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玉蘅看了看白慕尘难得有些疲惫的脸，虽然有点蠢蠢欲动，但还是忍了忍，没把故安上回跟她要了些念冰玉和缙云丝的事儿说出来。因而接了故安的回信，便谈起正事。
“金乌河那处一直是温渝在看着，既然寻不见具体位置，都监看总是没错的。”她道，“这两个月，大约只有几个魔族靠近那边，但我能保证蓝秦本人一次都没来过。”
蓝楚自然也没有。白慕尘虽心安了些，却不免仍旧生疑——他不信那姐弟俩会老老实实地等着他，何况两面对彼此的信任实则都摇摇欲坠。
玉蘅也作如是想，“有无可能，”她问，“蓝秦找到了秘境另一侧的入口？”
“我不知道。”
这话极少会从白慕尘口中说出来。他斜靠椅子，手支着下巴，阖着眼睛，“秘境失落后，便与入口封印一同不停变换方位……若无长洵的手迹来细究，或是碰上金乌河这样沿着河道的较为规律之所，便只能靠巧合和运气……”
“若他真是运道好？”
“那便是天道助他。”白慕尘答，“助魔族灵脉不当在此衰亡，而必要以神蛊与神族相抵。不过……那入口处还有最后一道防线，旧有的封印仍在，还有我新加上的一道法印，十年数载之间，大概难以破开。”
“但四年后必将开战。”玉蘅指出，“到时局势大乱，倘若他借外力击穿封印……”
虽然不往金乌河来，然她近来已敏锐觉出，衡天山附近看守的魔兵愈多了。蓝秦不久后必有动作。
“除非他想用整个中心城做陪葬？”这可不像是在金乌河……之所以这样严密看守，也是为了防着蓝秦硬来。他比谁都清楚，自己与故安在金乌河留下的那处封印能支撑多久。若无破坏，百年可以，千年可以，但绝不可能如先前的上古封印一般支撑数万年；若受强击，数次十次可以，但百次千次，恐怕便……
因此首要之事，仍是抢占战初时机——现下金乌河戒严，若要前去，必然成了给蓝秦开路；北芜原则守得铁桶也似，更毋论往中心城和灵脉方向走。恐怕这两年间都要如此——唯有趁彼时魔族亦乱，才能再去寻一回北芜原的那处秘境入口，随后一同加固两处封印。到时，便全靠玉蘅与他相互接应了。
“还有两年，”玉蘅默然认同他的话，转而想起旁的，“不知小安如今修行如何了。”
三梵亦是暮春，雪原难得消融一片，土地也柔和，从而露出稀落的草芽。白慕尘记起过去三日里的所有事，只觉嗓子眼里发干——他头次觉得，自己没有一个字可同玉蘅讲。
“她修行进益极大，比陌城甚而更有天赋。大抵是先前，的确缺少机缘。”
不论道心还是修为，他这话都十分中肯。他其实尤为好奇，故安在小怀忧境中所见所历究竟是什么。只听摇光数言、加之与他那极可贵的短暂相处，都决然无法塑就她如今模样——让他愈来愈明白，自己已经不受控的模样。
玉蘅却不知他所想。她只听得那一句，便兀自跑了神思。她想起进入天魔殿结界，一心以业火神力复苏神魂的归容，这两年当中，她也只出关过一回，眼里疲倦，却灼灼发亮。
“我记得你生辰也在春日？”
“是。”她调转话头实在有些突然，他顿了顿，“是暮春，金乌河甫全然消融不久。”
“甚好。”玉蘅想，不知明年，小安能否如愿赶上。
涂山野到底被白慕尘踢出了子桑殿——威胁说要撞进素华阁另一座小院住以后，又被拖了回来，锁在三进偏殿像死狐狸一样不动弹了。
白慕尘从三梵回来，先沐浴更衣，后回寝殿睡生梦死地睡了一觉，不知多少个时辰过后，睡醒用膳，将自己重新整饰成向来的体面模样，才去看曾经的“贵客”。
涂山野横躺在屏风后床榻上，现出自己九尾白狐的原型，一见白慕尘进门，便出声嚎丧，“虐待狐狸了——虐待青丘储君了——你们九重天子桑君友将仇报——”
立时被往嘴里塞了一团棉被角，“闭嘴。”
“不是我说你啊姓白的，哦你不姓白，就算我也对你喜欢上的小丫头一见倾心，就算我是行动得晚些，你也不准挡在我求取所爱的路上，更不能抛却你我好几万年的——”
“友谊”两字还没出来，被白慕尘端起菜盘子威胁，“再这样说话，我便把这道菜扣在涂山殿下的狐狸耳朵上哦。”
笑眯眯的，但格外瘆人。
嘴里好几天没沾过荤腥的储君殿下不出声了。白慕尘越看他，越觉青丘狐帝当年没径直将君位传给涂山幸，确是个失策。
大抵是怕白慕尘再以此威胁。涂山野风卷残云样地扫荡完了一桌子菜，连点心也精致包好收进袖子里，防白慕尘如防死敌。
“不论你怎样，”涂山野说，“明年春日我是必定还要来的。她有权从你我之间选。”
“是啊，我同意。”白慕尘却也冷静下来，折扇转在指尖，桃花眼微微眯着，盯在涂山野额头，“但我忍不了为此生怒，也有权告知她你的旧事，好帮她选得更好。”
涂山野在骂出一句“白慕尘你混蛋”和反唇相讥之间，终究还是选了后者。
“你不也同我不分伯仲？”自觉找回把柄的狐狸笑道，颇有些破罐破摔意思，“她知道，便知道吧。我既认真了喜欢她，自然要告诉她一切，也要让她相信，我对她是真心、且与从前割席了的……”
“可惜。”白慕尘轻声道，“她已经信我了。”
直至跟着白慕尘走进经笥阁时候，涂山野仍想不明白，头一日还怀着闷气与隔阂、被他拼力相请才答应去散散心的小帝姬，是如何在一下晌之中、在白慕尘这家伙的巧舌如簧之间与这条龙冰释前嫌，且走到了只差临门一声的地界。
“她相信我了。”白慕尘重又说了一遍，含着过于真切与粲然的笑，涂山野只觉晃眼，“不论旁人信不信，或说、即便她也不信，我亦会如此。说好听了，是抛却从前的荒肆错步；说直白些，天道也该给我这样个回返的机缘。”
涂山野便默然了。话已至此，他无需也不能再同白慕尘争论些什么——已经都是徒劳。但若以此言，教他放弃这段过于短暂、且瞧着荒谬的努力，亦不可能。
他已再忘不了故安了。千昙万木，瑶池之上，菡萏水色，银面玉骨。他曾见过三梵雪原，便如将那层叠冰雪覆到他胸口之中，从此皆镌刻上她那一日的影子。
白慕尘见他神情，便知他心绪。随即笑笑，几步绕到屏风之后，内室当中，道，“我既都说了，究竟如何，还是你的事。我到底不能日日管制储君殿下。”
涂山野抬眼，哑声道，“那是自然，”顿了顿，“且你这回若又是假的，即便你我友谊没断，我也要敲断你的腿。”
这番狠话却无人应声了。白慕尘立在长桌前，如他几年前头回来子桑殿那日所见一样，只垂眼看搁在桌上的那幅画。如今涂山野已经知道，这幅画是出自谁手了。
“若真有那日。”白慕尘道，“你叫上涂山帝姬一块儿，把我龙角掰下来——涂山幸想做这事许久了。”
涂山野亦落座桌边时候才想起，数年之前那回，白慕尘便想为这画题词，然而直至今日，画尾仍是空的。他拿袖子里的点心吃，听白慕尘自言自语，虽说在他耳朵里更像炫耀。
“她说题词便交由我了，毕竟已是送了我的画。”
“那便题你想说的。”想对她说的。涂山野答，不情不愿，话止一半。
白慕尘正握着笔，尚未蘸墨，手腕悬在卷轴之上。
“是有一句。”他道，“可惜。以那口吻，后半是论我心迹，前半却是代世道斥我。”
你已想好了，还踯躅什么？矫情。
他其实也信白慕尘了。涂山野不做声。信他这回是真，不是情分轻浅易碎，亦不是玩乐样耍弄的互搏——踏进素华阁门槛，看见子桑坐在凉亭下头，笑从僵硬到强撑、再全然消散时候，就已经信了。
然而白慕尘似是真就在这刻间下了决心。涂山野再抬头时，那句诗已立在卷轴侧边。
“你去凡间许多年……”他眼睛莫名有些发涩，喃喃道，“呵，就学了凡人这点酸诗。”
“夜长争得薄情知，”笔搁在折扇旁，桃花风自窗而入，将墨迹拂干。白慕尘指尖落在画中金乌河上，“春初早被……相思染。”
“看来你是认了。是难得子桑君同我一样，大大方方认了先动心。”
若那时也是这样。他想。阿幸大抵就不会……
九重天已入傍晚。涂山野待了两年，仍难以适应天日不分的情状。他站起身，背对窗边，遮住那阵风。垂头顺着毛笔、折扇、那句诗，慢慢往上望。然而这话便已暗暗昭示，之后好友大约能照旧平和相处。
白慕尘便微微笑起来。
“我先就我先嘛，谁教她确实……”
“确实什么？”涂山野声音几不可闻。
白慕尘指尖顺着泛金河水流动。他想起已是许久之前的那日，她坐在甫落平静的河边，挽起衣袖，从水里拈出一条小鱼时候的模样。
那日金乌河滔天翻涌，而她望着甘霖与巨浪，捞起的小鱼尾巴上开着花。
“是我。”他道，“是我，确实偏要喜欢她。”
19.
岁越春日，今次小怀忧境开启比寻常要晚些日子，且是在清晨忽而出现。故安步出玉清境时候，第一眼便见子桑君有些睡眼惺忪。
该使他醒醒神。她想。或许也算个教训，教他明白……
“子桑。”她唤一声。见白慕尘仍懒懒的，只一双眼亮起来，他像要说什么，却终究没开口。便又唤一声，带点无奈的笑，“子桑。”
其实上回的气还没尽消。
白慕尘便勾起唇角，握着折扇的手伸出去，将将碰到她衣袖，又停了。
“……走吧。”他道，“你该很辛苦的，先回去睡一觉。”
不过修行三年，她竟已跃至将要能飞升上神的境界了，与凝滞多年的陌城，相差不过仅在修为。他残余一点困意，随即被惊喜扫空。
故安一时难从这话听出他心绪。他多半是还有话藏着不说。她心下一软，却想起另一桩事，便扬起眉，眼尾微挑，难得演出点咄咄逼人。
“有事问你。”她道。
白慕尘直觉不妙，脚步一慢，便落后她两步。两人此时已到了一十六天水榭当中，她的面具在他眼前，显出些迷蒙。
他觉得自己还是没睡醒。
“你是寻着什么仙器，能在外看透小怀忧境当中了？”
白慕尘身子僵了，眼里惊恐惊慌诸多情绪一闪而过，“你能……看见？”
是紫微的水镜。他随即交待。也只用了一次，再没有过了。
故安尚未应声。落在白慕尘眼中，便使他心中悔意如四海水滔滔。他确是只用了一回，自那甚而不敢再将扣着的镜子翻过来——哪怕是得要他注入仙力，再念些符文，才能显出其中虚影的。
而此刻他已无心再想，故安究竟是为何也能瞧见他的了。
浑身凉透，无法狡辩，只得点头。
点头同时，记起那极短暂的半刻钟。故安的小怀忧境，与他从前在里面时半点都不同。
他入眼是数道缭绕的赤红灵力，并非火焰、刺行在铺天黏稠黑雾当中。而后劈开一片亮色天地，露出她不知从哪染了血的脸，血珠溅在面具和她下颌上，那双眼仍是沉静的，连着背后无垠无根、火红色的大道。
那道灵力如要穿透三清境数重天，打碎镜面，刺进他眼中。
他怔愣在原地，颤抖、悸动和苦涩皆从心底蔓延开来，握着水镜的手凸起青筋，在苍白皮肤上，像那道血流出的一点纹路。
早将那镜子扣下时，才发觉自己长喘几口气，眼前仍尽是故安的模样。
像是焰火。他想。从他胸中炸开，落下深埋其中，扎了根开了花的种子。花是在那刻钻进血肉，教他知道，他已经……
“又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你好紧张。”
故安偏头看他，话声将他从斑斓颜色中唤醒。然而那话中带着笑。白慕尘只来得及回神再跨进门槛，便又听她道，“能在那儿见你一面，我也很开心。”
她总是这样。他想，手掌与心口一同微微发烫，有细碎的火星穿梭其间。她便如那片大道一般坦然净澈。让他除去剖心自白之外，亦无甚选择。
“我只是……”他低声道，甚而不使她能听清。从来玲珑生花的唇舌，此时只能想出这样句话，最适合讲——而又最不能在此时说出口。
她先前仍说要等。
只是有些想你。
故安正迈进素华阁门槛，院里几个小仙娥自觉退到角落里去，又低下头，缩得能有多隐形就多隐形。
她回过头，将玉蘅这年的家信和包裹放入袖里，神情声色皆那样笃定自信，如将一切都握在手中。
“我是有些累。”她笑道，“要睡一会儿。子桑，我下晌去寻你，另有一桩事。”
好事。她想。虽然不偏不倚晚了一日，但她不会再等一年。
他亦已神色自如，与寻常时候一般无二，晃晃青绿折扇，笑着应下，“好。”
都好。他想。水镜也好，默契也罢，都使他到底能在繁杂诸事过后，再归于心安。
现下，他也要回去睡上半晌。
故安听了叶寒的话寻见白慕尘时，他正坐在瑶池林中那棵桃花树祖之下。隔着几十步远，一抹鲜红微微飘动，在覆野十几丈的巨大树冠之下，遥遥映进她眼中。
她先前便已见过这棵树了，因此能独自走来。这树比白慕尘年纪都大，自然早有灵智，且大抵是个高深的老人模样。然而故安从未听它开口——哪怕这林中的花木都曾在她耳边叽叽喳喳。
眼下枝叶拂动，繁花落雨，在祥云天中晕开一片悠远的桃红色。
白慕尘说过，从他第一次见到这树起，它便一直如此，每一朵花都纷落残瓣，但从未凋零。他纵能催开千百种草木，这枝叶间也只有一朵属于他的桃花。
故安坐在他身边，白慕尘衣间的桃花香与瑶池当中皆不同，而仅与此地最相像相融。方才在远处能瞧见的诸多花瓣，落到他两人身上，便化于无了。
“小安。”白慕尘开口，他偏过头，话中却并没一丝惯常的调侃意味，“你如今与我从前所知所想，很不相同。但都极好。”
那双从来顾盼神飞的桃花眼始终望着她，狭长眼尾带点浅淡的红，而她仍探出其中同样浅淡的笑意。他没问上晌说的“有事”究竟是什么。她想。
她忽然又泛起那股冲动，想叫他一声“小白”。
她知自己这三年间有变，但终究当局者迷，或许要千年万年后回望，才能如白慕尘一样，知这道心是何意蕴。
“我从前，”故安问，“是什么样？”
“从我见你第一面算起。”白慕尘笑道，“清冷无匹，一本正经，可远观而不可亲近。”
可他还是亲近了。没见几次面，便要捉弄她。不知该说是眼光毒辣，还是旧习难改。
“那你还是想错了。”故安道。
还是少了些契机，揭开她从前的全然真面目。
“我小时上族学，其实最不信史书，往往揪着许多恢宏记载发以质问，将二长老噎得默然，使姐姐自觉我们姐妹间真是心有灵犀，之后先一块儿揭开真相，再踢我回族学去背原本的书。”
“背书本是易事，但姐姐所知的真相，其实同我说得不多。比如长洵帝君，比如神蛊。”
白慕尘折扇抵在下颌，敲了两下，赞同道，“当年编纂的史籍，的确谬误与遮饰百出。然而你做出这样事，我其实也不意外。”
毕竟与他生气时候，也是这股倔强劲儿。
不过姐姐真是帮我背下不少黑锅。很小的时候，偶尔忍不住一块儿闯祸，我都能在极合适的时候逃跑。等娘亲教训过后，做新学的菜式补偿姐姐。
真想不出修崖教训人是什么样。白慕尘评判到。
你确要反复提醒我你的辈分？
……我们小安这么手巧又聪明，定有许多少年人喜欢。
他转移这话头，又生硬又很怪地合适。她从中闻见些酸意。故安想。而后悠悠然道。
我不像大名鼎鼎的子桑君那样妥帖风流——收着清秀少年郎抄的情诗信件，向来都是细细批注，指出他这处字写错了，或那处语句不通，读来使我尴尬。
此时分不清他自己和那少年郎哪个更尴尬。白慕尘想。
是我输了。白慕尘叹道。不知你还有无兴趣，也知道我幼时祸害三梵的真面目。
话音落下，故安却半晌都默然。
“其实没关系。”她开口，“不论你那时怎样祸害，到底只是少年郎。我娘亲许久前曾讲起来，说她那时虽是十万来岁的成熟族长了，又背着挺重的担子，但同你一块儿玩乐时候也很开心。”
“其实，我真想看看你做少年郎。”
至少那时候，你笑起来时便不只为有趣、为些嘲讽调侃捉弄，而多是真切开心。
白慕尘望着她的眼睛，专注地，沉静地。他扬起唇角，笑里有遗憾与无奈，却确是实实在在，“你还记得那些事啊。”
怎么会忘。
“也没有你所想的那样悲惨啦。”他记起曾在秘境里时，她也是这么认为，“后来我回了南荒苍龙族地，父君他便都告诉我了。说我天赋异禀，只需锤炼，说他于我怀有厚重期望。”
“但我全不想要。不仅不想要，也唾弃他那期望。他君临四海八荒，可最终究竟管不了——大抵也是放弃我了。我不要争君位，寻个闲职，而后放荡八荒，肆意妄为——且，二哥确确实实比我强。”
云际漫卷，水天无垠，总有我一点归处。
因此那时我便想。若我有一日真心待谁，第一便要尽我一切，来助她所愿皆得偿。
哪怕这愿望。故安轻声道。是毁天灭世？
可惜。她见他笑。可惜，从前没有，以后，大抵也不会是吧？
故安从这话中得不到半点开解和释然。若到底要找，便只有知道他上洪荒战场，与再来三梵，大抵都是情愿。而看他如今模样，却真合他从前所说：沉情当下，前尘后事，都不必在此介怀。
真好。她想。当下即在瑶池，他最喜欢的桃花满树之中。那么他今日，多半是会开心了。
故安从树下站起来，正对着白慕尘看，他也抬头看着她——看她右手摸进衣袖，小心翼翼取出一枝桃花。
“这是……从你先前种在三梵、折桐院里那些桃树中折下来的。”她说，“我猜着是用你独有的灵力催生蕴养，因为你走之后，我虽尽力看护，却也只在入冬后保下这一棵。”她顿了顿，“不知为什么，我能温养花枝，但树根活不下来。消融冻土的灵力也……”
她声音蓦然断裂。白慕尘盯着那段花枝，不是从她手中接过，而是同她一起，紧紧攥着，抚摸极鲜嫩的花瓣。半晌，又抬眼望向她。
故安指尖绷紧了，粗糙的树枝刺进她皮肤。她看清了。
“谢谢。”白慕尘说，“我很喜欢。”
我总觉得，我该在每个地方种满桃花，花开满树，再结出果子。是我因自己的喜好，教蟠桃变得越来越甜没错，但这回绝不是为了……
我知道。故安说。我知道。
他终于像个少年。话语天真，甚而有些语无伦次。她站在他身边，望着他的脸，也轻轻抚着那枝桃花。
她看清了。
他容颜如画，而今日此时，那双眼中的蹁跹多情与灼灼光华，终于皆似成真。而后携着柔和笑意，一同回到她魂魄深处。
霜雪种春，相思暗生。
白慕尘亦起身，嗓音甚而因急促有些干涩。故安听清了。他说的是，今日，我们便去烛沧境吧。
她说，好。
20.
烛沧境坐于二十七重天，以沧水折光为轴，薄云收影为底。夜色渐入仙府洞天，漫天星子便沿水流而下，一一落入世间。
白慕尘正站在故安眼前，星光之中，身后有千百暗影摇晃交叠。
“你去年时候说不来，要再等等。我本想告诉你的那些话，也要再等等。”他说，“我那一刻想了许多，想你是否口是心非，我是否该再拉扯揣测一番，该像从前一样逗逗你。可我那时，却到底不敢了。”
害怕冒犯。害怕增添一分两分不悦。他比谁都再清楚不过，这些是有多锥刺人心。
我明白。她说。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所以才会什么话都坦然同你说。
也没有全都坦然。他有些委屈。比如应下涂山野邀约那回，是我的错，你因而生气了，便该告诉我。
故安觉得有些好笑。我又不是因气你才应他的邀。
白慕尘看上去更闷了。
“可今晚到这儿来，”她说，“你忘了吗？我上晌说是因有事找你。”
白慕尘点头，唇角扬起点笑，“自然没忘，我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且立时就要……”
“说”字还未落地，故安便开口，“我问过叶寒神官了，你忘了。子桑君，昨日是你的生辰。”
你从前至少会去紫微神尊那儿，或天帝陛下那儿蹭点好菜，罕见地喝上两杯甜酒。可往前数上三年，你一回也没去过了。
她边说着，从腰间摘下一个锦囊。绛红色云锦，绣上银线莲花暗纹，里面晃出清脆声响。
“锦囊也是你的，不过……”故安仰头看他，拉开丝绳，从里面取出一对耳坠来，放在他手中。
白玉剔透，肌理分明，层层泛着星光映水一般的蓝，雕作月牙与竹叶交叠形状，底下坠着朱颜酡染过的缙云丝。
泠泠风引、星辰过水，皆融在她的声音当中，撞进他耳朵，清晰地轰隆作响。
“生辰快乐。”她问，“你喜欢吗？”
白慕尘指尖发凉，只低头看着那两块雕琢精巧的念冰玉，不过片刻，又抬眼向她。
“帮我戴上吧。”那话极慢，含着笑，故安却听出一丝恳求，“好吗？”
她便没应声，只抬起手，将他散在身后的长发撩起来，别在耳后，银钩穿过耳垂，她感觉到那片皮肉发热、在她指尖微微颤抖。
“子桑。”
两侧都戴好了，她站在那儿，手一点点从领口下移，只是抱着他。那话极轻易地从她双唇中滑落，仿佛已预演过千遍万遍，只差这一息之间，连带着轻轻的喟叹——
“我喜欢你。”
轻飘飘的一句，比起终诉心迹，更像是一句昭示什么已不啻事实的仪式。故安听见他心口当中有什么在急促跳动的声音，连着陡然加快的起伏。
而白慕尘却紧紧回抱住她，甚而没等她尾音落下——就在她耳边、就在那一刻，她听清了。没作另外什么铺垫的，带着钩子一样，轻柔、沙哑，又坚定扎往深处的一句。
他说。
“我爱你。”
还是该告诉她。
不论爱、或什么别的，都该告诉她。即便已经辗转踯躅了十几个时辰，却顺理成章在此刻、他心窍几乎与那几个字一同灼热溢出之时决定下来。
他想起她在秘境中说过的话——即使他没能眼见她的幻境，亦能从她与玉蘅所言之中观出全貌。
这恐怕也是……玉蘅将此事交于他的缘由。
“小安。”
白慕尘仍抱着他的姑娘。他知道自己将要说出什么话，因此更知话尾落下，她与这刻便皆会消没不见了。他望着远处黯淡天际，与烛沧繁星将要回返的细碎光流。忽见光流尽处，似有人站在那，青衣金饰炫目，身影若隐若现。
他又垂下眼，埋首在她肩上颈间，一字字道。
“三梵探得，北芜原魔族兵驻衡天山南、金乌河畔了。”
玉蘅看了看白慕尘难得有些疲惫的脸，虽然有点蠢蠢欲动，但还是忍了忍，没把故安上回跟她要了些念冰玉和缙云丝的事儿说出来。因而接了故安的回信，便谈起正事。
“金乌河那处一直是温渝在看着，既然寻不见具体位置，都监看总是没错的。”她道，“这两个月，大约只有几个魔族靠近那边，但我能保证蓝秦本人一次都没来过。”
蓝楚自然也没有。白慕尘虽心安了些，却不免仍旧生疑——他不信那姐弟俩会老老实实地等着他，何况两面对彼此的信任实则都摇摇欲坠。
玉蘅也作如是想，“有无可能，”她问，“蓝秦找到了秘境另一侧的入口？”
“我不知道。”
这话极少会从白慕尘口中说出来。他斜靠椅子，手支着下巴，阖着眼睛，“秘境失落后，便与入口封印一同不停变换方位……若无长洵的手迹来细究，或是碰上金乌河这样沿着河道的较为规律之所，便只能靠巧合和运气……”
“若他真是运道好？”
“那便是天道助他。”白慕尘答，“助魔族灵脉不当在此衰亡，而必要以神蛊与神族相抵。不过……那入口处还有最后一道防线，旧有的封印仍在，还有我新加上的一道法印，十年数载之间，大概难以破开。”
“但四年后必将开战。”玉蘅指出，“到时局势大乱，倘若他借外力击穿封印……”
虽然不往金乌河来，然她近来已敏锐觉出，衡天山附近看守的魔兵愈多了。蓝秦不久后必有动作。
“除非他想用整个中心城做陪葬？”这可不像是在金乌河……之所以这样严密看守，也是为了防着蓝秦硬来。他比谁都清楚，自己与故安在金乌河留下的那处封印能支撑多久。若无破坏，百年可以，千年可以，但绝不可能如先前的上古封印一般支撑数万年；若受强击，数次十次可以，但百次千次，恐怕便……
因此首要之事，仍是抢占战初时机——现下金乌河戒严，若要前去，必然成了给蓝秦开路；北芜原则守得铁桶也似，更毋论往中心城和灵脉方向走。恐怕这两年间都要如此——唯有趁彼时魔族亦乱，才能再去寻一回北芜原的那处秘境入口，随后一同加固两处封印。到时，便全靠玉蘅与他相互接应了。
“还有两年，”玉蘅默然认同他的话，转而想起旁的，“不知小安如今修行如何了。”
三梵亦是暮春，雪原难得消融一片，土地也柔和，从而露出稀落的草芽。白慕尘记起过去三日里的所有事，只觉嗓子眼里发干——他头次觉得，自己没有一个字可同玉蘅讲。
“她修行进益极大，比陌城甚而更有天赋。大抵是先前，的确缺少机缘。”
不论道心还是修为，他这话都十分中肯。他其实尤为好奇，故安在小怀忧境中所见所历究竟是什么。只听摇光数言、加之与他那极可贵的短暂相处，都决然无法塑就她如今模样——让他愈来愈明白，自己已经不受控的模样。
玉蘅却不知他所想。她只听得那一句，便兀自跑了神思。她想起进入天魔殿结界，一心以业火神力复苏神魂的归容，这两年当中，她也只出关过一回，眼里疲倦，却灼灼发亮。
“我记得你生辰也在春日？”
“是。”她调转话头实在有些突然，他顿了顿，“是暮春，金乌河甫全然消融不久。”
“甚好。”玉蘅想，不知明年，小安能否如愿赶上。
涂山野到底被白慕尘踢出了子桑殿——威胁说要撞进素华阁另一座小院住以后，又被拖了回来，锁在三进偏殿像死狐狸一样不动弹了。
白慕尘从三梵回来，先沐浴更衣，后回寝殿睡生梦死地睡了一觉，不知多少个时辰过后，睡醒用膳，将自己重新整饰成向来的体面模样，才去看曾经的“贵客”。
涂山野横躺在屏风后床榻上，现出自己九尾白狐的原型，一见白慕尘进门，便出声嚎丧，“虐待狐狸了——虐待青丘储君了——你们九重天子桑君友将仇报——”
立时被往嘴里塞了一团棉被角，“闭嘴。”
“不是我说你啊姓白的，哦你不姓白，就算我也对你喜欢上的小丫头一见倾心，就算我是行动得晚些，你也不准挡在我求取所爱的路上，更不能抛却你我好几万年的——”
“友谊”两字还没出来，被白慕尘端起菜盘子威胁，“再这样说话，我便把这道菜扣在涂山殿下的狐狸耳朵上哦。”
笑眯眯的，但格外瘆人。
嘴里好几天没沾过荤腥的储君殿下不出声了。白慕尘越看他，越觉青丘狐帝当年没径直将君位传给涂山幸，确是个失策。
大抵是怕白慕尘再以此威胁。涂山野风卷残云样地扫荡完了一桌子菜，连点心也精致包好收进袖子里，防白慕尘如防死敌。
“不论你怎样，”涂山野说，“明年春日我是必定还要来的。她有权从你我之间选。”
“是啊，我同意。”白慕尘却也冷静下来，折扇转在指尖，桃花眼微微眯着，盯在涂山野额头，“但我忍不了为此生怒，也有权告知她你的旧事，好帮她选得更好。”
涂山野在骂出一句“白慕尘你混蛋”和反唇相讥之间，终究还是选了后者。
“你不也同我不分伯仲？”自觉找回把柄的狐狸笑道，颇有些破罐破摔意思，“她知道，便知道吧。我既认真了喜欢她，自然要告诉她一切，也要让她相信，我对她是真心、且与从前割席了的……”
“可惜。”白慕尘轻声道，“她已经信我了。”
直至跟着白慕尘走进经笥阁时候，涂山野仍想不明白，头一日还怀着闷气与隔阂、被他拼力相请才答应去散散心的小帝姬，是如何在一下晌之中、在白慕尘这家伙的巧舌如簧之间与这条龙冰释前嫌，且走到了只差临门一声的地界。
“她相信我了。”白慕尘重又说了一遍，含着过于真切与粲然的笑，涂山野只觉晃眼，“不论旁人信不信，或说、即便她也不信，我亦会如此。说好听了，是抛却从前的荒肆错步；说直白些，天道也该给我这样个回返的机缘。”
涂山野便默然了。话已至此，他无需也不能再同白慕尘争论些什么——已经都是徒劳。但若以此言，教他放弃这段过于短暂、且瞧着荒谬的努力，亦不可能。
他已再忘不了故安了。千昙万木，瑶池之上，菡萏水色，银面玉骨。他曾见过三梵雪原，便如将那层叠冰雪覆到他胸口之中，从此皆镌刻上她那一日的影子。
白慕尘见他神情，便知他心绪。随即笑笑，几步绕到屏风之后，内室当中，道，“我既都说了，究竟如何，还是你的事。我到底不能日日管制储君殿下。”
涂山野抬眼，哑声道，“那是自然，”顿了顿，“且你这回若又是假的，即便你我友谊没断，我也要敲断你的腿。”
这番狠话却无人应声了。白慕尘立在长桌前，如他几年前头回来子桑殿那日所见一样，只垂眼看搁在桌上的那幅画。如今涂山野已经知道，这幅画是出自谁手了。
“若真有那日。”白慕尘道，“你叫上涂山帝姬一块儿，把我龙角掰下来——涂山幸想做这事许久了。”
涂山野亦落座桌边时候才想起，数年之前那回，白慕尘便想为这画题词，然而直至今日，画尾仍是空的。他拿袖子里的点心吃，听白慕尘自言自语，虽说在他耳朵里更像炫耀。
“她说题词便交由我了，毕竟已是送了我的画。”
“那便题你想说的。”想对她说的。涂山野答，不情不愿，话止一半。
白慕尘正握着笔，尚未蘸墨，手腕悬在卷轴之上。
“是有一句。”他道，“可惜。以那口吻，后半是论我心迹，前半却是代世道斥我。”
你已想好了，还踯躅什么？矫情。
他其实也信白慕尘了。涂山野不做声。信他这回是真，不是情分轻浅易碎，亦不是玩乐样耍弄的互搏——踏进素华阁门槛，看见子桑坐在凉亭下头，笑从僵硬到强撑、再全然消散时候，就已经信了。
然而白慕尘似是真就在这刻间下了决心。涂山野再抬头时，那句诗已立在卷轴侧边。
“你去凡间许多年……”他眼睛莫名有些发涩，喃喃道，“呵，就学了凡人这点酸诗。”
“夜长争得薄情知，”笔搁在折扇旁，桃花风自窗而入，将墨迹拂干。白慕尘指尖落在画中金乌河上，“春初早被……相思染。”
“看来你是认了。是难得子桑君同我一样，大大方方认了先动心。”
若那时也是这样。他想。阿幸大抵就不会……
九重天已入傍晚。涂山野待了两年，仍难以适应天日不分的情状。他站起身，背对窗边，遮住那阵风。垂头顺着毛笔、折扇、那句诗，慢慢往上望。然而这话便已暗暗昭示，之后好友大约能照旧平和相处。
白慕尘便微微笑起来。
“我先就我先嘛，谁教她确实……”
“确实什么？”涂山野声音几不可闻。
白慕尘指尖顺着泛金河水流动。他想起已是许久之前的那日，她坐在甫落平静的河边，挽起衣袖，从水里拈出一条小鱼时候的模样。
那日金乌河滔天翻涌，而她望着甘霖与巨浪，捞起的小鱼尾巴上开着花。
“是我。”他道，“是我，确实偏要喜欢她。”
19.
岁越春日，今次小怀忧境开启比寻常要晚些日子，且是在清晨忽而出现。故安步出玉清境时候，第一眼便见子桑君有些睡眼惺忪。
该使他醒醒神。她想。或许也算个教训，教他明白……
“子桑。”她唤一声。见白慕尘仍懒懒的，只一双眼亮起来，他像要说什么，却终究没开口。便又唤一声，带点无奈的笑，“子桑。”
其实上回的气还没尽消。
白慕尘便勾起唇角，握着折扇的手伸出去，将将碰到她衣袖，又停了。
“……走吧。”他道，“你该很辛苦的，先回去睡一觉。”
不过修行三年，她竟已跃至将要能飞升上神的境界了，与凝滞多年的陌城，相差不过仅在修为。他残余一点困意，随即被惊喜扫空。
故安一时难从这话听出他心绪。他多半是还有话藏着不说。她心下一软，却想起另一桩事，便扬起眉，眼尾微挑，难得演出点咄咄逼人。
“有事问你。”她道。
白慕尘直觉不妙，脚步一慢，便落后她两步。两人此时已到了一十六天水榭当中，她的面具在他眼前，显出些迷蒙。
他觉得自己还是没睡醒。
“你是寻着什么仙器，能在外看透小怀忧境当中了？”
白慕尘身子僵了，眼里惊恐惊慌诸多情绪一闪而过，“你能……看见？”
是紫微的水镜。他随即交待。也只用了一次，再没有过了。
故安尚未应声。落在白慕尘眼中，便使他心中悔意如四海水滔滔。他确是只用了一回，自那甚而不敢再将扣着的镜子翻过来——哪怕是得要他注入仙力，再念些符文，才能显出其中虚影的。
而此刻他已无心再想，故安究竟是为何也能瞧见他的了。
浑身凉透，无法狡辩，只得点头。
点头同时，记起那极短暂的半刻钟。故安的小怀忧境，与他从前在里面时半点都不同。
他入眼是数道缭绕的赤红灵力，并非火焰、刺行在铺天黏稠黑雾当中。而后劈开一片亮色天地，露出她不知从哪染了血的脸，血珠溅在面具和她下颌上，那双眼仍是沉静的，连着背后无垠无根、火红色的大道。
那道灵力如要穿透三清境数重天，打碎镜面，刺进他眼中。
他怔愣在原地，颤抖、悸动和苦涩皆从心底蔓延开来，握着水镜的手凸起青筋，在苍白皮肤上，像那道血流出的一点纹路。
早将那镜子扣下时，才发觉自己长喘几口气，眼前仍尽是故安的模样。
像是焰火。他想。从他胸中炸开，落下深埋其中，扎了根开了花的种子。花是在那刻钻进血肉，教他知道，他已经……
“又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你好紧张。”
故安偏头看他，话声将他从斑斓颜色中唤醒。然而那话中带着笑。白慕尘只来得及回神再跨进门槛，便又听她道，“能在那儿见你一面，我也很开心。”
她总是这样。他想，手掌与心口一同微微发烫，有细碎的火星穿梭其间。她便如那片大道一般坦然净澈。让他除去剖心自白之外，亦无甚选择。
“我只是……”他低声道，甚而不使她能听清。从来玲珑生花的唇舌，此时只能想出这样句话，最适合讲——而又最不能在此时说出口。
她先前仍说要等。
只是有些想你。
故安正迈进素华阁门槛，院里几个小仙娥自觉退到角落里去，又低下头，缩得能有多隐形就多隐形。
她回过头，将玉蘅这年的家信和包裹放入袖里，神情声色皆那样笃定自信，如将一切都握在手中。
“我是有些累。”她笑道，“要睡一会儿。子桑，我下晌去寻你，另有一桩事。”
好事。她想。虽然不偏不倚晚了一日，但她不会再等一年。
他亦已神色自如，与寻常时候一般无二，晃晃青绿折扇，笑着应下，“好。”
都好。他想。水镜也好，默契也罢，都使他到底能在繁杂诸事过后，再归于心安。
现下，他也要回去睡上半晌。
故安听了叶寒的话寻见白慕尘时，他正坐在瑶池林中那棵桃花树祖之下。隔着几十步远，一抹鲜红微微飘动，在覆野十几丈的巨大树冠之下，遥遥映进她眼中。
她先前便已见过这棵树了，因此能独自走来。这树比白慕尘年纪都大，自然早有灵智，且大抵是个高深的老人模样。然而故安从未听它开口——哪怕这林中的花木都曾在她耳边叽叽喳喳。
眼下枝叶拂动，繁花落雨，在祥云天中晕开一片悠远的桃红色。
白慕尘说过，从他第一次见到这树起，它便一直如此，每一朵花都纷落残瓣，但从未凋零。他纵能催开千百种草木，这枝叶间也只有一朵属于他的桃花。
故安坐在他身边，白慕尘衣间的桃花香与瑶池当中皆不同，而仅与此地最相像相融。方才在远处能瞧见的诸多花瓣，落到他两人身上，便化于无了。
“小安。”白慕尘开口，他偏过头，话中却并没一丝惯常的调侃意味，“你如今与我从前所知所想，很不相同。但都极好。”
那双从来顾盼神飞的桃花眼始终望着她，狭长眼尾带点浅淡的红，而她仍探出其中同样浅淡的笑意。他没问上晌说的“有事”究竟是什么。她想。
她忽然又泛起那股冲动，想叫他一声“小白”。
她知自己这三年间有变，但终究当局者迷，或许要千年万年后回望，才能如白慕尘一样，知这道心是何意蕴。
“我从前，”故安问，“是什么样？”
“从我见你第一面算起。”白慕尘笑道，“清冷无匹，一本正经，可远观而不可亲近。”
可他还是亲近了。没见几次面，便要捉弄她。不知该说是眼光毒辣，还是旧习难改。
“那你还是想错了。”故安道。
还是少了些契机，揭开她从前的全然真面目。
“我小时上族学，其实最不信史书，往往揪着许多恢宏记载发以质问，将二长老噎得默然，使姐姐自觉我们姐妹间真是心有灵犀，之后先一块儿揭开真相，再踢我回族学去背原本的书。”
“背书本是易事，但姐姐所知的真相，其实同我说得不多。比如长洵帝君，比如神蛊。”
白慕尘折扇抵在下颌，敲了两下，赞同道，“当年编纂的史籍，的确谬误与遮饰百出。然而你做出这样事，我其实也不意外。”
毕竟与他生气时候，也是这股倔强劲儿。
不过姐姐真是帮我背下不少黑锅。很小的时候，偶尔忍不住一块儿闯祸，我都能在极合适的时候逃跑。等娘亲教训过后，做新学的菜式补偿姐姐。
真想不出修崖教训人是什么样。白慕尘评判到。
你确要反复提醒我你的辈分？
……我们小安这么手巧又聪明，定有许多少年人喜欢。
他转移这话头，又生硬又很怪地合适。她从中闻见些酸意。故安想。而后悠悠然道。
我不像大名鼎鼎的子桑君那样妥帖风流——收着清秀少年郎抄的情诗信件，向来都是细细批注，指出他这处字写错了，或那处语句不通，读来使我尴尬。
此时分不清他自己和那少年郎哪个更尴尬。白慕尘想。
是我输了。白慕尘叹道。不知你还有无兴趣，也知道我幼时祸害三梵的真面目。
话音落下，故安却半晌都默然。
“其实没关系。”她开口，“不论你那时怎样祸害，到底只是少年郎。我娘亲许久前曾讲起来，说她那时虽是十万来岁的成熟族长了，又背着挺重的担子，但同你一块儿玩乐时候也很开心。”
“其实，我真想看看你做少年郎。”
至少那时候，你笑起来时便不只为有趣、为些嘲讽调侃捉弄，而多是真切开心。
白慕尘望着她的眼睛，专注地，沉静地。他扬起唇角，笑里有遗憾与无奈，却确是实实在在，“你还记得那些事啊。”
怎么会忘。
“也没有你所想的那样悲惨啦。”他记起曾在秘境里时，她也是这么认为，“后来我回了南荒苍龙族地，父君他便都告诉我了。说我天赋异禀，只需锤炼，说他于我怀有厚重期望。”
“但我全不想要。不仅不想要，也唾弃他那期望。他君临四海八荒，可最终究竟管不了——大抵也是放弃我了。我不要争君位，寻个闲职，而后放荡八荒，肆意妄为——且，二哥确确实实比我强。”
云际漫卷，水天无垠，总有我一点归处。
因此那时我便想。若我有一日真心待谁，第一便要尽我一切，来助她所愿皆得偿。
哪怕这愿望。故安轻声道。是毁天灭世？
可惜。她见他笑。可惜，从前没有，以后，大抵也不会是吧？
故安从这话中得不到半点开解和释然。若到底要找，便只有知道他上洪荒战场，与再来三梵，大抵都是情愿。而看他如今模样，却真合他从前所说：沉情当下，前尘后事，都不必在此介怀。
真好。她想。当下即在瑶池，他最喜欢的桃花满树之中。那么他今日，多半是会开心了。
故安从树下站起来，正对着白慕尘看，他也抬头看着她——看她右手摸进衣袖，小心翼翼取出一枝桃花。
“这是……从你先前种在三梵、折桐院里那些桃树中折下来的。”她说，“我猜着是用你独有的灵力催生蕴养，因为你走之后，我虽尽力看护，却也只在入冬后保下这一棵。”她顿了顿，“不知为什么，我能温养花枝，但树根活不下来。消融冻土的灵力也……”
她声音蓦然断裂。白慕尘盯着那段花枝，不是从她手中接过，而是同她一起，紧紧攥着，抚摸极鲜嫩的花瓣。半晌，又抬眼望向她。
故安指尖绷紧了，粗糙的树枝刺进她皮肤。她看清了。
“谢谢。”白慕尘说，“我很喜欢。”
我总觉得，我该在每个地方种满桃花，花开满树，再结出果子。是我因自己的喜好，教蟠桃变得越来越甜没错，但这回绝不是为了……
我知道。故安说。我知道。
他终于像个少年。话语天真，甚而有些语无伦次。她站在他身边，望着他的脸，也轻轻抚着那枝桃花。
她看清了。
他容颜如画，而今日此时，那双眼中的蹁跹多情与灼灼光华，终于皆似成真。而后携着柔和笑意，一同回到她魂魄深处。
霜雪种春，相思暗生。
白慕尘亦起身，嗓音甚而因急促有些干涩。故安听清了。他说的是，今日，我们便去烛沧境吧。
她说，好。
20.
烛沧境坐于二十七重天，以沧水折光为轴，薄云收影为底。夜色渐入仙府洞天，漫天星子便沿水流而下，一一落入世间。
白慕尘正站在故安眼前，星光之中，身后有千百暗影摇晃交叠。
“你去年时候说不来，要再等等。我本想告诉你的那些话，也要再等等。”他说，“我那一刻想了许多，想你是否口是心非，我是否该再拉扯揣测一番，该像从前一样逗逗你。可我那时，却到底不敢了。”
害怕冒犯。害怕增添一分两分不悦。他比谁都再清楚不过，这些是有多锥刺人心。
我明白。她说。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所以才会什么话都坦然同你说。
也没有全都坦然。他有些委屈。比如应下涂山野邀约那回，是我的错，你因而生气了，便该告诉我。
故安觉得有些好笑。我又不是因气你才应他的邀。
白慕尘看上去更闷了。
“可今晚到这儿来，”她说，“你忘了吗？我上晌说是因有事找你。”
白慕尘点头，唇角扬起点笑，“自然没忘，我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且立时就要……”
“说”字还未落地，故安便开口，“我问过叶寒神官了，你忘了。子桑君，昨日是你的生辰。”
你从前至少会去紫微神尊那儿，或天帝陛下那儿蹭点好菜，罕见地喝上两杯甜酒。可往前数上三年，你一回也没去过了。
她边说着，从腰间摘下一个锦囊。绛红色云锦，绣上银线莲花暗纹，里面晃出清脆声响。
“锦囊也是你的，不过……”故安仰头看他，拉开丝绳，从里面取出一对耳坠来，放在他手中。
白玉剔透，肌理分明，层层泛着星光映水一般的蓝，雕作月牙与竹叶交叠形状，底下坠着朱颜酡染过的缙云丝。
泠泠风引、星辰过水，皆融在她的声音当中，撞进他耳朵，清晰地轰隆作响。
“生辰快乐。”她问，“你喜欢吗？”
白慕尘指尖发凉，只低头看着那两块雕琢精巧的念冰玉，不过片刻，又抬眼向她。
“帮我戴上吧。”那话极慢，含着笑，故安却听出一丝恳求，“好吗？”
她便没应声，只抬起手，将他散在身后的长发撩起来，别在耳后，银钩穿过耳垂，她感觉到那片皮肉发热、在她指尖微微颤抖。
“子桑。”
两侧都戴好了，她站在那儿，手一点点从领口下移，只是抱着他。那话极轻易地从她双唇中滑落，仿佛已预演过千遍万遍，只差这一息之间，连带着轻轻的喟叹——
“我喜欢你。”
轻飘飘的一句，比起终诉心迹，更像是一句昭示什么已不啻事实的仪式。故安听见他心口当中有什么在急促跳动的声音，连着陡然加快的起伏。
而白慕尘却紧紧回抱住她，甚而没等她尾音落下——就在她耳边、就在那一刻，她听清了。没作另外什么铺垫的，带着钩子一样，轻柔、沙哑，又坚定扎往深处的一句。
他说。
“我爱你。”
还是该告诉她。
不论爱、或什么别的，都该告诉她。即便已经辗转踯躅了十几个时辰，却顺理成章在此刻、他心窍几乎与那几个字一同灼热溢出之时决定下来。
他想起她在秘境中说过的话——即使他没能眼见她的幻境，亦能从她与玉蘅所言之中观出全貌。
这恐怕也是……玉蘅将此事交于他的缘由。
“小安。”
白慕尘仍抱着他的姑娘。他知道自己将要说出什么话，因此更知话尾落下，她与这刻便皆会消没不见了。他望着远处黯淡天际，与烛沧繁星将要回返的细碎光流。忽见光流尽处，似有人站在那，青衣金饰炫目，身影若隐若现。
他又垂下眼，埋首在她肩上颈间，一字字道。
“三梵探得，北芜原魔族兵驻衡天山南、金乌河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