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颂宜终是没有下手，她丢下一句算你走运，便去前院接旨了。
李玄强忍疼痛，在陈娇搀扶下才勉强稳住身形。
“传圣上口谕。”
众人跪拜。
“福康郡主即刻入宫，不得有误。”传话的公公弓腰，毕恭毕敬道，“郡主，请随奴才来。”
郡主府门口尽是来八卦的百姓。
见郡主出来，喧闹的人群顿时噤了声。他们纷纷探头，想一瞧这传言的主角。
在李颂宜本体回来前，福康郡主这个名号已经响彻京城。世人皆传福康郡主骄纵跋扈，仗着宗室身份作威作福，目无尊上、欺负庶妹，概括形容就是——
恶毒，恶毒至极。
李颂宜临上马车前停住了脚步，用下巴指了指院子里李玄那行人，对李三吩咐道：“把无关的人都清出郡主府，省得脏了我的地。”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你！你！”李玄一口气没上来，昏死过去。
公公见状，不免担忧出事：“郡主这……”
李颂宜也一下慌了神，对着旁边奴仆喊道：“快快快，去看看尚书大人还有气没？”
陈娇狐疑，一时间摸不清李颂宜的态度。
李三一个箭步冲回去，用手探了探鼻息，大声回道：“禀郡主，还有气。”
李颂宜拍拍心口：“那就好，趁他还有气赶紧拖出去，千万别死在郡主府上，省得坏了风水。”
说罢，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相比起讨厌陈娇，李颂宜更讨厌始作俑者李玄。若非他强行让体弱的母亲有孕，丧妻后娶陈娇进门，又偏心偏到太平洋。母亲怎会难产早亡，她又怎会被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最后只能灰溜溜地躲进郡主府。
这还不算完，他吞了母亲的嫁妆，又时不时摆出父亲的身份来夺她的东西。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怎配做她的父亲。
李玄于他而言，不过是沾了血缘的仇人罢了。
百姓闻言，顿时炸开了锅，哗声一片。
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巴不得添上一把火：“拖出去！拖出去！”
郡主府的奴仆不敢怠慢，得了指令就蜂拥拥而上，将尚书府众人“请”了出去。
随着郡主府大门毫不留情地闭上，户部尚书府彻底在京城打响了名号。
-
马车驶入皇城。
李颂宜拨开帘子，熟悉的朱墙黄瓦映入眼帘，直至现在她依然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她垂首，跪在殿前，忍不住哽咽：“臣女参见陛下，愿陛下安康。”
自母亲去后，待她好的人愈来愈少。唯有皇帝舅舅，多年来对她始终如一。
在身体被夺舍的十年里，这具身体不多与皇帝舅舅亲近。但舅舅每年依旧将赏赐如流水般送入郡主府，生怕她过得不好。
“令望，是你回来了吗？”尽管赵敬先极力平复，但颤抖的声线将他出卖得干净。
令望是李颂宜的小字，是赵敬先亲赐，取自“如圭如璋，令闻令望”，意为有美好的名声和德望，受人敬仰。
足见，李颂宜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之重。
“是我，舅舅。”李颂宜在听到小字那瞬，情绪再也绷不住，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夺眶而出，“我回来了，我回家了。”
已经有二十余年没有人唤过她令望了。
在赵敬先的视角里，十年以前，李颂宜大病一场痊愈后像是变了个人。她不再喊他舅舅，而是怯懦地一口一个陛下叫着。
他多番告诉李颂宜，她是万人之上的郡主，不必害怕，凡事都有他为她撑腰。可李颂宜仍然唯唯诺诺，任由被李玄那家子欺负到头上。
赵敬先才不得不接受事实，眼前人已非彼时人。
直至暗探今日来报李颂宜活生生打死了户部尚书家安插在她身边的婢女，他强烈地预感到是他的令望回来了。
当赵敬先再听见她口中喊出舅舅那刻，他终于确认她就是真正的李颂宜。他潸然泪下：“这些年，你究竟去了哪里？你可知舅舅找你找得好辛苦？”
钦天监的人被赵敬先换了一批又一批，却还是无人能窥见天机。他又从民间寻得能人异士无数，请佛教大师为她驱邪，依旧徒劳无功。
到后来他也丧了希望，只求上天能待令望好些，莫吃太多苦头。
李颂宜娓娓道出她穿越至现代的故事。正讲着，首领公公苏有为进来通传，说户部尚书在外求见。
“见什么见？让他滚回去。”
“苏公公且慢。”李颂宜叫住苏有为，转头朝赵敬先道，“舅舅，不妨让他进来。正好我有些事情还未同他算帐。”
赵敬先瞧见李颂宜眉眼中透露狡黠，欣慰一笑，大手挥道：“宣。”
“臣李玄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上方的人没有说话。
好一会儿，坐在旁边的李颂宜才出言提醒：“户部尚书，你还未向我行礼呢。”
赵敬先没有半分阻挠的意思。
跪在地上的李玄咬紧后槽牙，却也只能不情不愿地朝她行礼：“臣参见郡主。”
“起来吧。”赵敬先淡淡道，“爱卿找我何事？”
李玄起身，深深瞥了眼李颂宜，曲腰作揖道：“臣要参福康郡主。”
“你要参什么？”
李玄没有注意到赵敬先此时的面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墨来。
“郡主她不孝不慈，还望陛下加以惩戒，以示正道。”李玄忿忿道，“身为子女，竟当众掌掴双亲，又对同出恶言相向，实乃有悖伦理道德。”
“令望，你说呢？”赵敬先拨弄手中的玉珠。
李颂宜福了福身子，郑重道：“请陛下明鉴，臣女双亲皆失，又无同胞兄弟姊妹，何来不孝不慈？”
李玄差点没吐出口血来：“你胆敢咒老夫？！”转而向赵敬先投去求助的眼神，“陛下！！！”
“户部尚书莫急，我可有证据证明。”
“你拿，你拿的出来老夫名字给你反过来写！”
李颂宜勾起嘴角，不急不缓道：“四年前尚书府办赏花宴，因你家二小姐摔下楼梯，你把罪责全扣在本郡主头上，还当着众世家的面亲口说没有我这个女儿。既然你不是本郡主的父亲，那本郡主自然是双亲皆失。”
“至于证据，我想随便从京城拉了个人都是我的人证。你觉得呢，尚书李……啊不玄李大人？”
当年这件事闹得是满城风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连赵敬先在宫中都听闻了此事。
“我那……那都是气话！”
“气话不气话又如何，开口的话犹如泼出的水，焉有收回之道？”李颂宜继续道，“所以，我可万万担当不起尚书大人赠我的不孝不慈罪名。”
李玄想破头也想不明白，李颂宜今日为何像脱胎换骨了般，口齿如此伶俐。
他怼又怼不过，只好将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可他似乎忘了，在场之中只有他与皇帝没有亲缘关系。
“李尚书既这般不喜我赵氏后人，那便如李尚书所愿，断绝你和郡主的父女关系。”赵敬先将门外的苏有为喊来，“去传殿阁大学士。”
殿阁大学士是负责协助皇帝起草诏书的。李玄见赵敬先铁了心，慌得跪在地上求饶。若真断绝了父女关系，他与皇室的纽带也就彻底断了。
他原本只是想给李颂宜一个教训，这下倒好，把自己折了进去。等旨意公布，还有谁还敢与他家有往来。
“陛下，是臣一时糊涂，臣无此意啊陛下。”事到如今，唯有磕头认错。
眼见李玄额头磕出好大一块乌青，赵敬先捧起茶盏吹了吹，意有所指道：“朕说了不算，还得看令望的意思。”
李玄闻言如看见救命稻草般，立马调转方向，朝李颂宜的方向向前爬了两步：“宜儿，是爹一时糊涂，是爹犯浑不好。你原谅爹爹好不好，原谅爹爹……”
李颂宜摆出幅纠结模样：“可我不想背上不孝不慈的罪名啊。”
“不是不是，郡主教训臣子理所应当，先君臣后父子，算不得不孝。颂欢出身卑贱，怎可与郡主攀上关系。”
李颂宜嘲笑出声：“尚书心里倒是门清。”
为了自己的利益，白的能说成黑的，黑的也能被说成白的。可笑，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对与错，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
李颂宜懒得和李玄继续扯皮，她今日可有正事要干。她幽幽叹了口气，开始了自己的表演：“自打母亲去后，我常常思念于她。世人说睹物思人，我找来找去却也寻不来几件母亲生前用过的物什，可怜我每每想起母亲只能寄情于窗外的山水。”
李玄哪里听不懂李颂宜的话外之音，分明是讨她母亲的遗产来了。可眼下受制于人，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把东西送还。
“说起物什，从前父亲从我府上借走的……”
“自是一并归还。”李玄肉疼得不行。
“有尚书大人金言，我也放心了。”李颂宜从袖袍中取出一本册子，“为方便大人清点，我已命人将所有的物什统统列举在此册上，还请大人不要遗漏。明日我会带人亲临尚书府，还劳大人今夜回去辛苦备好。”
李玄嘴角抽动，挤出的笑容十分勉强：“当、然。”
“想来母亲在下面不希望看见我们反目成仇，若尚书大人不是真心想与我断绝关系——”
“自然不是真心的。”李玄连连附和。
“那便罢了，我只当没听过。”李颂宜宽宏大量道，“不过我叫惯了您尚书大人，一时半会儿还改不了口，大人不会介意吧。”
这声爹，她可喊不出口。
“只要郡主开心，唤臣做什么都无妨。”
赵敬先见差不多了，适时开口：“既如此，朕便收回旨意。”他又道了句客套话，“还望你们父女二人日后和睦相处。”
“是。”
李玄灰头土脸地出了皇宫。
什么好处都没捞着，还惹了一身骚。
“令望，委屈你了。”赵敬先疼惜地拍了拍她肩膀，“舅舅知道这些年，这个时代的你受尽委屈，你忍让惯了，舅舅也不好出面。”
“舅舅我不委屈。”毕竟李颂宜也没有真的吃到苦头，“您千万别自责，是从前的李颂宜不争气才落得今日这般下场。”
“再说，若不是舅舅多年来照拂，我怕是被他们啃得连渣都不剩了。”
“令望，只要你想，舅舅随时可以颁旨意断绝你和李玄的关系。”赵敬先语气坚定，眼底接而染上几抹惆怅，“若非当年太后执意赐婚，你和端淑何至于落得这般田地。”
李颂宜摇摇头，拒绝了舅舅的好意。
李颂宜不想把他推到风口浪尖处。
便是皇帝，过多插手臣子的家务事，也难免不会遭天下人非议。光她今日毫发无伤回去郡主府，明日言官如山的折子就该递上去了。
如她所料，翌日的朝堂吵得热火朝天。
有要求严惩郡主的，自也有支持郡主的。赵敬先被他们闹得头疼，一声怒喝，众人才悻悻住了嘴。
“李玄，你说。”赵敬先不耐道，“郡主该不该罚？”
李玄纠结许久，但到底不敢得罪皇帝。他将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表示郡主所为理所应当，并无不妥。
“当事的都表态了，此事就到此为止。”赵敬先一锤定音，苏有为也有眼力见地紧接着道：
“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
“我不干！那是爹爹送我的，现在岂有收回的道理。”李颂欢张臂拦在门处，说什么也不让下人搬东西出去。
“欢儿。”陈娇斥道。
她心里也攒着气，但现下有皇帝给李颂宜撑腰，别说是这些物什，就是要他们的命也不在话下。
“就是圣上也没有从臣子家强抢东西的道理吧。”李颂欢口不择言，“那跟匪盗有何区别——”
砰。
李颂欢背上挨了重重一脚，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撞到墙上，嘴里喷出口血沫子。
“欢儿！”陈娇血液凝了瞬，她始料不及地朝门口望去。
阳光泻下，给来人身上镀了层薄金。她逆光而站，一时叫人瞧不真切她的脸。
尽管如此，来人身上压迫的气场十足，不容人忽视半分。
“尚书夫人真是好、教、养啊。”
是李颂宜。
她何时入了内院？
待李玄下朝回到府上时，就看见李颂欢被五花大绑，被迫跪在堂前。主位上赫然坐着李颂宜。
陈娇站在旁边，面色惨白。
“臣见过郡主。”
李玄一回生二回熟，不敢怠慢。
“尚书大人，既你多有不满，大可昨日与皇帝舅舅禀明，何必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李玄瞥了眼陈娇，陈娇血色尽失，他心下便知李颂欢惹了大祸。
他卑躬：“还请郡主明示。”
“我说怕尚书大人觉得没有信服力。”李颂宜指向贴身侍卫，“你来说。”
贴身侍卫是赵敬先赐的，原是大内侍卫，昨儿个调到郡主府上。
“是，郡主。”侍卫作揖。
“方才郡主往二小姐房间去，就听见二小姐大言不惭道，”他顿了顿，将李颂欢的话一字不落的复述了遍，“就是圣上也没有从臣子家强抢东西的道理吧，那跟匪盗有何区别。”
在听到前半句时，李玄心已经凉了半截。后半句出来，他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李颂宜又指了几个尚书府在场的奴仆：“你们听见的可与他说的一样？”
那几人原是不敢有反应的。
但李颂宜又道：“我也不介意请锦衣卫的人来调查，到时诸位进了大牢，也不怕不开真口。”
锦衣卫大牢是什么地方？
进去后活着出来的就没几人，传闻里面不单有历朝历代的酷刑，还有本朝新研发的刑罚。
简直是生不如死的地狱啊！
他们即刻点头如捣蒜，纷纷表示密探说得不错。
“尚书大人，可莫要再说只是本郡主一面之词，皇帝舅舅赐的大内侍卫，你府上的奴仆可皆是见证。”
李颂宜深深叹了口气。
“我不过取回我母亲遗物，和你从我这借的东西。昨日尚书大人也是在皇帝舅舅面前亲口认了的，怎么到尚书千金嘴里却成了皇帝舅舅在强抢？”李颂宜不解地问，“这是尚书千金的意思抑或是……尚书的意思？”
李玄双腿一软，差点摔倒，他颤颤巍巍：“臣绝无此意。”
“哦～，那说来就是尚书千金一人的想法了。”李颂宜抿了抿唇，“是我错怪尚书大人了。”
“郡主，颂欢她不懂事，还请郡主高抬贵手。”李玄双膝跪地，老泪纵横求情道。
“自然，毕竟你我是一家人。”李颂宜点点头，露出心疼的表情，“这原是诛九族的大罪，我也不愿传出街外叫人戳尚书府的脊梁骨。”
李玄谢字还未道完，就听见李颂宜继续道：“但贸然放过皇室威严何在。”
她像是绞尽脑汁般：“这样吧，尚书大人着人打死她，也算是有所交代。本郡主看在亲人的份上，也不上报给皇帝舅舅了，尚书以为如何？”
一听要打死李颂欢，陈娇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不可啊老爷，欢儿是你的亲骨肉啊。”陈娇扑过去跪倒在李玄脚边，死死抱紧他的小腿。
李颂欢也彻底慌了神：“爹爹爹爹救我，爹爹，你不能杀欢儿啊爹爹……”
李玄站在原地，紧闭双目，久久没有答复。
“既尚书大人不愿意私了，那我也只好进宫一趟，像皇帝舅舅禀明原情了。”李颂宜自顾自道，起身作势向外走去，“舅舅如此疼惜我，想来也会对我法外开恩。”
摆在李玄面前两条路非常明了，李颂欢一人死以及，除了李颂宜，李府上下统统都要给李颂欢陪葬。
“且慢！”李玄声如洪钟，叫住走远的李颂宜。这一声，像是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整个人如泄气的皮球：“来人，将二小姐拖下去——”
“乱棍……打死。”
李玄强忍疼痛，在陈娇搀扶下才勉强稳住身形。
“传圣上口谕。”
众人跪拜。
“福康郡主即刻入宫，不得有误。”传话的公公弓腰，毕恭毕敬道，“郡主，请随奴才来。”
郡主府门口尽是来八卦的百姓。
见郡主出来，喧闹的人群顿时噤了声。他们纷纷探头，想一瞧这传言的主角。
在李颂宜本体回来前，福康郡主这个名号已经响彻京城。世人皆传福康郡主骄纵跋扈，仗着宗室身份作威作福，目无尊上、欺负庶妹，概括形容就是——
恶毒，恶毒至极。
李颂宜临上马车前停住了脚步，用下巴指了指院子里李玄那行人，对李三吩咐道：“把无关的人都清出郡主府，省得脏了我的地。”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你！你！”李玄一口气没上来，昏死过去。
公公见状，不免担忧出事：“郡主这……”
李颂宜也一下慌了神，对着旁边奴仆喊道：“快快快，去看看尚书大人还有气没？”
陈娇狐疑，一时间摸不清李颂宜的态度。
李三一个箭步冲回去，用手探了探鼻息，大声回道：“禀郡主，还有气。”
李颂宜拍拍心口：“那就好，趁他还有气赶紧拖出去，千万别死在郡主府上，省得坏了风水。”
说罢，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相比起讨厌陈娇，李颂宜更讨厌始作俑者李玄。若非他强行让体弱的母亲有孕，丧妻后娶陈娇进门，又偏心偏到太平洋。母亲怎会难产早亡，她又怎会被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最后只能灰溜溜地躲进郡主府。
这还不算完，他吞了母亲的嫁妆，又时不时摆出父亲的身份来夺她的东西。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怎配做她的父亲。
李玄于他而言，不过是沾了血缘的仇人罢了。
百姓闻言，顿时炸开了锅，哗声一片。
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巴不得添上一把火：“拖出去！拖出去！”
郡主府的奴仆不敢怠慢，得了指令就蜂拥拥而上，将尚书府众人“请”了出去。
随着郡主府大门毫不留情地闭上，户部尚书府彻底在京城打响了名号。
-
马车驶入皇城。
李颂宜拨开帘子，熟悉的朱墙黄瓦映入眼帘，直至现在她依然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她垂首，跪在殿前，忍不住哽咽：“臣女参见陛下，愿陛下安康。”
自母亲去后，待她好的人愈来愈少。唯有皇帝舅舅，多年来对她始终如一。
在身体被夺舍的十年里，这具身体不多与皇帝舅舅亲近。但舅舅每年依旧将赏赐如流水般送入郡主府，生怕她过得不好。
“令望，是你回来了吗？”尽管赵敬先极力平复，但颤抖的声线将他出卖得干净。
令望是李颂宜的小字，是赵敬先亲赐，取自“如圭如璋，令闻令望”，意为有美好的名声和德望，受人敬仰。
足见，李颂宜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之重。
“是我，舅舅。”李颂宜在听到小字那瞬，情绪再也绷不住，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夺眶而出，“我回来了，我回家了。”
已经有二十余年没有人唤过她令望了。
在赵敬先的视角里，十年以前，李颂宜大病一场痊愈后像是变了个人。她不再喊他舅舅，而是怯懦地一口一个陛下叫着。
他多番告诉李颂宜，她是万人之上的郡主，不必害怕，凡事都有他为她撑腰。可李颂宜仍然唯唯诺诺，任由被李玄那家子欺负到头上。
赵敬先才不得不接受事实，眼前人已非彼时人。
直至暗探今日来报李颂宜活生生打死了户部尚书家安插在她身边的婢女，他强烈地预感到是他的令望回来了。
当赵敬先再听见她口中喊出舅舅那刻，他终于确认她就是真正的李颂宜。他潸然泪下：“这些年，你究竟去了哪里？你可知舅舅找你找得好辛苦？”
钦天监的人被赵敬先换了一批又一批，却还是无人能窥见天机。他又从民间寻得能人异士无数，请佛教大师为她驱邪，依旧徒劳无功。
到后来他也丧了希望，只求上天能待令望好些，莫吃太多苦头。
李颂宜娓娓道出她穿越至现代的故事。正讲着，首领公公苏有为进来通传，说户部尚书在外求见。
“见什么见？让他滚回去。”
“苏公公且慢。”李颂宜叫住苏有为，转头朝赵敬先道，“舅舅，不妨让他进来。正好我有些事情还未同他算帐。”
赵敬先瞧见李颂宜眉眼中透露狡黠，欣慰一笑，大手挥道：“宣。”
“臣李玄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上方的人没有说话。
好一会儿，坐在旁边的李颂宜才出言提醒：“户部尚书，你还未向我行礼呢。”
赵敬先没有半分阻挠的意思。
跪在地上的李玄咬紧后槽牙，却也只能不情不愿地朝她行礼：“臣参见郡主。”
“起来吧。”赵敬先淡淡道，“爱卿找我何事？”
李玄起身，深深瞥了眼李颂宜，曲腰作揖道：“臣要参福康郡主。”
“你要参什么？”
李玄没有注意到赵敬先此时的面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墨来。
“郡主她不孝不慈，还望陛下加以惩戒，以示正道。”李玄忿忿道，“身为子女，竟当众掌掴双亲，又对同出恶言相向，实乃有悖伦理道德。”
“令望，你说呢？”赵敬先拨弄手中的玉珠。
李颂宜福了福身子，郑重道：“请陛下明鉴，臣女双亲皆失，又无同胞兄弟姊妹，何来不孝不慈？”
李玄差点没吐出口血来：“你胆敢咒老夫？！”转而向赵敬先投去求助的眼神，“陛下！！！”
“户部尚书莫急，我可有证据证明。”
“你拿，你拿的出来老夫名字给你反过来写！”
李颂宜勾起嘴角，不急不缓道：“四年前尚书府办赏花宴，因你家二小姐摔下楼梯，你把罪责全扣在本郡主头上，还当着众世家的面亲口说没有我这个女儿。既然你不是本郡主的父亲，那本郡主自然是双亲皆失。”
“至于证据，我想随便从京城拉了个人都是我的人证。你觉得呢，尚书李……啊不玄李大人？”
当年这件事闹得是满城风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连赵敬先在宫中都听闻了此事。
“我那……那都是气话！”
“气话不气话又如何，开口的话犹如泼出的水，焉有收回之道？”李颂宜继续道，“所以，我可万万担当不起尚书大人赠我的不孝不慈罪名。”
李玄想破头也想不明白，李颂宜今日为何像脱胎换骨了般，口齿如此伶俐。
他怼又怼不过，只好将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可他似乎忘了，在场之中只有他与皇帝没有亲缘关系。
“李尚书既这般不喜我赵氏后人，那便如李尚书所愿，断绝你和郡主的父女关系。”赵敬先将门外的苏有为喊来，“去传殿阁大学士。”
殿阁大学士是负责协助皇帝起草诏书的。李玄见赵敬先铁了心，慌得跪在地上求饶。若真断绝了父女关系，他与皇室的纽带也就彻底断了。
他原本只是想给李颂宜一个教训，这下倒好，把自己折了进去。等旨意公布，还有谁还敢与他家有往来。
“陛下，是臣一时糊涂，臣无此意啊陛下。”事到如今，唯有磕头认错。
眼见李玄额头磕出好大一块乌青，赵敬先捧起茶盏吹了吹，意有所指道：“朕说了不算，还得看令望的意思。”
李玄闻言如看见救命稻草般，立马调转方向，朝李颂宜的方向向前爬了两步：“宜儿，是爹一时糊涂，是爹犯浑不好。你原谅爹爹好不好，原谅爹爹……”
李颂宜摆出幅纠结模样：“可我不想背上不孝不慈的罪名啊。”
“不是不是，郡主教训臣子理所应当，先君臣后父子，算不得不孝。颂欢出身卑贱，怎可与郡主攀上关系。”
李颂宜嘲笑出声：“尚书心里倒是门清。”
为了自己的利益，白的能说成黑的，黑的也能被说成白的。可笑，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对与错，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
李颂宜懒得和李玄继续扯皮，她今日可有正事要干。她幽幽叹了口气，开始了自己的表演：“自打母亲去后，我常常思念于她。世人说睹物思人，我找来找去却也寻不来几件母亲生前用过的物什，可怜我每每想起母亲只能寄情于窗外的山水。”
李玄哪里听不懂李颂宜的话外之音，分明是讨她母亲的遗产来了。可眼下受制于人，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把东西送还。
“说起物什，从前父亲从我府上借走的……”
“自是一并归还。”李玄肉疼得不行。
“有尚书大人金言，我也放心了。”李颂宜从袖袍中取出一本册子，“为方便大人清点，我已命人将所有的物什统统列举在此册上，还请大人不要遗漏。明日我会带人亲临尚书府，还劳大人今夜回去辛苦备好。”
李玄嘴角抽动，挤出的笑容十分勉强：“当、然。”
“想来母亲在下面不希望看见我们反目成仇，若尚书大人不是真心想与我断绝关系——”
“自然不是真心的。”李玄连连附和。
“那便罢了，我只当没听过。”李颂宜宽宏大量道，“不过我叫惯了您尚书大人，一时半会儿还改不了口，大人不会介意吧。”
这声爹，她可喊不出口。
“只要郡主开心，唤臣做什么都无妨。”
赵敬先见差不多了，适时开口：“既如此，朕便收回旨意。”他又道了句客套话，“还望你们父女二人日后和睦相处。”
“是。”
李玄灰头土脸地出了皇宫。
什么好处都没捞着，还惹了一身骚。
“令望，委屈你了。”赵敬先疼惜地拍了拍她肩膀，“舅舅知道这些年，这个时代的你受尽委屈，你忍让惯了，舅舅也不好出面。”
“舅舅我不委屈。”毕竟李颂宜也没有真的吃到苦头，“您千万别自责，是从前的李颂宜不争气才落得今日这般下场。”
“再说，若不是舅舅多年来照拂，我怕是被他们啃得连渣都不剩了。”
“令望，只要你想，舅舅随时可以颁旨意断绝你和李玄的关系。”赵敬先语气坚定，眼底接而染上几抹惆怅，“若非当年太后执意赐婚，你和端淑何至于落得这般田地。”
李颂宜摇摇头，拒绝了舅舅的好意。
李颂宜不想把他推到风口浪尖处。
便是皇帝，过多插手臣子的家务事，也难免不会遭天下人非议。光她今日毫发无伤回去郡主府，明日言官如山的折子就该递上去了。
如她所料，翌日的朝堂吵得热火朝天。
有要求严惩郡主的，自也有支持郡主的。赵敬先被他们闹得头疼，一声怒喝，众人才悻悻住了嘴。
“李玄，你说。”赵敬先不耐道，“郡主该不该罚？”
李玄纠结许久，但到底不敢得罪皇帝。他将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表示郡主所为理所应当，并无不妥。
“当事的都表态了，此事就到此为止。”赵敬先一锤定音，苏有为也有眼力见地紧接着道：
“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
“我不干！那是爹爹送我的，现在岂有收回的道理。”李颂欢张臂拦在门处，说什么也不让下人搬东西出去。
“欢儿。”陈娇斥道。
她心里也攒着气，但现下有皇帝给李颂宜撑腰，别说是这些物什，就是要他们的命也不在话下。
“就是圣上也没有从臣子家强抢东西的道理吧。”李颂欢口不择言，“那跟匪盗有何区别——”
砰。
李颂欢背上挨了重重一脚，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撞到墙上，嘴里喷出口血沫子。
“欢儿！”陈娇血液凝了瞬，她始料不及地朝门口望去。
阳光泻下，给来人身上镀了层薄金。她逆光而站，一时叫人瞧不真切她的脸。
尽管如此，来人身上压迫的气场十足，不容人忽视半分。
“尚书夫人真是好、教、养啊。”
是李颂宜。
她何时入了内院？
待李玄下朝回到府上时，就看见李颂欢被五花大绑，被迫跪在堂前。主位上赫然坐着李颂宜。
陈娇站在旁边，面色惨白。
“臣见过郡主。”
李玄一回生二回熟，不敢怠慢。
“尚书大人，既你多有不满，大可昨日与皇帝舅舅禀明，何必人前一套人后一套。”
李玄瞥了眼陈娇，陈娇血色尽失，他心下便知李颂欢惹了大祸。
他卑躬：“还请郡主明示。”
“我说怕尚书大人觉得没有信服力。”李颂宜指向贴身侍卫，“你来说。”
贴身侍卫是赵敬先赐的，原是大内侍卫，昨儿个调到郡主府上。
“是，郡主。”侍卫作揖。
“方才郡主往二小姐房间去，就听见二小姐大言不惭道，”他顿了顿，将李颂欢的话一字不落的复述了遍，“就是圣上也没有从臣子家强抢东西的道理吧，那跟匪盗有何区别。”
在听到前半句时，李玄心已经凉了半截。后半句出来，他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李颂宜又指了几个尚书府在场的奴仆：“你们听见的可与他说的一样？”
那几人原是不敢有反应的。
但李颂宜又道：“我也不介意请锦衣卫的人来调查，到时诸位进了大牢，也不怕不开真口。”
锦衣卫大牢是什么地方？
进去后活着出来的就没几人，传闻里面不单有历朝历代的酷刑，还有本朝新研发的刑罚。
简直是生不如死的地狱啊！
他们即刻点头如捣蒜，纷纷表示密探说得不错。
“尚书大人，可莫要再说只是本郡主一面之词，皇帝舅舅赐的大内侍卫，你府上的奴仆可皆是见证。”
李颂宜深深叹了口气。
“我不过取回我母亲遗物，和你从我这借的东西。昨日尚书大人也是在皇帝舅舅面前亲口认了的，怎么到尚书千金嘴里却成了皇帝舅舅在强抢？”李颂宜不解地问，“这是尚书千金的意思抑或是……尚书的意思？”
李玄双腿一软，差点摔倒，他颤颤巍巍：“臣绝无此意。”
“哦～，那说来就是尚书千金一人的想法了。”李颂宜抿了抿唇，“是我错怪尚书大人了。”
“郡主，颂欢她不懂事，还请郡主高抬贵手。”李玄双膝跪地，老泪纵横求情道。
“自然，毕竟你我是一家人。”李颂宜点点头，露出心疼的表情，“这原是诛九族的大罪，我也不愿传出街外叫人戳尚书府的脊梁骨。”
李玄谢字还未道完，就听见李颂宜继续道：“但贸然放过皇室威严何在。”
她像是绞尽脑汁般：“这样吧，尚书大人着人打死她，也算是有所交代。本郡主看在亲人的份上，也不上报给皇帝舅舅了，尚书以为如何？”
一听要打死李颂欢，陈娇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不可啊老爷，欢儿是你的亲骨肉啊。”陈娇扑过去跪倒在李玄脚边，死死抱紧他的小腿。
李颂欢也彻底慌了神：“爹爹爹爹救我，爹爹，你不能杀欢儿啊爹爹……”
李玄站在原地，紧闭双目，久久没有答复。
“既尚书大人不愿意私了，那我也只好进宫一趟，像皇帝舅舅禀明原情了。”李颂宜自顾自道，起身作势向外走去，“舅舅如此疼惜我，想来也会对我法外开恩。”
摆在李玄面前两条路非常明了，李颂欢一人死以及，除了李颂宜，李府上下统统都要给李颂欢陪葬。
“且慢！”李玄声如洪钟，叫住走远的李颂宜。这一声，像是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整个人如泄气的皮球：“来人，将二小姐拖下去——”
“乱棍……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