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时值四月,三梵甫入春日,故安帝姬两手空空,被天族子桑君亲自接上了九重天。

    此事并未向外宣扬,亦在双方默契之中,唯有九重天几位因事所关的神仙神官知晓。除去开始时候玉蘅得由天帝佑德领去三十五天小怀忧境熟悉一遭外,其余事情亦由白慕尘一手包办——这是他自己主动请命,佑德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故安倒也并非头回来九重天,只不过先前多半跟着玉蘅,规规矩矩地参加些宴会朝见之流,一路如何走早就安排好,神仙熙攘之中,却无心观金玉辉煌、花海浮空以外的景致。这次是同白慕尘一块儿走一趟,被他感染得不急不缓,自然多了许多乐趣。

    “只还是一走一见。”白慕尘笑道,手中折扇在天际蔓延开来的云雾光影之下,几乎映出流动的水波,“往后还有许多机会,引帝姬慢慢看来——只希望这引路人能是我。”

    故安没拒绝,却也没应下,不知是恰好还是刻意,她正避开他盈满春风的眼睛。那阵久违的桃花香便顺着风钻进五官,使她抿了抿唇角,压住从心底跃然而上的笑意。她随即想起白慕尘昨日到三梵说是接她时,两人时隔一年多,终于相对而立的模样。

    一年时日,在神仙千万年的命数中无疑显得过于单薄,但她那些模糊的、细碎的,或许能称为思念的情绪,已经堆叠成无法再忽视的厚重了。

    然而即便如此,她听着白慕尘格外有礼有节的话,也只是笑笑,道劳烦子桑君亲走一趟。

    与子桑君这用人情交缠出的来往,也不知是否真能无尽头。可故安看着他模样,愈觉心中压着一股微微跳动的气,再加上不合时宜地记起秘境中事,更教她难以开口,难以叙说——哪怕是无理地责怪他——怪他为何显得这样疏离

    玉蘅最后嘱咐完这那,跟归容临初一块儿站在她后方,观察两人有来有回的对话,眼神颇为复杂。

    真有点儿后悔。她想。没把天帝请来,让他看看自己亲弟弟这几万年见不着一回的礼貌模样。

    一想到自家小安也没丢了矜持,且是这奇景的缔造者,她又有些骄傲。

    其实这几日或许也有机会。故安想。小怀忧境开启须待机缘,这一回要等将近十日,恰好留给她些熟悉九重天、做最后准备的空当。她早听玉蘅言语渲染过里面威压之重,自然不会掉以轻心,本已打算便在住处修炼了。

    她虽一年中绝大多时候都会在境中修行,却也得有个休憩之所,而这住所亦是子桑君安排妥当的。

    素华阁建在一十六天,是座浮在朱颜花之上的雅致宫阁,与一十六天其余宫苑间有廊桥相通,其余地方皆为与云海相融的水波。据说此中活水是由瑶池所出,故安想着待有机会,大抵得去看一眼。

    然而她在素华阁安顿下第一晚,白慕尘还没来得及再相邀,摇光星君便先一步溜进来了。

    “帝姬也忒不讲义气,上回我去三梵就是草草溜回来,这次来了九重天我的地盘,又不告诉我!”

    摇光歪着脑袋,耍赖小孩一样四仰八叉地倒在屋里,银色长发在明亮灯光下头直晃故安的眼。她顾不得反问九重天怎么就成了个小星君的地盘,便连忙顺从讨饶,“上回确是我的不对,这次嘛……”

    故安一时想不到词儿,手却快,把那盒本就要送给摇光的点心礼物拿了出来。

    “……不会忘了你的。”

    摇光“腾”一下坐直,干脆利落地收了盒子,笑容绽开,“我也不真跟帝姬计较呀。帝姬不必为难,我已知道这回是事关入玉清境的大事啦。”

    这其实也容易猜到,此事除去不应招摇外,在九重天之内也不必成为什么秘密。故安摇摇头,显出些无奈来,未及开口,却听摇光道,“小怀忧境旁的事,想必玉蘅神官长早都同你说过了,我此来除了要邀咱们帝姬在九重天玩几日,也是说几件神官长不知道的。”

    说完甚而眨眨眼,让故安连推拒的口都开不了了。

    一年中会开启数次,时候不定,每次三日;境中一载,抵外间修炼千年,清静而凶险;重在提升道心而非修为。这些都是她已经铭记于心的,也是最为紧要的,但多知道些总是好的,故安便点头,笑道,“我应下了,应了星君的邀,不过入境之前的三日是必要修炼的。”

    “我知道,”摇光道,笑容里露出些狡黠,“我知道这三日,必得平心静气修行入道心,不过,三日便足矣。帝姬猜猜这是哪儿来的经验。”

    摇光既为修炼飞升,被青华大帝赋神位的天官星君,便不会有入小怀忧境的机遇,这是故安明晓的。那便是个经历至此的神族所言。神族之中,有此身份,修为又有突破之需的……

    “陌城君?”

    摇光眼中闪着些讶异,“帝姬果然聪慧,正是我们九重天的太子殿下陌城。”

    故安了然,预感到这场对话短不了,便起身去沏了壶茶,水入不过一刻钟,茶香便四溢于室,她眼睛亮了亮——这是她在自己家中喝惯了的茶,从前送给过子桑君一些,没想到他竟放到这儿来了。

    陌城君与摇光,怎么想都无甚联系,究竟如何有的渊源,致使连这样事也议论过。她心中不免好奇,却也知此时不该开口问。摇光继续道,“等帝姬入境也会知道,这事也就没必要遮遮掩掩的了。太子殿下这七八年一直在境中修行,因此知道其中许多规矩窍门,等到时境口开启,他会出来歇上几日,帝姬也能再好好同他了解一番。”

    “此事妥当,只是不知用什么当做谢礼好。”故安道。她曾听闻陌城君为人稳重端方,是真君子,想必不会拒绝帮这个忙。

    摇光托着下巴,看她一会儿,犹豫好久似的,“赠太子殿下礼可并不容易。他鲜少碰见合他心意的礼物——虽说就算不收,忙也会帮,只不过欠他个人情罢了——其实他连这人情也不在乎,但我们帝姬殿下是最在乎的吧?”

    “星君倒是了解得透彻。”

    故安总算看出些端倪,反刺这么一句,未成想摇光还有后着,“不过除了太子殿下以外,还真有位神君于帝姬还人情来说更合适。”

    故安有不祥的预感。

    “没错。”摇光笑嘻嘻的,“就是子桑君呀。”

    如今再说摇光不是别有用心,故安是万万不信的了。她伸手端起杯,把茶水毫无风度地“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听摇光开始背诵她完全没看过的“史籍”:“神蛊之战时,子桑君还未获神位。起初置身局外,并不参战,后来却受了长洵帝君的引荐——不知是主动还是被迫的——去小怀忧境中修炼了数年。再出现在八荒面前时候,御水驭火的神力便已无上精纯了,四海水皆在掌控,业火亦能铺天……随后参了金乌河一战。”

    “又是金乌河?”

    惊诧问句不受控地从故安口中溢出来,她想起修崖,若是这样,彼时娘亲是不是还同子桑见过面,乃至……

    “是。”摇光看出她神色变化,顿了顿,“不过那回,准确来说是在厌晖海一战,且修崖神官长在那之前就已经……”

    “我没事。”

    故安面色恢复如常,又给自己斟了杯热茶。

    “……向来的说辞是,子桑君是冲着厌晖海才掺了一脚,否则他全然会冷眼旁观——因此九重天以外的史籍压根儿没提到他的名字,把那一战的战果也一概归到安泽神君的功劳里去了。当时的魔君在厌晖海里放出了上古凶兽九婴,污了海水,搅动风云。子桑君虽不知为何从来不喜厌晖海,可也不能真对自己降生之地置之不理……”

    这一茬故安是知道的。子桑君当年降生于三梵境,既为龙祖孟章直系血脉,降世时皆能平地生海——不巧恰在大战之时之地,厌晖海便是他在陵光神女铺开的天地业火之中,硬生生撕开的一片海。

    水域漫开火焰,如撕开天日晖光,从此遂名为厌晖海。

    与两位兄长对生海亲近不同,同对三梵一样,子桑虽与此地血脉亲密,却向来有些排斥前去——无人知是何缘由,包括他自己。毕竟玉蘅曾有一段时日十分介意,因此他在这事儿上倒是不会糊弄人。

    “三梵还好上许多,见那片海我便觉不舒坦,不像是我的生海,倒像是同我有仇。”

    故安至今还记得玉蘅绘声绘色地模仿子桑君这番言论的情状。玉蘅话毕,变脸似的,换上一副咬牙切齿神情。

    “他爱喜欢不喜欢,那就干脆划给咱们,归到三梵十大美景里去!”

    “另外九个是什么?”故安问。

    玉蘅甩手,“还没定呢。”

    “……因此大战一场,最后九婴濒死败退,再未现世,海水归清,神族取胜,助决战之势。帝姬,你在没在听啊!”

    “啊……”故安一脸淡然地点头,“都听见了。子桑君很厉害。”

    摇光:你真敷衍。子桑君要听见了,该假笑得很生气的。

    故安:哦?我倒是的确很好奇那是什么模样。

    06.

    白慕尘昨夜里睡得不好。

    他翻来覆去地想昨日故安面对他邀约的应答,再挑剔自己究竟有哪个地方做得不对——为了避免冒犯矜持的小姑娘,他可是一举一动都规规矩矩的——平日里言谈都是张口就来,但对于故安,他禁不住一遍遍去想她的每句话。

    也正是因此,第二天一早,已经赖着住在子桑殿一段时日的涂山野看见他发青的眼圈时候,颇为震惊。

    “我今儿回青丘,送阿幸去玄武族那儿,她寄信说要办点事,估摸着是为了明年初四殿下的成亲礼,她跟玄武族那准四皇子妃关系不错……子桑兄?”

    白慕尘眨了眨眼,遮掩走神的事实,“啊,我在听。你走吧。”

    涂山野心中虽憋闷,却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我猜猜,咱们子桑君莫不是连自己四侄子要成婚都一点儿不知道,且一心想着……”

    他蹭吃蹭住这段时日,早眼尖地发现些端倪,刻意将话留白,果然见子桑的笑容更假了点儿。

    “我想想,你前儿去的是北荒三梵,能劳你亲自去接的,无非是朱雀族的小帝姬,哟,子桑殿下时隔四万多年,终于又——”

    “随便涂山殿下怎么说,只愿若是见了面,就管好自己的嘴。”

    白慕尘“唰”一展扇子,眼睛眯起来。涂山野想着自己之后还得寄人篱下,决心不吃眼前亏,抓紧遁走。又实在心痒痒咽不下这口气,终究留下句狠话,“谁稀罕跟个小丫头见面啊!今年我还真就打定主意常住了——等明年我带阿幸来,你俩别打起来就行。”

    话音还绕梁,白狐狸已经骑着青玄鸟飞没影了。

    既算不上什么正式拜访,白慕尘也就没下拜帖,径直到素华阁来。故安和昨晚歇在这儿一块睡的摇光一同见了他,原本已经收拾好神情的子桑君见了两人站在屋门口并肩而立迎接他的身影,嘴角的笑又有那么一瞬间僵硬了。

    “子桑君来得好早。”故安权当没看见,噙着笑,“不知是……”

    “是昨儿就提过的事。”白慕尘道,顺手将自己带来的几匹云锦轻轻塞进故安怀里,看她有些懵地接了,笑得才自然了些,“为小怀忧境作准备,三天便足够,不知帝姬可愿随我闲游几日。”

    他又看了面露心虚的摇光一眼,心中便有了数——想必他本要交代故安的那些事,这小星君已说了七七八八——她同小陌城之间的事,他也知道一二,毕竟九重天的八卦在他这儿从来没有秘密。

    只是可惜。

    他想起些过于久远的事,又很快回神,见故安仍怔怔立着,顺势笑道,“帝姬是没想好,也得允我进去坐坐吧?”

    “是我疏忽了,子桑君请进。”故安侧身将他迎进去,白慕尘刚踏进门槛,又听她在身后说道,“摇光也一块儿吧。”

    白慕尘额角跳了跳。

    待故安收好那几匹料子,托摇光寻人帮自己做衣裳,白慕尘又喝了半杯茶水之后,几人方在蒲团上坐定。

    子桑君常送她各式布料,无疑算是新鲜又有分寸的礼物。九重天奇珍异宝最多,又有八荒手艺最精的仙娥绣娘,料子自然也是顶好的。而若说衣服有诸多讲究,款式、尺寸,都是不好拉扯的地方,几匹布料却正好。

    只是这一回比从前送的,颜色要鲜艳许多,但仍教她很喜欢。

    “帝姬慢慢思虑,我先说说别的。”白慕尘道,他既当做不知道,便得再提一回陌城,言辞间颇有打破他与故安如今这生疏氛围的意思,且还有些摇光听了后想抹了自己记忆的“秘辛”。

    “我二哥这小孙子算是九重天里最有出息的了,也就他能扛起太子这大任,自然也被二哥寄予厚望,因此才能入境修行这么多年。”

    “那看来我若于修行上有疑问,还得请教太子殿下才是。”故安垂眼端起茶杯,还没来得及看看白慕尘神情,他已接上了话,“……我正要说,陌城那人是个不好相与的,帝姬有何疑虑,只管问我也是一样的,且……”

    “且什么?”

    故安原本想同昨日一样默然拒绝,但他已主动软和下来,话里又带着钩子似的,挠得她急切想知道后头是什么——是不是如她心底所期望,便仍顺言答了。白慕尘笑中便暖了些,道,“且,我斗胆请帝姬,不必同我计较桩桩人情了。毕竟,你我间所牵所赠之事、之物这样多。若都要算来,都要小心,还是太累——我已深有体会了。”

    他这话中含义太过丰富,摇光抱着自己的茶杯,屏住呼吸,默默往后面退了退,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知子桑君是刻意忽视她,还是刻意要让她在这儿,好……

    “这么说,子桑君是要同我做朋友了?”

    故安唇角微微扬起,竟显出几分挑衅似的意气。白慕尘心中一动,笑容更盛,弯弯的眼睛里有光芒一闪而过,含着故安与摇光都能看出的真诚的愉悦。

    他摇了摇头。

    话便点到为止最好,何况已使两人心中都满满当当。故安心中畅然,眉眼也舒展开来,起身道,“既如此,我便应下子桑君的邀了。”

    若说摇光原本还犹豫要不要真壮着胆子,去两人中间做个胡乱搅合的,现下便真是一点儿心思都没有了。她冲故安说自己在星君府还有事务没做,随即抱着故安送的那一盒子礼物遁走了。

    照理说故安应当先去玉府神君府看看自家姐夫,把玉蘅托她捎的东西拿去,但眼下她姐夫大约正忙着,还是傍晚再去为宜,因此也就跟着白慕尘先去了竹息宫和紫微宫一趟。

    上竹息宫是蓝可儿郡主的邀约。安泽神君不在,故安先前着实从没想到,郡主竟是这般古灵精怪的模样,更没捕捉到离开时候,蓝可儿望着他们背影的满意目光。

    随后便逛过几处建筑奇妙的仙官洞府,各色繁花金玉乃至看得她有些眼晕——她原本并不大喜欢花木,折桐院中仍种着的桃花树似是唯一的例外,去年秋末还教昭应吃着了蟠桃,她记得,味道不错。

    但习惯了也就好许多。故安心底生发出一种奇妙感,像那朵红莲火坠入水中,融化成一片包裹人全身的暖意。她想起子桑君虽大多生涯都在外游荡,七万岁以后究竟也以此为家,是这样的云海锦绣、仙府奇境中养起来的,慢慢便成为如今她见到的模样。

    只是见着他们的仙君神官,好几个都表情奇怪,欲言又止,看见了她身后的子桑君,便彻底噤声了。

    故安转头看看白慕尘唇角万年不变的笑,看出他是想装傻装到底,显然没有什么好事。问他指定是没有个所以然,还是回头碰见摇光时说说的好。

    九重天无分昼夜,故安仍有些不习惯,只被白慕尘拉着到紫微宫去,说该在这儿蹭顿晚膳了。

    紫微神尊这儿的厨子手艺一流,子桑君评价道,又笑盈盈地强调,不过自然是与帝姬没法比的。紫微神尊和青华大帝都在这儿炼制断蛊锁,此事故安知晓,然而若四人围坐一桌吃饭,未免仍使她压力略大。

    两位尊神知她性子,更知子桑意图。紫微放下筷子,在心里翻个白眼长叹一声,开口道,“我二人本也无需用膳,只想尽待客之意便是,帝姬无需拘束。藏书阁那儿还有的忙,我们就先走了。”

    说罢,狠狠瞪了白慕尘一眼,扯着一头雾水的青华转身溜了。

    白慕尘只是笑,道一声谢,又替故安盛了一碗汤。

    “蹭始神的厨子,追他自己的姑娘,这事儿也就子桑干得出来了。改日必得专门叫度厄去跟佑德说,给他子桑殿也找几个好的,省的他日日叫惨月月四处蹭灶。”

    “你忘了他为何沦落到这步田地,”青华无奈道,“他一年到头有几日真待在子桑殿?毋论厨子,仙娥神官都跑得不剩几个了。”

    紫微扶额,只觉他们几个真是命里欠了子桑的——怎么当初没叫长洵一块儿问问天道呢。

    “明儿该去……该去瑶池子桑殿了。”

    将故安送到玉府神君洞府前时候,白慕尘鲜见的有些局促,道出这句话来。故安眨眨眼,也浮出笑意,又听他轻声问,“你想去吗?”

    那话音里有太多的情绪,是她从没见过的。府门两旁常日点亮的灯笼正映着他的眼,还有赤红外袍里的银色衣领,她一时有些愣神。

    折扇被他抵在下颌,随着她的沉默展开,徐徐半掩面,连带再压不住的情思也收紧了。

    然而她本没想有丝毫犹豫。白慕尘低头,看见了故安背着光影的脸,素银面具有些晦暗,她清丽面容上却似有光华流转,唇如薄雾,眉似远山,身渐烟波。他慌忙垂下眼,听见她应声泠泠,道。

    “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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