钱。”

    汪隐枝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疑惑地看着李福安。

    “哦……本来是欠了五十文钱呢,这不昨儿晚上他上海户屯做活,刚拿了一文的工钱。”

    李福安说着,又觉自己把老街坊给卖了,复解释道:“但是姑娘,他还得吃饭呢……”

    言下之意,别让姑娘把他这一文钱也扣走了,不然王辛午就没饭吃了。

    汪隐枝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她能穿越到现在这副身体里,有做官的爷爷和哥哥,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大明百姓最苦的日子,就是这样的日子吗?还是会比王辛午更难过呢?

    她看向桐花,桐花脸色半分未动,反劝她道:“我说这个王辛午怎么刚刚那样谄媚姑娘您呢,原来在这儿拿着这笔债等咱们呢,姑娘,您可千万别……”

    汪隐枝摆摆手:“你容我想想。”

    桐花原来伺候汪泉和老夫人,她更懂如何在汪家甚至大明社会生存。汪隐枝也是一直很敬重她的,凡是桐花的话,她都是愿意听的,可是这次她却不想听劝,一是因为婉容的尸骨再不进棺怕过几天就要发臭了,打棺材的木工错过这个又不知要等几天;二则是因为她冲动下的同情心。

    汪隐枝隐隐觉得,她如果不帮这个人,她以后会后悔的。

章节目录

明殿客(昏君观察札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西门二官人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西门二官人并收藏明殿客(昏君观察札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