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楚紧紧盯着他，蓝秦知道这是追问的意思，不过他本身也并没想隐瞒，“我猜魔尊的遗体，还有那缕天魔神魂里的强大魔力，都没流失，且就在秘境里。”
“原因。”
蓝楚指节扣紧桌角，几乎将上好的铁木掐出裂痕。蓝秦仍气定神闲，微微笑道，“我翻了魔宫里的古籍，说魔尊当年建上古魔宫时，曾在清禾宫藏书阁设下一处封印。魔尊将力量留存于此，是极有可能的事。”
且那封印还有魔尊内法帮忙压制，使之力量不会外溢。不过这话，便不必告诉姐姐了。
“要是真像你说的，魔尊最后陨落之地是那藏书阁，其中魔力可就不只能救灵脉，还能成我们的筹码……”
“正是。”
蓝秦点点头，笑意却慢慢褪下，“只是有一桩事不好办，我对那力量全然不知，若它强大到离了封印便不可控的地步……我们就都是徒劳了。”
话虽如此说，他却知蓝楚已经心动，于他而言这就足够。
“无妨。魔尊之力、天魔之力，哪个都不是你我如今能企及的。新纪元十几万年了，整个北芜原也没再出过一个魔尊啊。”
蓝楚轻轻笑道。后面的话，她不说蓝秦也能明白——如今一统北芜原七位魔君的她的好弟弟，便是最有希望能做成这件事的人了。今年不成，几年不成，但她信那天不会太远。
“知道姐姐最信我啦。”
他嗓音软下来，撒娇的小男孩似的，悄悄看了看蓝楚的眼，放慢声试探道，“要是这样，可就更得神族帮忙打通秘境入口啦。入口那儿的封印是他们的手笔，我试了这么久，都打不开——至少从灵脉外面强行破不开。”
“这至少值得斟酌一番。”蓝楚应下，却见蓝秦撑着下巴，大眼睛眨了眨，染上些探究的意味，随即像克服什么极大的障碍，轻声问道，“姐姐是要去问白慕尘吗？”
蓝楚放在桌角的手又收紧了。虽早知蓝秦明敏，但他真将此事挑破时候，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说下去，她勉力笑了一下，“你既知道，便只等回音就是。”
“……我希望姐姐别指望他，或者说，别再跟他见面了。前些日子有人私下报给我，说让我好好看着姐姐，别被狡猾的天族哄骗。”
这两句话后面含义过于厚重，蓝楚神色霎时凌厉几分，眼中闪过杀意，“我竟不知道，这么多年了，北芜原还有觉着能挑拨咱们两个的人。”
“我也觉得他们蠢。”蓝秦笑嘻嘻的，歪在椅子上，眸色幽深，“不过除去这层恶毒的意思，我倒觉得他说得也有点道理。我自然不怕姐姐卖了我，却怕姐姐被别人卖了。”
蓝楚并未接话，只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姐姐大概不会听我的。”蓝秦叹了口气，“如果是因为姐姐看上他了——我早就说过，等我得到秘境和天魔殿里的东西，只要姐姐喜欢，有一百种法子能把人送给姐姐。至于看他们脸色嘛……”
他眼见蓝楚本就尚未缓和的脸色迅速冷下来，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小时候姐姐一露出这种可怕模样，他就要倒霉了，不是挨个暴栗，就是背他最讨厌的典籍一百遍。现下他是魔君了，蓝楚自然不会再这样，可他仍然有点害怕。
蓝楚反应实则也在他意料之中。姐姐做人行事向来坦荡，更不会用他爱用的那些手段。果不其然，墙上的灯烛随着蓝楚起身的动作晃了晃，她落在阴影里。
“我是喜欢他，但这是我的事——我自己的事。”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他对我有意无意，我管不着，也决定不了。阿秦，我知道你的心意，但你绝对、永远不能这么做。”
“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蓝秦终于忍不住，高声顶了一句出口。他永远记得自己在魔宫中办了小宴的那一晚——姐姐和白慕尘第一次见面，那之后的几千年里，他已经无数次为此而后悔过了。
子桑不知听见了什么风声，忽然跑到灵脉法印这儿来——那也是灵脉刚开始衰退的时候。他费尽心力，才骗了过去，轮到反问天族神君为何鬼鬼祟祟到魔界禁地来的时候，那条龙又巧舌如簧说得滴水不漏了。
当年他还没跟九重天撕破脸，自然要对子桑君招待一番，原本只叫了中心城里正忙碌的几个长老撑场面，却没想到在外游荡了几个月的姐姐蓝楚恰好在那晚回到中心城来。
白慕尘那厮该庆幸长了张嘴，把他原本安排过去，想教这位著名浪荡郎君吃瘪的人都怼了回去，那骄矜模样让他看着几乎忍不住想动手，只得靠一副假笑撑在脸上——他倒是不知道，还有这样闯了别族禁地、被抓个现行还能这么得意的人——不愧是佑德的亲弟弟。
因此蓝秦更不明白，姐姐是怎么从这么一晚上就对他情根深种了。
“他在我面前没有一句真话，神蛊战时对神族都冷眼旁观，怎么能指望他真心帮我们？他那浪荡子的名声也是八荒皆知，连青丘狐族的帝姬都败在他手下……姐姐，你怎么能……”
“我知道。”
蓝楚打断他的话，声音冷硬如冰原，“我都知道。这些话，以后不必再重复了。”
她低头看看弟弟怔愣的脸，攥紧自己的袖口，转身走出了房间。
蓝秦看着蓝楚仍显得有些愤然的，凛冽寒风一样离去的背影，在椅子里颓然缩成一个小团，半点没了方才强硬的模样——他立时后悔那样同姐姐说话，可这些又不得不说。他得让姐姐彻底对那群道貌岸然的神仙失去寄望，尤其是白慕尘本人。
不过就算做不到也无碍。他想。只要他拿到那本内法，按自己完美的筹划进行——他还是能满足姐姐的一切愿望。
他冲房间暗处招了招手，一个紫衣女子便默然走出，脸上的红色暗纹在灯下显得愈加妖冶，而后冲他行了一礼，“君上。”
“这几个月跟着姐姐的是谁的人？”
“长公主常在东北部，君上曾吩咐青之魔君帮着保护。”
“我倒忘了这茬。”
蓝秦笑道，低头看看自己鲜艳的衣服，“都处理掉吧，当给那家伙个警告。”
“是。”
“去找盛衷，让他不用再跟着子桑，回到姐姐身边去，还是听凭她差遣。”他眯了眯眼睛，“你也待在我这儿就好，宫啸。”
04.
这是数百年来三梵过得最热闹的一个春节。不仅临初和归容回来，玉府神君也从九重天告了假，来同玉蘅昭应一家团圆。除夕夜里几人一块儿守岁，虽说神族的年纪增长几乎能被视作无物，也总归能从这些事中寻出乐趣来。
只是这回归容和临初却没同许久之前一样歇在长云殿，而坚持要回去。临初温柔安抚着不想让他走的昭应——小少年不想独自面对父君和先生的压迫，但也无济于事。归容扯着他的袖子，两人踏着风雪离去了。
玉蘅本只是心中不大安定，然而她的直觉向来是准的——只才过了几日，归容便避着故安温渝等人，单独来寻她了。
“你肯定已猜着个大概。”
玉蘅见归容脸上还有笑，心也放下一半，听她继续道，“初一是正日，阿初说此事在急不在缓，因此最好还是赶上。我们回去就是为了按师父留下来的法子，给小安算那一卦。”
见她提起左辛，玉蘅便更添几分严肃。她先前便隐隐有猜测，觉着临初忽然出走游历，加之归容闭关，都与三梵这一劫数——不仅北芜原，更与故安生时便命定的那一事有关。归容既受左辛亲传，便知那一套紧连三梵命数的秘法。这劫早便压在故安、乃至玉蘅等人头上，待真至眼下，倒无甚意外局促之感了。
“辛苦姑姑和临初叔叔了。”
她真心地道一句谢。归容笑起来，并没推辞，只道，“更辛苦的还在后面呢。”
玉蘅自然并不追问。归容转头往窗外看了看，抬眼向三梵又一场大雪后晴朗的天，“算出的结果，小安儿入了春就得去九重天。比先前想的要提前多了，说不上好事坏事，顺其自然吧。”
她兀自摇了摇头，“我倒是想再多留她些时候，但算了许多遍，直算到天亮，也仍是那个结果。”
即便已经猜到，玉蘅仍有些愣神。她嘴唇翕动半晌，扯出一点显得勉强的笑，“娘亲还在时候，就已同孟章神君议定了，此番我亲自走一趟九重天，与天帝去玉清境，也就是了。”
“是要这么办。”归容紧接着默然，“此去不知得有多久不能回来，小安儿在那，也用不着什么旁的东西，甚至比在三梵还要安全呢——”
别太担心了。这话也是说给她们二人听。毕竟故安自降生以来，□□万年长到现在，几乎从未独自踏出三梵。不过游历昆仑雪山，再远的、九楦的凰图泊和白民国。九重天神仙众多，规矩严谨，玉清境又是清苦神秘的修炼圣境，容不得他们太过掉以轻心。
“唉。”玉蘅长长叹一口气，“小安还是……道心太过澄明了。”
她话音未落，却忽听得敲门声，门开之后，临初拿着一封信站在那儿。
“是……九重天子桑君的信。”他顿了顿，“送到长云殿来，指名要给玉蘅神官长的。”
“给我？”
玉蘅的确有些惊讶。从金乌河一事至今将近一年，子桑虽没再来过，却一直与故安通着信，这事她是知道的。而偶有北芜原之事需议，也大多托安泽神君在通信中顺便提上一句——这一年太过平静，本也无甚事情可说。因此子桑单独送信来，这还是头一回。
归容见状便要起身先走，被玉蘅拉着袖子挽留下来，她露出点笑，“我这儿还能有什么秘密，子桑君左不过是公事，省得我回头再转告一回了。”
临初与归容都从善如流，在屋里坐下关上门，看玉蘅一面拆封读信，一面表情变得愈渐精彩起来。
这倒使两人生出些好奇了。玉蘅抬眼看了看，先递给归容，再玩味地看看临初，最后出言总结。
“这回不知该说谁与谁心有灵犀了。”
子桑君信里说的不是别的，正是请故安帝姬去九重天的事，还道这是紫微神尊开口提的，蓝可儿郡主甚至启用预言力，说尽早去为上佳，在里面推波助澜。
好好一件渡劫的严肃事情，被他讲得像是上九重天度假。
这着实使临初有些迷茫。他虽在这几月里已对子桑君和自家小安儿之间的事有了点数，却不知蓝可儿郡主与紫微神尊又怎么会牵扯进来，只能叹一句子桑君人脉着实是广。
“既然如此，”归容抬眼，“这事便更是敲定下来了。寻个吉日，跟小安儿提吧。”
话一毕，她与玉蘅便不约而同地看向临初。他神情莫名起来，迟疑道，“你们不会是……想让我去说吧？”
刚一过了上元节，玉蘅便上九重天见佑德帝，说好了故安的事。不知是何缘由，天帝模样比她记忆里亲切多了，也算是托了妹妹的福，她此生第一次踏进了九重天的修行圣地小怀忧境。
“在此境中修行一年，几乎抵得上在外千年，且尤于道心坚韧有所提升。”
玉蘅一边讲，一边小心观察着故安的神情，见她仍是那副淡然样子，心里却更打鼓，“总之，要不了几年就回来了，如今情势，怕也容不得……”
“我明白的。”
故安见姐姐满脸写着紧张二字，连她新做的点心都不能缓解一二，不由觉得有些好笑。正如归容所说，她到九重天去，比他们这些在三梵前线的可要安全，玉蘅只是太不放心她独自到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那么久。
“还有姐夫在呢。”故安轻轻叹口气，握着玉蘅的手，“你也说，要不了几年就得回来啦。”
她难得语气这样柔软，倒分不清究竟是谁哄谁了。玉蘅却仍垂着眉眼，“那小怀忧境中着实清静至极，甚至有些难以忍受了。道法威压也极大，不知在里面修行有多苦……”
她自然是心疼的。她的小妹本不必经此一遭，该能一直轻松无忧地过下去。
可为仙为神，有几个真能不历劫数。
“外间一载，其中千年，自然会如此。”故安平静道，“姐姐该有些期待才是，等我回来时候，便能真正与你们一块儿，顶在最前头了。”
玉蘅沉默半晌，终于笑笑，“好。”
她有意使氛围松快些，转念一想，倒真记起另一桩事。她拈起盘子里最后一块点心，道，“我亦见着子桑君了。他说诸事皆已处理得当，后面很长一段时日都会待在九重天，且——”
话中刻意停顿一下，玉蘅果然见故安神色间泛起波澜，她在心里无奈地摇摇头，继续道，“且专门请我，将这话告诉你。”
故安素白的一张脸“腾”一下红了。
玉蘅有种把子桑暴揍一顿的冲动，又想晃着自己妹妹的肩膀叫她清醒一些。抬眼一看故安身上穿的还是子桑送的水蓝云纱，两股火便都蔫蔫熄了。
却忽听故安开口，轻轻地，然而带着点笃定的意味。
“我知晓了。”她说，“这回到那儿去，我也会把同他之间的事弄清的。”
玉蘅一句“你别被他骗了”就这样卡在喉咙。她微微目瞪口呆，看着小妹，像颠覆了许久以来原本坚信的认识，随后试图从故安脸上找到她的话含义单纯的证明，却只看到她唇角一丝真诚而愉悦的笑意。
只不过是不再被他引着往前走，迷迷糊糊的，倒像个真不谙世事的小孩了。故安想。这是她一早便决定的事——得好好地把主动一方握在自己手里。
九重天子桑殿今儿是百年也难得一见的迎客日，不过叶寒神官于何时、何事都能做得有条不紊。因此即便青丘狐族储君涂山野踏着六亲不认的步子，自层云之下踹了自己的坐骑青玄鸟，飞身掠进宫殿大门，他也能立时挂着礼貌的笑迎上前去，道，“子桑殿下在经笥阁候殿下多时了。”
涂山野一袭青衣，脖颈上蜿蜒出片片花纹，身上却挂满了金银配饰，连着铃铛样的耳坠，一动便当啷作响，显示足了浮夸。不过他从来如此，叶寒也早就习惯。既然算是常客，储君殿下并不同他多客气，不过寒暄一句辛苦，便忍不住阴阳，“子桑兄几千年不进经笥阁一回，我一来，就要在那儿待客。”
经笥阁是子桑殿的书房，与藏书阁一样，的确都不是白慕尘喜好光顾之所。而叶寒只默然引路——这位狐族储君的话他可搭不了，也就只有他们殿下才能四两拨千斤，压压好友从来嚣张的气焰。经笥阁即刻便在眼前，涂山野推门而入，叶寒则悄然退下，去预备晚膳等余下事宜了。
白慕尘正站在屏风之后，低头看桌上一张被层叠仙力护起来的画轴。他自然早听见外面声响，却甚而没回过头，只勾起笑来，道，“涂山殿下的帖子我早已接了，却不知，教本君如此好等。”
“挚友”时隔多年见面，既然涂山野不好好说话，他自然没有不回敬的道理。一句“本君”把储君殿下堵了回去，涂山野自知略有理亏，更知嘴上功夫不是子桑的对手，便径直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抬眼看看，干脆利落地转过话头，“不过近千年没见，子桑兄怎么忽然不戴耳坠了？”
白慕尘先前的确同他一样，自两人于新纪六万多年认识，总戴着一双白玉耳坠。一时不见，竟就改了习惯，因此无怪他单提出一句来问。
出乎他意料，白慕尘默了半晌，方言简意赅地应一声，“丢了。”
涂山野慢慢觉得这天是无法往下聊——从前子桑性子也差，可没怪到这种地步。他大抵该再等个千年，再来拜访。
随即瞟见桌上的画，白慕尘指尖轻轻落在上面，顺着画中水流的方向抚了抚，极珍视的模样。
“这画不错。”这句他倒是真心。
白慕尘终于舍得看他一眼，笑道，“这回难得有好眼光。”
“美中不足的是，”涂山野挑了挑眉，眼里含着些忍耐不住的嘲讽，“子桑君好兴致，一如既往地自恋，能在这儿对着自己照影欣赏半日。”
的确，那画上显然是子桑君本人。红衣墨发，折扇傍身，眉眼勾人，因形神皆极像，看得涂山野心绪复杂，嫉妒有之，对画都恨得牙根痒痒亦有之。
却没想到白慕尘这回竟不恼，也不出言回怼他，而是心平气和问出一句，“我要在这画上题词，殿下也出出主意，写个什么的好？”
涂山野看着他眉眼唇角的笑，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原因。”
蓝楚指节扣紧桌角，几乎将上好的铁木掐出裂痕。蓝秦仍气定神闲，微微笑道，“我翻了魔宫里的古籍，说魔尊当年建上古魔宫时，曾在清禾宫藏书阁设下一处封印。魔尊将力量留存于此，是极有可能的事。”
且那封印还有魔尊内法帮忙压制，使之力量不会外溢。不过这话，便不必告诉姐姐了。
“要是真像你说的，魔尊最后陨落之地是那藏书阁，其中魔力可就不只能救灵脉，还能成我们的筹码……”
“正是。”
蓝秦点点头，笑意却慢慢褪下，“只是有一桩事不好办，我对那力量全然不知，若它强大到离了封印便不可控的地步……我们就都是徒劳了。”
话虽如此说，他却知蓝楚已经心动，于他而言这就足够。
“无妨。魔尊之力、天魔之力，哪个都不是你我如今能企及的。新纪元十几万年了，整个北芜原也没再出过一个魔尊啊。”
蓝楚轻轻笑道。后面的话，她不说蓝秦也能明白——如今一统北芜原七位魔君的她的好弟弟，便是最有希望能做成这件事的人了。今年不成，几年不成，但她信那天不会太远。
“知道姐姐最信我啦。”
他嗓音软下来，撒娇的小男孩似的，悄悄看了看蓝楚的眼，放慢声试探道，“要是这样，可就更得神族帮忙打通秘境入口啦。入口那儿的封印是他们的手笔，我试了这么久，都打不开——至少从灵脉外面强行破不开。”
“这至少值得斟酌一番。”蓝楚应下，却见蓝秦撑着下巴，大眼睛眨了眨，染上些探究的意味，随即像克服什么极大的障碍，轻声问道，“姐姐是要去问白慕尘吗？”
蓝楚放在桌角的手又收紧了。虽早知蓝秦明敏，但他真将此事挑破时候，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说下去，她勉力笑了一下，“你既知道，便只等回音就是。”
“……我希望姐姐别指望他，或者说，别再跟他见面了。前些日子有人私下报给我，说让我好好看着姐姐，别被狡猾的天族哄骗。”
这两句话后面含义过于厚重，蓝楚神色霎时凌厉几分，眼中闪过杀意，“我竟不知道，这么多年了，北芜原还有觉着能挑拨咱们两个的人。”
“我也觉得他们蠢。”蓝秦笑嘻嘻的，歪在椅子上，眸色幽深，“不过除去这层恶毒的意思，我倒觉得他说得也有点道理。我自然不怕姐姐卖了我，却怕姐姐被别人卖了。”
蓝楚并未接话，只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姐姐大概不会听我的。”蓝秦叹了口气，“如果是因为姐姐看上他了——我早就说过，等我得到秘境和天魔殿里的东西，只要姐姐喜欢，有一百种法子能把人送给姐姐。至于看他们脸色嘛……”
他眼见蓝楚本就尚未缓和的脸色迅速冷下来，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小时候姐姐一露出这种可怕模样，他就要倒霉了，不是挨个暴栗，就是背他最讨厌的典籍一百遍。现下他是魔君了，蓝楚自然不会再这样，可他仍然有点害怕。
蓝楚反应实则也在他意料之中。姐姐做人行事向来坦荡，更不会用他爱用的那些手段。果不其然，墙上的灯烛随着蓝楚起身的动作晃了晃，她落在阴影里。
“我是喜欢他，但这是我的事——我自己的事。”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他对我有意无意，我管不着，也决定不了。阿秦，我知道你的心意，但你绝对、永远不能这么做。”
“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蓝秦终于忍不住，高声顶了一句出口。他永远记得自己在魔宫中办了小宴的那一晚——姐姐和白慕尘第一次见面，那之后的几千年里，他已经无数次为此而后悔过了。
子桑不知听见了什么风声，忽然跑到灵脉法印这儿来——那也是灵脉刚开始衰退的时候。他费尽心力，才骗了过去，轮到反问天族神君为何鬼鬼祟祟到魔界禁地来的时候，那条龙又巧舌如簧说得滴水不漏了。
当年他还没跟九重天撕破脸，自然要对子桑君招待一番，原本只叫了中心城里正忙碌的几个长老撑场面，却没想到在外游荡了几个月的姐姐蓝楚恰好在那晚回到中心城来。
白慕尘那厮该庆幸长了张嘴，把他原本安排过去，想教这位著名浪荡郎君吃瘪的人都怼了回去，那骄矜模样让他看着几乎忍不住想动手，只得靠一副假笑撑在脸上——他倒是不知道，还有这样闯了别族禁地、被抓个现行还能这么得意的人——不愧是佑德的亲弟弟。
因此蓝秦更不明白，姐姐是怎么从这么一晚上就对他情根深种了。
“他在我面前没有一句真话，神蛊战时对神族都冷眼旁观，怎么能指望他真心帮我们？他那浪荡子的名声也是八荒皆知，连青丘狐族的帝姬都败在他手下……姐姐，你怎么能……”
“我知道。”
蓝楚打断他的话，声音冷硬如冰原，“我都知道。这些话，以后不必再重复了。”
她低头看看弟弟怔愣的脸，攥紧自己的袖口，转身走出了房间。
蓝秦看着蓝楚仍显得有些愤然的，凛冽寒风一样离去的背影，在椅子里颓然缩成一个小团，半点没了方才强硬的模样——他立时后悔那样同姐姐说话，可这些又不得不说。他得让姐姐彻底对那群道貌岸然的神仙失去寄望，尤其是白慕尘本人。
不过就算做不到也无碍。他想。只要他拿到那本内法，按自己完美的筹划进行——他还是能满足姐姐的一切愿望。
他冲房间暗处招了招手，一个紫衣女子便默然走出，脸上的红色暗纹在灯下显得愈加妖冶，而后冲他行了一礼，“君上。”
“这几个月跟着姐姐的是谁的人？”
“长公主常在东北部，君上曾吩咐青之魔君帮着保护。”
“我倒忘了这茬。”
蓝秦笑道，低头看看自己鲜艳的衣服，“都处理掉吧，当给那家伙个警告。”
“是。”
“去找盛衷，让他不用再跟着子桑，回到姐姐身边去，还是听凭她差遣。”他眯了眯眼睛，“你也待在我这儿就好，宫啸。”
04.
这是数百年来三梵过得最热闹的一个春节。不仅临初和归容回来，玉府神君也从九重天告了假，来同玉蘅昭应一家团圆。除夕夜里几人一块儿守岁，虽说神族的年纪增长几乎能被视作无物，也总归能从这些事中寻出乐趣来。
只是这回归容和临初却没同许久之前一样歇在长云殿，而坚持要回去。临初温柔安抚着不想让他走的昭应——小少年不想独自面对父君和先生的压迫，但也无济于事。归容扯着他的袖子，两人踏着风雪离去了。
玉蘅本只是心中不大安定，然而她的直觉向来是准的——只才过了几日，归容便避着故安温渝等人，单独来寻她了。
“你肯定已猜着个大概。”
玉蘅见归容脸上还有笑，心也放下一半，听她继续道，“初一是正日，阿初说此事在急不在缓，因此最好还是赶上。我们回去就是为了按师父留下来的法子，给小安算那一卦。”
见她提起左辛，玉蘅便更添几分严肃。她先前便隐隐有猜测，觉着临初忽然出走游历，加之归容闭关，都与三梵这一劫数——不仅北芜原，更与故安生时便命定的那一事有关。归容既受左辛亲传，便知那一套紧连三梵命数的秘法。这劫早便压在故安、乃至玉蘅等人头上，待真至眼下，倒无甚意外局促之感了。
“辛苦姑姑和临初叔叔了。”
她真心地道一句谢。归容笑起来，并没推辞，只道，“更辛苦的还在后面呢。”
玉蘅自然并不追问。归容转头往窗外看了看，抬眼向三梵又一场大雪后晴朗的天，“算出的结果，小安儿入了春就得去九重天。比先前想的要提前多了，说不上好事坏事，顺其自然吧。”
她兀自摇了摇头，“我倒是想再多留她些时候，但算了许多遍，直算到天亮，也仍是那个结果。”
即便已经猜到，玉蘅仍有些愣神。她嘴唇翕动半晌，扯出一点显得勉强的笑，“娘亲还在时候，就已同孟章神君议定了，此番我亲自走一趟九重天，与天帝去玉清境，也就是了。”
“是要这么办。”归容紧接着默然，“此去不知得有多久不能回来，小安儿在那，也用不着什么旁的东西，甚至比在三梵还要安全呢——”
别太担心了。这话也是说给她们二人听。毕竟故安自降生以来，□□万年长到现在，几乎从未独自踏出三梵。不过游历昆仑雪山，再远的、九楦的凰图泊和白民国。九重天神仙众多，规矩严谨，玉清境又是清苦神秘的修炼圣境，容不得他们太过掉以轻心。
“唉。”玉蘅长长叹一口气，“小安还是……道心太过澄明了。”
她话音未落，却忽听得敲门声，门开之后，临初拿着一封信站在那儿。
“是……九重天子桑君的信。”他顿了顿，“送到长云殿来，指名要给玉蘅神官长的。”
“给我？”
玉蘅的确有些惊讶。从金乌河一事至今将近一年，子桑虽没再来过，却一直与故安通着信，这事她是知道的。而偶有北芜原之事需议，也大多托安泽神君在通信中顺便提上一句——这一年太过平静，本也无甚事情可说。因此子桑单独送信来，这还是头一回。
归容见状便要起身先走，被玉蘅拉着袖子挽留下来，她露出点笑，“我这儿还能有什么秘密，子桑君左不过是公事，省得我回头再转告一回了。”
临初与归容都从善如流，在屋里坐下关上门，看玉蘅一面拆封读信，一面表情变得愈渐精彩起来。
这倒使两人生出些好奇了。玉蘅抬眼看了看，先递给归容，再玩味地看看临初，最后出言总结。
“这回不知该说谁与谁心有灵犀了。”
子桑君信里说的不是别的，正是请故安帝姬去九重天的事，还道这是紫微神尊开口提的，蓝可儿郡主甚至启用预言力，说尽早去为上佳，在里面推波助澜。
好好一件渡劫的严肃事情，被他讲得像是上九重天度假。
这着实使临初有些迷茫。他虽在这几月里已对子桑君和自家小安儿之间的事有了点数，却不知蓝可儿郡主与紫微神尊又怎么会牵扯进来，只能叹一句子桑君人脉着实是广。
“既然如此，”归容抬眼，“这事便更是敲定下来了。寻个吉日，跟小安儿提吧。”
话一毕，她与玉蘅便不约而同地看向临初。他神情莫名起来，迟疑道，“你们不会是……想让我去说吧？”
刚一过了上元节，玉蘅便上九重天见佑德帝，说好了故安的事。不知是何缘由，天帝模样比她记忆里亲切多了，也算是托了妹妹的福，她此生第一次踏进了九重天的修行圣地小怀忧境。
“在此境中修行一年，几乎抵得上在外千年，且尤于道心坚韧有所提升。”
玉蘅一边讲，一边小心观察着故安的神情，见她仍是那副淡然样子，心里却更打鼓，“总之，要不了几年就回来了，如今情势，怕也容不得……”
“我明白的。”
故安见姐姐满脸写着紧张二字，连她新做的点心都不能缓解一二，不由觉得有些好笑。正如归容所说，她到九重天去，比他们这些在三梵前线的可要安全，玉蘅只是太不放心她独自到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那么久。
“还有姐夫在呢。”故安轻轻叹口气，握着玉蘅的手，“你也说，要不了几年就得回来啦。”
她难得语气这样柔软，倒分不清究竟是谁哄谁了。玉蘅却仍垂着眉眼，“那小怀忧境中着实清静至极，甚至有些难以忍受了。道法威压也极大，不知在里面修行有多苦……”
她自然是心疼的。她的小妹本不必经此一遭，该能一直轻松无忧地过下去。
可为仙为神，有几个真能不历劫数。
“外间一载，其中千年，自然会如此。”故安平静道，“姐姐该有些期待才是，等我回来时候，便能真正与你们一块儿，顶在最前头了。”
玉蘅沉默半晌，终于笑笑，“好。”
她有意使氛围松快些，转念一想，倒真记起另一桩事。她拈起盘子里最后一块点心，道，“我亦见着子桑君了。他说诸事皆已处理得当，后面很长一段时日都会待在九重天，且——”
话中刻意停顿一下，玉蘅果然见故安神色间泛起波澜，她在心里无奈地摇摇头，继续道，“且专门请我，将这话告诉你。”
故安素白的一张脸“腾”一下红了。
玉蘅有种把子桑暴揍一顿的冲动，又想晃着自己妹妹的肩膀叫她清醒一些。抬眼一看故安身上穿的还是子桑送的水蓝云纱，两股火便都蔫蔫熄了。
却忽听故安开口，轻轻地，然而带着点笃定的意味。
“我知晓了。”她说，“这回到那儿去，我也会把同他之间的事弄清的。”
玉蘅一句“你别被他骗了”就这样卡在喉咙。她微微目瞪口呆，看着小妹，像颠覆了许久以来原本坚信的认识，随后试图从故安脸上找到她的话含义单纯的证明，却只看到她唇角一丝真诚而愉悦的笑意。
只不过是不再被他引着往前走，迷迷糊糊的，倒像个真不谙世事的小孩了。故安想。这是她一早便决定的事——得好好地把主动一方握在自己手里。
九重天子桑殿今儿是百年也难得一见的迎客日，不过叶寒神官于何时、何事都能做得有条不紊。因此即便青丘狐族储君涂山野踏着六亲不认的步子，自层云之下踹了自己的坐骑青玄鸟，飞身掠进宫殿大门，他也能立时挂着礼貌的笑迎上前去，道，“子桑殿下在经笥阁候殿下多时了。”
涂山野一袭青衣，脖颈上蜿蜒出片片花纹，身上却挂满了金银配饰，连着铃铛样的耳坠，一动便当啷作响，显示足了浮夸。不过他从来如此，叶寒也早就习惯。既然算是常客，储君殿下并不同他多客气，不过寒暄一句辛苦，便忍不住阴阳，“子桑兄几千年不进经笥阁一回，我一来，就要在那儿待客。”
经笥阁是子桑殿的书房，与藏书阁一样，的确都不是白慕尘喜好光顾之所。而叶寒只默然引路——这位狐族储君的话他可搭不了，也就只有他们殿下才能四两拨千斤，压压好友从来嚣张的气焰。经笥阁即刻便在眼前，涂山野推门而入，叶寒则悄然退下，去预备晚膳等余下事宜了。
白慕尘正站在屏风之后，低头看桌上一张被层叠仙力护起来的画轴。他自然早听见外面声响，却甚而没回过头，只勾起笑来，道，“涂山殿下的帖子我早已接了，却不知，教本君如此好等。”
“挚友”时隔多年见面，既然涂山野不好好说话，他自然没有不回敬的道理。一句“本君”把储君殿下堵了回去，涂山野自知略有理亏，更知嘴上功夫不是子桑的对手，便径直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了，抬眼看看，干脆利落地转过话头，“不过近千年没见，子桑兄怎么忽然不戴耳坠了？”
白慕尘先前的确同他一样，自两人于新纪六万多年认识，总戴着一双白玉耳坠。一时不见，竟就改了习惯，因此无怪他单提出一句来问。
出乎他意料，白慕尘默了半晌，方言简意赅地应一声，“丢了。”
涂山野慢慢觉得这天是无法往下聊——从前子桑性子也差，可没怪到这种地步。他大抵该再等个千年，再来拜访。
随即瞟见桌上的画，白慕尘指尖轻轻落在上面，顺着画中水流的方向抚了抚，极珍视的模样。
“这画不错。”这句他倒是真心。
白慕尘终于舍得看他一眼，笑道，“这回难得有好眼光。”
“美中不足的是，”涂山野挑了挑眉，眼里含着些忍耐不住的嘲讽，“子桑君好兴致，一如既往地自恋，能在这儿对着自己照影欣赏半日。”
的确，那画上显然是子桑君本人。红衣墨发，折扇傍身，眉眼勾人，因形神皆极像，看得涂山野心绪复杂，嫉妒有之，对画都恨得牙根痒痒亦有之。
却没想到白慕尘这回竟不恼，也不出言回怼他，而是心平气和问出一句，“我要在这画上题词，殿下也出出主意，写个什么的好？”
涂山野看着他眉眼唇角的笑，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