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白慕尘活了二十来万年，头一回有点儿不太明白。
距他和安泽也同玉蘅一样、又加了一番金乌河守备，与他自己得知不用憋屈赴死之后心绪平复这两件事，只相隔不到三个月，小怀忧境便又要开启了。
两件事之前，他因日夜翻找典籍、淬炼业火，还有甩掉蓝秦派来跟踪他的人忙得不可开交，亦坚定地强迫自己不去想故安；两件事之后，他除却监看金乌河外无事可做，且又是游荡在三梵，便难以忍受地度日如年。
甚而连接下来的每一年应当如何安排都想好了。
好在九重天亦又至春天。
小怀忧境仍是在傍晚开启，他也仍是把摇光和故安送至素华阁便离开，除却故安更加沉静淡然的气质，身周更加纯净、乃至连他也有些看不透的灵力，一切都同去年没有什么不同。
因此他不明白，为什么前一晚看上去还很期待同他见面的故安，第二天就对他有些爱答不理了。
故安其实从不是会把心绪写在脸上的性子，但白慕尘是怎样心思细腻的人，她话里眼中的热情或隔膜，是彬彬有礼还是轻快雀跃，都极容易被看进他的眼睛。
过去一年里他几乎月月都去三梵，那儿是同去年一样的平静无虞。那么缘由，他想。没有别的，必然是出在摇光星君身上。
然而待他暗地遣林攸去找的时候，才得知摇光一早就被他的好侄孙陌城寻走了。
白慕尘抬眼看看坐在自己对面，正十分优雅地喝着桃花酒的故安，深深叹了口气。
他难得觉得，自己不知该如何开口打破这僵局——也有点儿不敢开口。
她真生气了？
但为什么生气？涂山幸吗？但那已经是一年以前的事了。
一年前他俩一块儿待了一整天的时候都没提过，现下会因为那事生气吗？
故安觉得自己肯定是谈不上生气。
她记性向来很好。去年来不及问摇光的事儿，今年俩人既然又有机会挨着睡，自然要问个痛快。何况碰上摇光心情极佳的时候、极喜欢极擅长的领域，便躺在枕头上，就着帷帐屏风外软绵绵的天光，眉飞色舞地一直讲到后半夜。
“说到子桑君过往八卦，我可就不困了。帝姬我向你保证，整个九重天找不出第三个比我所知更全的——第二个是给各神官写消遣话本的玄冥星君——明儿我大约便不得空了，因此今晚我们就彻夜长谈……”
两人面对面躺着，蒙在被子里。故安点点头，示意自己不论听见什么，绝不会从中乱插嘴，教摇光尽管说就是。
“其实子桑君第一桩九重天皆知的恋情，要从新纪元初年说起……”
新纪元初年，也是子桑君刚掌一十六天瑶池不久，正是随他自己心意立殿设水的时候。不过几百年，瑶池仙林就成了九重天最使诸神诸仙眼花缭乱的地界，直至长洵帝君造了烛沧境，才勉强与其并列。
而瑶池建定之后，就在其中千万株桃花里，长出了一朵极有灵气的赤红色桃花。它灵识苏醒那日即被叶寒神官注意，报给了子桑君，又是几千年，便能化作人形了。
化作人形的模样，是个墨发粉衣的少女。眉间一点赤色花钿，眼尾一颗泪痣，尤以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最为多情——倒是很巧。她真如朵桃花，整日在瑶池飘来飘去，身量纤细娇小，却轻盈灵动，与当时还没寻到林攸帮忙的叶寒神官一块儿，开始替子桑君打理起了瑶池。
那时子桑君正在九重天外面游历着呢。建定瑶池和子桑殿后，便几百几千年都不回来一次，把彼时还坐天帝之位的孟章神君气得够呛，又无可奈何。因此这些地方也只能都交给可怜的叶寒神官处置事务了。
好在瑶池仙林也并无什么其他事务。
小花仙刚落地成人的时候，叶寒神官便传信给子桑君，问问是否给她起个名字了。子桑君说照她自己的主意便好，可她起初不识字。叶寒神君翻着玉简书册，教她看哪个顺眼便指出来……于是最后便叫做小因。因果的因。
如今想来，也真是因果。
摇光讲累了，探出半个身子去端床头放着的水喝。故安摸摸下巴，道，“介意我先猜猜——后面是怎么个走向么？”
“你说你说。”
摇光点头如小鸟啄米，小帝姬经过与子桑君多年交锋，终于开了窍有所把握，自然要抓住这难得机会。
“我猜——是子桑君爱花之心顿起，两人又在瑶池中常常见面，由此日久生情……”
故安发觉自己的声音几乎不带一点起伏，甚至还有些哑。她胸口有些闷闷的，便如那日见到涂山幸以后。随后听摇光为难地哼哼唧唧几声，“怎么说，一半对，一半不对。”
“帝姬你没认真听啊。我刚刚可说了，新纪元初年时候，子桑君可是万年都在九重天待不了几日的。”
小因的性子就如她面容一样活泼俏丽，又性情直爽，做事也井井有条，十分灵慧天真，很受九重天诸神官小仙的欢迎。大概也正因为这样，才被子桑君这种花丛老手骗得彻底。
子桑君是新纪元两万余年时候才彻底结束了那番“游历”。不过照他自己的话说，也不是全无建树，中途既修行破境，亦助力了四海八荒诸多地方的复原。当然，除此之外，还“万花丛中过”了一把，行事举止皆使人心旌摇荡，却又留不下能捏住的影儿。撩拨过数不清的红颜，且一个也没为其付出点真情。
直到回了九重天，见了这个帮自己干了许多活儿的，从未谋面的小花仙。
“所以我还不是说对了？”故安道，“说到底，还是‘日久生情’。”
“你要知道啊，帝姬。”
摇光难得老成地叹了口气，从被窝里伸出手，拍拍故安的肩。
“像子桑君这样的人，得要他先动了情思，才能有‘日久生情’的开头啊。”
那段时日，孟章神君、天帝陛下仍旧头痛，但终究管不了自己这个从小就没怎么养在身边的儿子。子桑君对小因极宠爱，又极尽谈情之能事，打生了灵智就没踏出过九重天的小花仙哪招架得住，两人不久便在九重天极受艳羡了。
大抵子桑君那时候真动了些情分。摇光道。毕竟除非如此，他是不会挑明什么关系的。而那时候却为小因和孟章神君闹得很僵——当然，也将她护得很好。
不过后来……
后来一年，元始天尊驾临千昙万木盛会，在瑶池中见了小因，赐下一句点拨，道她既为洗炼出之灵智，勿再执六尘，当早悟入仙缘。
“啊，我亦是刚想起来……”故安的声音极轻，且犹豫要不要再说下去，毕竟面前的摇光也是如此。由外而得灵得缘、修炼升仙者，当是不能再执凡情俗欲，尤是这儿女情长的——会有损于其道心之根基，有碍其仙缘。
可这些，彼时的子桑君不可能不知道。
“我无所谓啦。”摇光声音仍是轻快，但故安不知是否错觉，从里面听出一丝不那样自然的味道，“你想的没错。子桑君开始时便知此事、知道他和小因不可能相守，但仍要拨起她的情丝来……至少那时候，他的确自私得很。”
故安默然听着，唯觉心中泛起一丝隐痛。摇光的话却也更柔和了些，“但那日过后，他大抵是良心发现、或是终于知道不能改变，于是要放弃了。”
再之后，便是日日冷却，直至彻底分离。
说到底，还是情分不够深。还是他没有那样多、那样细密的心思，去为一个天真而命途多舛的女子着想——即便他也许真的有些动心。
“我觉得，大约现下不适合同你讲这些。”
摇光话中有犹豫，故安仍愣着神，沉在思绪里，闻言却立即应声，“没有。”
现下知道了这些，很好。即使她见到的白慕尘已经并不像这样的人，但她得要知道，或许还得——听他亲口说，听他剖白，自己对他而言，是否也是这样一番惊鸿情缘的存在。
“听说，小因与子桑君见的最后一面是在烛沧境。所以我才……”
摇光坐起来，又喝了几口水，而后靠在床头，望着帷帐外的影子，“小因离开瑶池后，照元始天尊之点拨，去了三清胜境修行。”
“她应是历劫升仙，修了无情道。现在元始天尊座下，于玉清境称相千元君。”摇光想了想，显然已极尽回忆之能事，“掌管玉清境中忘之池与接引殿。我上一次见她时，她还是与从前一样性子，直爽坦诚，笑得像紫微神尊一样使人如沐神光……只不过沉稳了许多，七情凡欲自然也消失无踪了，就像……我们这样修行散仙该有的样子。”
14.
摇光靠坐着，故安躺在床上，她却知两人都睡不着。院中花木的香气渗入帷帐，清淡素雅，和着一十六天永是绚烂的天光。
“你是怎么突然想起要问这些。”摇光已褪了要讲八卦时的激动心思，“虽说确是有必要知道，但总归是给自己找……”
“不痛快”三个字被吞在故安的声音里，她这回出奇地答得很快，“我去年好似提过，在千昙万木盛会上，碰见了涂山幸帝姬。她与子桑斗嘴时候，听见了两句。”
摇光绝不会说，因为自己那日忙得晕头转向，几乎是全然没听见故安絮絮叨叨说了什么。然而此时听见“涂山幸”这个名字，她神情立时变得更难看了些。
“如果我没记错……”她极缓慢地往外吐字，“我给你讲过涂山帝姬与子桑君的……孽缘吧？”
故安有极不好的预感。
“是，一场比试？”
摇光艰难地点头。
“其实说起来，这件旧事……挺离谱的。所以当时我是给你当做奇闻轶事讲。”
摇光重新躺下了，语气也放松许多，故安用指尖绕着自己的头发。
“你既见过涂山帝姬，就该知道，她是个顶级颜控吧？”
故安回想一番，诚恳点头。
“涂山帝姬，八荒女子口中的传奇九尾狐。在爱好美男这事上与如今的浅若女尊、也是长洵帝后十分意趣相投。然而帝后寻着了八荒排行榜第一做夫婿，涂山帝姬则仍然流连在各样美色之上。她模样既霸气又魅惑，八面玲珑，多迷人心，最绝的是还能坐怀不乱，这点儿上与子桑君有的一拼。平日里看上什么男人就抢回来，直到看腻了没了兴趣再甩掉，多少年了，只在紫微神尊身上遇到挫败。”
至于为什么钟情紫微神尊，这缘由也不必再提了。
但帝姬，你绝对想不到她与子桑君是如何撞到一块儿的。
？我不懂。
新纪元七万多年，因为子桑君和青丘储君涂山野早就是好友，他与涂山帝姬便也在青丘巧遇，被帝姬一眼看上了。
“到这儿为止，我都想到了啊？”
故安觉得自己心里挖空了一片，空空落落的，或许可称为心虚，或许可称为上回松下的那半口气又压了回来。却见摇光使劲摇了摇头，然而因躺着，显得像脑袋在枕头上滚来滚去。
“非也，非也。此‘看上’非彼‘看上’。”
“怎么说。”
“因为容貌一样漂亮，笑得又一般温润儒雅，涂山帝姬把子桑君看作紫微神尊的替身了，觉得他既然放弃做天帝了，便能当青丘的入赘女婿。”
抛下一切从自己出发、与从八卦出发的混乱情绪，故安此刻是真的很想知道，摇光究竟是怎么知道这种事的。比起方才那段故事，此时她真是一点憋闷别扭纠结难过都没了，只剩仰头望天，不知该评价些什么——她大概猜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而摇光还在滔滔不绝地往下讲。
“涂山帝姬当然也知道子桑君是个什么角色——他们俩的风流浪荡在八荒可是齐名，都是擅长逢场作戏、撩拨他人，又不把真情当一回事的人。于是两位尊贵殿下达成一致，做个比试，装作恋人，用尽手段，比比谁最先动心。”
“啊……那几千年里，子桑君同涂山帝姬真是八荒最‘恩爱’的恋人了。见招拆招不在话下，什么礼物、情话都是小把戏，单看一块儿出现时候的甜蜜氛围，谁能信他俩连吻都没接过！据说是两位风流浪子互相嫌弃，因而约定谁先主动亲吻，就是认输了。”
摇光似乎终于找回点儿激动的心绪，越说越有精神。故安却有些想闭眼装死了。
这好像不是她该听的。
“好啦，知道你不爱听。”摇光笑嘻嘻的，“但咱们帝姬该高兴才是，说明子桑君和涂山帝姬一样，都还是挺洁身自好的。”
故安觉得她是在反讽。
“新纪元八万多年，涂山帝姬先累了，说弃赛不比了。虽然不算输，但至今被子桑君抓住话柄，见面就会一通嘲笑。两人冤家仇人一样，剑拔弩张，毫无和睦分手之意。”
“那子桑被她抓住的把柄，大抵就是，”故安此时已全都想通了，“是小因那件事。”
摇光已闭了嘴，默然点头。她没再讲下去，因为再后面，她想。就是自己面前这位清冷寡言、一张白纸一样，有时却又教人琢磨不透的小帝姬了。
有点儿后悔。故安想。不是后悔从摇光口中听到这些，而是……赌气一样的，愤然自己为什么没在过去□□万年这漫长的时日里，也拥有过几个恋人。
但，像现在这样也不错。她想，她或许还能以一点所剩不多、也没那么有力的平和淡然心境，去应对白慕尘所有的纷繁复杂。冷静地拆解与拼凑他的过去，慢慢猜想出他的将来——最重要的，还有正面对她的现在。从她听说他名字的第一天起，他本就是这副名声模样，她早就该知道的。
但其实……
啊，还是有点介意呢。
摇光之后为了她的“幸福”，还是真情实感地为子桑君说了许多好话。说什么他人虽如此，抛下情种以后全不负责，但品行到底不坏，当断则断，不会害人家。说他看上去虽不像个无欲无求的神仙，可大抵也是提了道心，愈发不将食色欲念当做一回事儿了。说他与涂山帝姬分道扬镳之后，行事收敛不少，只不过那几千人教人过于印象深刻，因而魅惑人心的名声已经败出去了……
这些话便在故安耳边来回萦绕，成为她给自己的“冷静”添砖加瓦的助力。她在给玉蘅写回信，问候三梵诸人与金乌河、天魔殿的情形，连带着做给昭应的礼物等等，然而却挤不出一丝柔和神色——白慕尘正坐在她对面，看着她沉静样子，有细微的手足无措。
“今日，”她搁了笔，心口便如堵着一块巨石，又沉着金乌河翻涌的茫茫水波，像是——既希望白慕尘做些什么，好能将它推走，又不时想要它就此沉下去，“……是做什么？”
她是很努力地让自己没叫他的名字，那样大约立时会被他发现不对劲——她有些期盼而又不愿如此。然而从来言语灵动的子桑君，却被她这样一句话堵得口拙。
“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很喜欢的地方。”他说，“毕竟，这九重天也实在很无趣。”
至少在他眼里，除了他的瑶池仙林和长洵的烛沧境，再有便是三清胜境，其余毫无特质，走的皆是他父君的凌霄殿那样堂皇的路子。但他能看出——不知为什么，她现下有些不愿去那处从未谋面的烛沧境。
“那我想也没什么。”故安道，低头封好了信，“那中午我下厨招待你，下半晌则有些事要做，就不占你空闲了？”
白慕尘的一切应对便都哽在喉咙。他自然想问，忙的是什么事，他能不能帮上忙？怎么算是占用他空闲？每年这三日，都是专受她差遣。为什么她这回不像上次一样，留他在这儿，就算只陪着她也好，就像以前……
但故安看上去并不想就此多言。他若发问，也许显得冒犯。他胸口塞着一团哑了的火，被水泡过一样，沉闷又难受。
于是折扇与唇角的笑都有些僵硬，默然许久，方才答道，“好。正巧，我今日带了去年酿的桃花酒来，你或许爱喝。”
是去年他送帖子给安泽的前一日，埋在瑶池最大的一棵桃树下的。
15.
白慕尘果真吃过午膳便告辞，把剩下的半坛子酒都留给了故安——他这回一口也没喝。故安亦知，自己为了些自己并无立场评判的陈年旧事与白慕尘赌气，其实有点儿不占道理。她不知如果他开口询问，到底该如何应答，可他又真的一句也不提就拂袖而去，更使她终于有些真切的失落。毕竟她以为按他的性子，会该无奈笑着问一句：是怎么惹你不高兴啦？
就差。她想，连从前的许多也记起来。很多时候，就差那么一点儿，他便停下驻足，不再往前了。
故安所说的下晌“有事做”，其实是要用临初上回送给她的念冰玉做一副耳坠。
是去年回信给玉蘅时顺便提的，今年便连同家信一块儿送来给她。至于耳坠是要给谁，不言而喻。
如果他知道涂山野会光明正大地以不齿之方式夺人所爱。白慕尘想。他绝对会在去年，涂山野送走了涂山幸，却又回来说要继续待在九重天玩玩的那一刻把他踹下南天门。
他第二天上晌去素华阁，盘算一宿该如何应对，却扑了个空。看门的小仙娥说，昨天晚上青丘的涂山殿下送来了帖子，故安帝姬一早便应邀出门去了。
大抵不是因为他的事。白慕尘安慰自己道。涂山野那家伙从来巧舌如簧骗术高明，故安她腻了自己，去寻些别的事做也是极为可能。
然而他仍然坐在素华阁院里、凉亭小石桌旁边，一盏一盏地喝了整三壶茶。
真成了以茶代酒，借酒消愁。
午膳的点儿过后，涂山野送故安回来，刚踏进门槛，一眼便望见了坐在里头、满身煞气的白慕尘。
哟，真是少见。涂山野想。照理说多年好友难得碰到真心恋人，他本不该做这等事——但这回，他是真不想随随便便，也不想就此放弃。
如果放在一年以前，他嘲讽完白慕尘、又从子桑殿离开的时候，同他说一年以后殿下你会对三梵这个清清冷冷、拒人千里之外的小帝姬一见钟情，从此放弃自己骗人感情的渣男行径，涂山野会把他挂到青玄鸟下头，让他倒立绕八荒一圈清醒清醒——这种自己做一夜风流渣男，子桑替他擦屁股的逍遥日子，他明明再过几万年都过不够。
然而现如今，他几乎不敢抬起眼睛直视着她。
“回来了。”
实则一句“怎么才回来”差点儿蹦出嗓子眼。
白慕尘起身，跟没看见涂山野这人一样，往故安那靠近，唇角甚至还挂着优雅微笑。涂山野压下心绪，啧啧称奇，又听他问下一句，“我不知你已应了他的邀约，在这等了一会儿，喝了你几壶茶水……你不会心疼吧？”
子桑君，白慕尘，你可以的。涂山野暗地里骂人。一手一语双关玩得溜啊，就差跟他妹妹阴阳怪气的时候一样，捏嗓子装可怜捏出九曲十八弯了。
“左右也是你送的茶。”
然而故安像是不吃他这套，神情也格外从容。涂山野在心里笑得前仰后合，比灌了蜜还甜——虽然小帝姬对他这个半陌生人尚且没什么表示，但见她对子桑也十分冷漠，便是有力进步。他知道白慕尘后头还有的倒霉，或许还能帮他自己加一把火，自然不会在这儿继续围观，以免弄巧成拙，多出什么不好的印象。
临走之前，涂山野在好友的漂亮眸子里读出这么两句话：友谊破裂，有多远滚多远。
他也眨眨眼，上挑的眼尾里写满挑衅：
喜欢就追，你管我啊。
“你看上去心情不好？”
故安是吃过午膳的，她看一眼便知道，白慕尘定然是在这儿干坐半晌，干喝了几壶茶水，且方才也是卖可怜来求她心疼，好在她这人颇有原则，从来铁石心肠。
小厨房里还有早上新做的几盘子点心，要么一会儿拿来吧？
“没有。只是有点儿饿。”
白慕尘这样惯会自己找台阶往下走的人，立时上赶着回应她的关心——毋论这关心是真心还是假意敷衍——故安叹了一口气，到底进小厨房把盘子端了出来。
是藕粉绿豆糕。她已经两年没做了，不知道味道是不是还能和以前一样。
“还有摇光昨晚带来的果汁。不过这些都是甜的，你……”
白慕尘已经伸出手自给自足，“我没问题，非常好。”
看来这走也是只走了一半。故安撑着头看他，面前吃点心的子桑君神色虽仍旧和煦，眉头却紧紧皱着，眼神里五彩斑斓七情变幻，哪还有半点从前八风不动的样子。
哦，原是暴露了几息，又变回八风不动了。
故安秉持彼不动我不动之法，自顾自想着昨天下晌的耳坠该怎么再添些花纹，去年在小怀忧境、又有哪些应对不足之处。九重天今日微风和煦，她想起涂山野上晌陪她去看过的竹林，比她散真院中种下的要丰茂许多。
果然，还是有春天更好。
白慕尘开口那一刻，就知道自己终于是输得彻彻底底了。
他指尖转着那柄折扇，微微抬眼，往故安的眉梢望。远山眉、柳叶眸，薄唇素抿，神情淡漠。她的确与三梵的雪原红莲都一样。他想。即便他能驭使烈烈业火，也难以一刻化开洪荒以来的冰霜。
“涂山野……”他低声道，“我知道不该干涉你的选择，但只是……提醒。交往之间，信任于他要谨慎交付。”
故安挑眉，她其实有点好奇，白慕尘是怎么会觉得，她与涂山野一块儿待了半日，就能进展到交付信任那一步了。
要知道就连子桑君这么花样层出不穷的人，她当初也是月余才放下些戒心吧？
然而她亦能想得明白，只是却要明知故问，“怎么讲？”
白慕尘似乎就等着她这一句话，得了令，立马把涂山野过去数万年间，渣遍八荒又让他帮着处置后事的诸般劣迹简明扼要地倒了出来。
帮了这些忙，更使涂山野欠下他许多人情。青丘储君殿下身边亦确是红颜千百，无一情真。若说真有能教他全心全意付出一切的，也就是他的妹妹涂山幸了。
“乃至我的名声都被他连累了些。”他义正辞严，故安是手放在桌下，掐了一把自己的裙子才忍住没笑出声。她托着下巴，也拈一块点心吃，眨眨眼睛，问道。
“那，怎么突然想起来说这些？”就因为我和他出去了一趟？
“因为。”白慕尘语塞，总不能这时候跟小姑娘说“他想追你”，这样连自己的遮羞布也一块儿撕开了，他握着杯子的手攥紧了些，“因为，你们看起来很熟了？”
如若不然，应下他的帖子之前，能不能也想想我的感受啊？
故安一口点心差点呛住嗓子。可惜没能使传讯螺记下来。她想。子桑君这副模样，可真是万年难得一遇。大约……也从无旁人见到？
小怀忧境这回仍是今日后半夜开启。她在心中轻叹了口气——不能闹了，是该结束这些。虽然她胸中仍有那一块石头，但毕竟，她与子桑其实都没有那么多时日容许浪费。且她相信，他会把它推走的。
“涂山殿下若是那样。”
她盯着杯子里的果汁瞧。
“子桑。我能不能问，你的过去，又是如何说起呢。”
16.
他早该想到的。白慕尘怔愣的那一刻间想。早该知道，不论她再怎么道心澄明都会介怀，然而又夹杂着喜悦和甜味——她究竟会介怀。
“……摇光都同你讲了？”
故安点头。
“其实也没有什么。”她说，“子桑君这样风流潇洒的人，二十万年了，若真没有点韵事我才会奇怪。”
他不觉得她此时所言还会有所遮掩。她从来是爱憎分明又坦然的人，就像既然出口相问，便必然也会信他。
“好吧。”
白慕尘搁下银杯，连折扇也停在手里，唇角扬起十分无奈，又有些艰涩的笑。
“那……小安。”他有些眷念地唤出这两个字，“既都讲了，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呢？”
这大约是告诉她，可以肆意发问的意思了。而她所求也不过如此——想要知道他心中所想，想要看透他红衣风流下的那一面厚障壁。就像她与玉蘅说得那样——弄清楚他们两人之间，究竟是否为情。
“小因……现在该叫相千元君了。”说出这个名字，的确还是有些艰难。她轻声道，“她离开的时候，子桑。你是在想什么呢？”
白慕尘到底没有想到她会这样问。
可再细思时，仿佛又在意料之中——依她的通透敏慧，该是想看清他这一整副凉薄心肠。
“其实我开始时候，也想着能逆天道。”
在外游荡两万余年，见了诸般繁华色相，甫一动些真心，便格外轻狂又倔强起来。以为这不过区区小事，即使有一番周折，也终究能带着自己倾心的小花仙顺遂踏上仙缘。
然而元始天尊那番话，本就不是讲给小因本人听的。
她甚至不是朵集天地灵气、生了灵智的赤桃花，而是元始天尊座中一颗赤红黍珠。在玉清境中得闻天尊道法、得获机缘，才来到瑶池。大约就连我，亦不过是她命中一个小小劫数。我既已算耽搁了她一次，余下的自要她自己选择。
但说到底，还是没有那么深切的情分吧。
最后确是在烛沧境，我坐在二十七重天漫天星子之上，看着她背影一路上三清胜境而去——我发觉自己竟真有些难过。
她身影落在我眼里，又化作那朵赤红色的桃花，隐没在瑶池一片颜色当中。然而在那刻，我眼见星子飞落到八荒，顿悟红颜皆枯骨，色相尽为空，空终为大道。
随后我又往八荒游历近万年，再回来时，便入小怀忧境修行，修行有成后，正是神蛊之战。其实我那时便大抵知道，紫微和长洵是为何忽然要将神位传于我了。
那时想着，从此不为色相动七情，实在甚好。
故安眼神却早望向天边了——院外的水域廊桥，青雾缭绕的碧海云天。白慕尘话毕，终于觉得自己此时彻彻底底地向她敞开，而又怀着许多忐忑等着她的审视。前尘终究已矣，他此刻与从前心境，确又全然不同。
“你在，”他有些迟疑地开口，“在想什么？”
“在想。”故安说，“子桑说的大抵都是真的——正是因为悟了这层道法，才能赢下与涂山帝姬的比试。”
白慕尘一愣。
“啊……我要是说那时始终坐怀不乱，你多半是不信的。但这比试虽赢了下来，我仍觉得是有害无益。”
故安看出他于这转折是有些措手不及。接下来的话，不再解释她也能明白。既为比试，这两位争强好胜的主儿便谁也不愿输。即使确是有了心动，恐也渐渐真真假假，分不清明了——何况他已不是会迷于色相眼缘的人。
幸而他到底不会在意什么名声了。
而她于他，又究竟是不是这样一番始于兴味的露水情缘。故安心底实则已有些答案，但仍需要听见、或说确认个回答。
白慕尘始终紧紧望着她的眼，在她稍稍偏过头来时，又匆忙躲开。他额头渗出一层薄汗，折扇握在手里，险些慢慢变作玄金色的模样。
他知道她不像他一样，从没历经什么旖旎情事，却仍有些不知所措。故安在他许多的预料之外。他万般缠绵手段皆已用尽——或说是不敢用。他想。因为这回面前是她。八荒世间无二的，他一日日一刻刻、烧灼明晰后笃定是——
他确曾以为是始于兴味的露水情缘。而生出笃定那一刻、某一刻，只是看着她沉静幽深的眼睛，便终究明白，一刻并非一瞬，而是已存了千万刹那。那些他数万年都已放弃辨清、也辨不清的心绪，的确成了汹涌而纯粹的——
“子桑。”故安忽然转过眼，认真盯着他看。她从石桌边站起身来，问道，“我能……能抱你一下吗？”
彼时浮云如旧、晴日永驻，桃花正盛、心火恰逢歌。她站在他已看了万万年的天光云海当中，朱颜流水之上，而后坚定地向他走来，在他极快地点了头后，给了他一个拥抱。
“别说出来。”她踮起脚，在他耳边说，“别说出来。再等等。”
等到更恰如其约的天时地缘、星辰山川，等到你我真的都能抛却一切旧事，到那时再说与我听。
白慕尘活了二十来万年，头一回有点儿不太明白。
距他和安泽也同玉蘅一样、又加了一番金乌河守备，与他自己得知不用憋屈赴死之后心绪平复这两件事，只相隔不到三个月，小怀忧境便又要开启了。
两件事之前，他因日夜翻找典籍、淬炼业火，还有甩掉蓝秦派来跟踪他的人忙得不可开交，亦坚定地强迫自己不去想故安；两件事之后，他除却监看金乌河外无事可做，且又是游荡在三梵，便难以忍受地度日如年。
甚而连接下来的每一年应当如何安排都想好了。
好在九重天亦又至春天。
小怀忧境仍是在傍晚开启，他也仍是把摇光和故安送至素华阁便离开，除却故安更加沉静淡然的气质，身周更加纯净、乃至连他也有些看不透的灵力，一切都同去年没有什么不同。
因此他不明白，为什么前一晚看上去还很期待同他见面的故安，第二天就对他有些爱答不理了。
故安其实从不是会把心绪写在脸上的性子，但白慕尘是怎样心思细腻的人，她话里眼中的热情或隔膜，是彬彬有礼还是轻快雀跃，都极容易被看进他的眼睛。
过去一年里他几乎月月都去三梵，那儿是同去年一样的平静无虞。那么缘由，他想。没有别的，必然是出在摇光星君身上。
然而待他暗地遣林攸去找的时候，才得知摇光一早就被他的好侄孙陌城寻走了。
白慕尘抬眼看看坐在自己对面，正十分优雅地喝着桃花酒的故安，深深叹了口气。
他难得觉得，自己不知该如何开口打破这僵局——也有点儿不敢开口。
她真生气了？
但为什么生气？涂山幸吗？但那已经是一年以前的事了。
一年前他俩一块儿待了一整天的时候都没提过，现下会因为那事生气吗？
故安觉得自己肯定是谈不上生气。
她记性向来很好。去年来不及问摇光的事儿，今年俩人既然又有机会挨着睡，自然要问个痛快。何况碰上摇光心情极佳的时候、极喜欢极擅长的领域，便躺在枕头上，就着帷帐屏风外软绵绵的天光，眉飞色舞地一直讲到后半夜。
“说到子桑君过往八卦，我可就不困了。帝姬我向你保证，整个九重天找不出第三个比我所知更全的——第二个是给各神官写消遣话本的玄冥星君——明儿我大约便不得空了，因此今晚我们就彻夜长谈……”
两人面对面躺着，蒙在被子里。故安点点头，示意自己不论听见什么，绝不会从中乱插嘴，教摇光尽管说就是。
“其实子桑君第一桩九重天皆知的恋情，要从新纪元初年说起……”
新纪元初年，也是子桑君刚掌一十六天瑶池不久，正是随他自己心意立殿设水的时候。不过几百年，瑶池仙林就成了九重天最使诸神诸仙眼花缭乱的地界，直至长洵帝君造了烛沧境，才勉强与其并列。
而瑶池建定之后，就在其中千万株桃花里，长出了一朵极有灵气的赤红色桃花。它灵识苏醒那日即被叶寒神官注意，报给了子桑君，又是几千年，便能化作人形了。
化作人形的模样，是个墨发粉衣的少女。眉间一点赤色花钿，眼尾一颗泪痣，尤以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最为多情——倒是很巧。她真如朵桃花，整日在瑶池飘来飘去，身量纤细娇小，却轻盈灵动，与当时还没寻到林攸帮忙的叶寒神官一块儿，开始替子桑君打理起了瑶池。
那时子桑君正在九重天外面游历着呢。建定瑶池和子桑殿后，便几百几千年都不回来一次，把彼时还坐天帝之位的孟章神君气得够呛，又无可奈何。因此这些地方也只能都交给可怜的叶寒神官处置事务了。
好在瑶池仙林也并无什么其他事务。
小花仙刚落地成人的时候，叶寒神官便传信给子桑君，问问是否给她起个名字了。子桑君说照她自己的主意便好，可她起初不识字。叶寒神君翻着玉简书册，教她看哪个顺眼便指出来……于是最后便叫做小因。因果的因。
如今想来，也真是因果。
摇光讲累了，探出半个身子去端床头放着的水喝。故安摸摸下巴，道，“介意我先猜猜——后面是怎么个走向么？”
“你说你说。”
摇光点头如小鸟啄米，小帝姬经过与子桑君多年交锋，终于开了窍有所把握，自然要抓住这难得机会。
“我猜——是子桑君爱花之心顿起，两人又在瑶池中常常见面，由此日久生情……”
故安发觉自己的声音几乎不带一点起伏，甚至还有些哑。她胸口有些闷闷的，便如那日见到涂山幸以后。随后听摇光为难地哼哼唧唧几声，“怎么说，一半对，一半不对。”
“帝姬你没认真听啊。我刚刚可说了，新纪元初年时候，子桑君可是万年都在九重天待不了几日的。”
小因的性子就如她面容一样活泼俏丽，又性情直爽，做事也井井有条，十分灵慧天真，很受九重天诸神官小仙的欢迎。大概也正因为这样，才被子桑君这种花丛老手骗得彻底。
子桑君是新纪元两万余年时候才彻底结束了那番“游历”。不过照他自己的话说，也不是全无建树，中途既修行破境，亦助力了四海八荒诸多地方的复原。当然，除此之外，还“万花丛中过”了一把，行事举止皆使人心旌摇荡，却又留不下能捏住的影儿。撩拨过数不清的红颜，且一个也没为其付出点真情。
直到回了九重天，见了这个帮自己干了许多活儿的，从未谋面的小花仙。
“所以我还不是说对了？”故安道，“说到底，还是‘日久生情’。”
“你要知道啊，帝姬。”
摇光难得老成地叹了口气，从被窝里伸出手，拍拍故安的肩。
“像子桑君这样的人，得要他先动了情思，才能有‘日久生情’的开头啊。”
那段时日，孟章神君、天帝陛下仍旧头痛，但终究管不了自己这个从小就没怎么养在身边的儿子。子桑君对小因极宠爱，又极尽谈情之能事，打生了灵智就没踏出过九重天的小花仙哪招架得住，两人不久便在九重天极受艳羡了。
大抵子桑君那时候真动了些情分。摇光道。毕竟除非如此，他是不会挑明什么关系的。而那时候却为小因和孟章神君闹得很僵——当然，也将她护得很好。
不过后来……
后来一年，元始天尊驾临千昙万木盛会，在瑶池中见了小因，赐下一句点拨，道她既为洗炼出之灵智，勿再执六尘，当早悟入仙缘。
“啊，我亦是刚想起来……”故安的声音极轻，且犹豫要不要再说下去，毕竟面前的摇光也是如此。由外而得灵得缘、修炼升仙者，当是不能再执凡情俗欲，尤是这儿女情长的——会有损于其道心之根基，有碍其仙缘。
可这些，彼时的子桑君不可能不知道。
“我无所谓啦。”摇光声音仍是轻快，但故安不知是否错觉，从里面听出一丝不那样自然的味道，“你想的没错。子桑君开始时便知此事、知道他和小因不可能相守，但仍要拨起她的情丝来……至少那时候，他的确自私得很。”
故安默然听着，唯觉心中泛起一丝隐痛。摇光的话却也更柔和了些，“但那日过后，他大抵是良心发现、或是终于知道不能改变，于是要放弃了。”
再之后，便是日日冷却，直至彻底分离。
说到底，还是情分不够深。还是他没有那样多、那样细密的心思，去为一个天真而命途多舛的女子着想——即便他也许真的有些动心。
“我觉得，大约现下不适合同你讲这些。”
摇光话中有犹豫，故安仍愣着神，沉在思绪里，闻言却立即应声，“没有。”
现下知道了这些，很好。即使她见到的白慕尘已经并不像这样的人，但她得要知道，或许还得——听他亲口说，听他剖白，自己对他而言，是否也是这样一番惊鸿情缘的存在。
“听说，小因与子桑君见的最后一面是在烛沧境。所以我才……”
摇光坐起来，又喝了几口水，而后靠在床头，望着帷帐外的影子，“小因离开瑶池后，照元始天尊之点拨，去了三清胜境修行。”
“她应是历劫升仙，修了无情道。现在元始天尊座下，于玉清境称相千元君。”摇光想了想，显然已极尽回忆之能事，“掌管玉清境中忘之池与接引殿。我上一次见她时，她还是与从前一样性子，直爽坦诚，笑得像紫微神尊一样使人如沐神光……只不过沉稳了许多，七情凡欲自然也消失无踪了，就像……我们这样修行散仙该有的样子。”
14.
摇光靠坐着，故安躺在床上，她却知两人都睡不着。院中花木的香气渗入帷帐，清淡素雅，和着一十六天永是绚烂的天光。
“你是怎么突然想起要问这些。”摇光已褪了要讲八卦时的激动心思，“虽说确是有必要知道，但总归是给自己找……”
“不痛快”三个字被吞在故安的声音里，她这回出奇地答得很快，“我去年好似提过，在千昙万木盛会上，碰见了涂山幸帝姬。她与子桑斗嘴时候，听见了两句。”
摇光绝不会说，因为自己那日忙得晕头转向，几乎是全然没听见故安絮絮叨叨说了什么。然而此时听见“涂山幸”这个名字，她神情立时变得更难看了些。
“如果我没记错……”她极缓慢地往外吐字，“我给你讲过涂山帝姬与子桑君的……孽缘吧？”
故安有极不好的预感。
“是，一场比试？”
摇光艰难地点头。
“其实说起来，这件旧事……挺离谱的。所以当时我是给你当做奇闻轶事讲。”
摇光重新躺下了，语气也放松许多，故安用指尖绕着自己的头发。
“你既见过涂山帝姬，就该知道，她是个顶级颜控吧？”
故安回想一番，诚恳点头。
“涂山帝姬，八荒女子口中的传奇九尾狐。在爱好美男这事上与如今的浅若女尊、也是长洵帝后十分意趣相投。然而帝后寻着了八荒排行榜第一做夫婿，涂山帝姬则仍然流连在各样美色之上。她模样既霸气又魅惑，八面玲珑，多迷人心，最绝的是还能坐怀不乱，这点儿上与子桑君有的一拼。平日里看上什么男人就抢回来，直到看腻了没了兴趣再甩掉，多少年了，只在紫微神尊身上遇到挫败。”
至于为什么钟情紫微神尊，这缘由也不必再提了。
但帝姬，你绝对想不到她与子桑君是如何撞到一块儿的。
？我不懂。
新纪元七万多年，因为子桑君和青丘储君涂山野早就是好友，他与涂山帝姬便也在青丘巧遇，被帝姬一眼看上了。
“到这儿为止，我都想到了啊？”
故安觉得自己心里挖空了一片，空空落落的，或许可称为心虚，或许可称为上回松下的那半口气又压了回来。却见摇光使劲摇了摇头，然而因躺着，显得像脑袋在枕头上滚来滚去。
“非也，非也。此‘看上’非彼‘看上’。”
“怎么说。”
“因为容貌一样漂亮，笑得又一般温润儒雅，涂山帝姬把子桑君看作紫微神尊的替身了，觉得他既然放弃做天帝了，便能当青丘的入赘女婿。”
抛下一切从自己出发、与从八卦出发的混乱情绪，故安此刻是真的很想知道，摇光究竟是怎么知道这种事的。比起方才那段故事，此时她真是一点憋闷别扭纠结难过都没了，只剩仰头望天，不知该评价些什么——她大概猜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而摇光还在滔滔不绝地往下讲。
“涂山帝姬当然也知道子桑君是个什么角色——他们俩的风流浪荡在八荒可是齐名，都是擅长逢场作戏、撩拨他人，又不把真情当一回事的人。于是两位尊贵殿下达成一致，做个比试，装作恋人，用尽手段，比比谁最先动心。”
“啊……那几千年里，子桑君同涂山帝姬真是八荒最‘恩爱’的恋人了。见招拆招不在话下，什么礼物、情话都是小把戏，单看一块儿出现时候的甜蜜氛围，谁能信他俩连吻都没接过！据说是两位风流浪子互相嫌弃，因而约定谁先主动亲吻，就是认输了。”
摇光似乎终于找回点儿激动的心绪，越说越有精神。故安却有些想闭眼装死了。
这好像不是她该听的。
“好啦，知道你不爱听。”摇光笑嘻嘻的，“但咱们帝姬该高兴才是，说明子桑君和涂山帝姬一样，都还是挺洁身自好的。”
故安觉得她是在反讽。
“新纪元八万多年，涂山帝姬先累了，说弃赛不比了。虽然不算输，但至今被子桑君抓住话柄，见面就会一通嘲笑。两人冤家仇人一样，剑拔弩张，毫无和睦分手之意。”
“那子桑被她抓住的把柄，大抵就是，”故安此时已全都想通了，“是小因那件事。”
摇光已闭了嘴，默然点头。她没再讲下去，因为再后面，她想。就是自己面前这位清冷寡言、一张白纸一样，有时却又教人琢磨不透的小帝姬了。
有点儿后悔。故安想。不是后悔从摇光口中听到这些，而是……赌气一样的，愤然自己为什么没在过去□□万年这漫长的时日里，也拥有过几个恋人。
但，像现在这样也不错。她想，她或许还能以一点所剩不多、也没那么有力的平和淡然心境，去应对白慕尘所有的纷繁复杂。冷静地拆解与拼凑他的过去，慢慢猜想出他的将来——最重要的，还有正面对她的现在。从她听说他名字的第一天起，他本就是这副名声模样，她早就该知道的。
但其实……
啊，还是有点介意呢。
摇光之后为了她的“幸福”，还是真情实感地为子桑君说了许多好话。说什么他人虽如此，抛下情种以后全不负责，但品行到底不坏，当断则断，不会害人家。说他看上去虽不像个无欲无求的神仙，可大抵也是提了道心，愈发不将食色欲念当做一回事儿了。说他与涂山帝姬分道扬镳之后，行事收敛不少，只不过那几千人教人过于印象深刻，因而魅惑人心的名声已经败出去了……
这些话便在故安耳边来回萦绕，成为她给自己的“冷静”添砖加瓦的助力。她在给玉蘅写回信，问候三梵诸人与金乌河、天魔殿的情形，连带着做给昭应的礼物等等，然而却挤不出一丝柔和神色——白慕尘正坐在她对面，看着她沉静样子，有细微的手足无措。
“今日，”她搁了笔，心口便如堵着一块巨石，又沉着金乌河翻涌的茫茫水波，像是——既希望白慕尘做些什么，好能将它推走，又不时想要它就此沉下去，“……是做什么？”
她是很努力地让自己没叫他的名字，那样大约立时会被他发现不对劲——她有些期盼而又不愿如此。然而从来言语灵动的子桑君，却被她这样一句话堵得口拙。
“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很喜欢的地方。”他说，“毕竟，这九重天也实在很无趣。”
至少在他眼里，除了他的瑶池仙林和长洵的烛沧境，再有便是三清胜境，其余毫无特质，走的皆是他父君的凌霄殿那样堂皇的路子。但他能看出——不知为什么，她现下有些不愿去那处从未谋面的烛沧境。
“那我想也没什么。”故安道，低头封好了信，“那中午我下厨招待你，下半晌则有些事要做，就不占你空闲了？”
白慕尘的一切应对便都哽在喉咙。他自然想问，忙的是什么事，他能不能帮上忙？怎么算是占用他空闲？每年这三日，都是专受她差遣。为什么她这回不像上次一样，留他在这儿，就算只陪着她也好，就像以前……
但故安看上去并不想就此多言。他若发问，也许显得冒犯。他胸口塞着一团哑了的火，被水泡过一样，沉闷又难受。
于是折扇与唇角的笑都有些僵硬，默然许久，方才答道，“好。正巧，我今日带了去年酿的桃花酒来，你或许爱喝。”
是去年他送帖子给安泽的前一日，埋在瑶池最大的一棵桃树下的。
15.
白慕尘果真吃过午膳便告辞，把剩下的半坛子酒都留给了故安——他这回一口也没喝。故安亦知，自己为了些自己并无立场评判的陈年旧事与白慕尘赌气，其实有点儿不占道理。她不知如果他开口询问，到底该如何应答，可他又真的一句也不提就拂袖而去，更使她终于有些真切的失落。毕竟她以为按他的性子，会该无奈笑着问一句：是怎么惹你不高兴啦？
就差。她想，连从前的许多也记起来。很多时候，就差那么一点儿，他便停下驻足，不再往前了。
故安所说的下晌“有事做”，其实是要用临初上回送给她的念冰玉做一副耳坠。
是去年回信给玉蘅时顺便提的，今年便连同家信一块儿送来给她。至于耳坠是要给谁，不言而喻。
如果他知道涂山野会光明正大地以不齿之方式夺人所爱。白慕尘想。他绝对会在去年，涂山野送走了涂山幸，却又回来说要继续待在九重天玩玩的那一刻把他踹下南天门。
他第二天上晌去素华阁，盘算一宿该如何应对，却扑了个空。看门的小仙娥说，昨天晚上青丘的涂山殿下送来了帖子，故安帝姬一早便应邀出门去了。
大抵不是因为他的事。白慕尘安慰自己道。涂山野那家伙从来巧舌如簧骗术高明，故安她腻了自己，去寻些别的事做也是极为可能。
然而他仍然坐在素华阁院里、凉亭小石桌旁边，一盏一盏地喝了整三壶茶。
真成了以茶代酒，借酒消愁。
午膳的点儿过后，涂山野送故安回来，刚踏进门槛，一眼便望见了坐在里头、满身煞气的白慕尘。
哟，真是少见。涂山野想。照理说多年好友难得碰到真心恋人，他本不该做这等事——但这回，他是真不想随随便便，也不想就此放弃。
如果放在一年以前，他嘲讽完白慕尘、又从子桑殿离开的时候，同他说一年以后殿下你会对三梵这个清清冷冷、拒人千里之外的小帝姬一见钟情，从此放弃自己骗人感情的渣男行径，涂山野会把他挂到青玄鸟下头，让他倒立绕八荒一圈清醒清醒——这种自己做一夜风流渣男，子桑替他擦屁股的逍遥日子，他明明再过几万年都过不够。
然而现如今，他几乎不敢抬起眼睛直视着她。
“回来了。”
实则一句“怎么才回来”差点儿蹦出嗓子眼。
白慕尘起身，跟没看见涂山野这人一样，往故安那靠近，唇角甚至还挂着优雅微笑。涂山野压下心绪，啧啧称奇，又听他问下一句，“我不知你已应了他的邀约，在这等了一会儿，喝了你几壶茶水……你不会心疼吧？”
子桑君，白慕尘，你可以的。涂山野暗地里骂人。一手一语双关玩得溜啊，就差跟他妹妹阴阳怪气的时候一样，捏嗓子装可怜捏出九曲十八弯了。
“左右也是你送的茶。”
然而故安像是不吃他这套，神情也格外从容。涂山野在心里笑得前仰后合，比灌了蜜还甜——虽然小帝姬对他这个半陌生人尚且没什么表示，但见她对子桑也十分冷漠，便是有力进步。他知道白慕尘后头还有的倒霉，或许还能帮他自己加一把火，自然不会在这儿继续围观，以免弄巧成拙，多出什么不好的印象。
临走之前，涂山野在好友的漂亮眸子里读出这么两句话：友谊破裂，有多远滚多远。
他也眨眨眼，上挑的眼尾里写满挑衅：
喜欢就追，你管我啊。
“你看上去心情不好？”
故安是吃过午膳的，她看一眼便知道，白慕尘定然是在这儿干坐半晌，干喝了几壶茶水，且方才也是卖可怜来求她心疼，好在她这人颇有原则，从来铁石心肠。
小厨房里还有早上新做的几盘子点心，要么一会儿拿来吧？
“没有。只是有点儿饿。”
白慕尘这样惯会自己找台阶往下走的人，立时上赶着回应她的关心——毋论这关心是真心还是假意敷衍——故安叹了一口气，到底进小厨房把盘子端了出来。
是藕粉绿豆糕。她已经两年没做了，不知道味道是不是还能和以前一样。
“还有摇光昨晚带来的果汁。不过这些都是甜的，你……”
白慕尘已经伸出手自给自足，“我没问题，非常好。”
看来这走也是只走了一半。故安撑着头看他，面前吃点心的子桑君神色虽仍旧和煦，眉头却紧紧皱着，眼神里五彩斑斓七情变幻，哪还有半点从前八风不动的样子。
哦，原是暴露了几息，又变回八风不动了。
故安秉持彼不动我不动之法，自顾自想着昨天下晌的耳坠该怎么再添些花纹，去年在小怀忧境、又有哪些应对不足之处。九重天今日微风和煦，她想起涂山野上晌陪她去看过的竹林，比她散真院中种下的要丰茂许多。
果然，还是有春天更好。
白慕尘开口那一刻，就知道自己终于是输得彻彻底底了。
他指尖转着那柄折扇，微微抬眼，往故安的眉梢望。远山眉、柳叶眸，薄唇素抿，神情淡漠。她的确与三梵的雪原红莲都一样。他想。即便他能驭使烈烈业火，也难以一刻化开洪荒以来的冰霜。
“涂山野……”他低声道，“我知道不该干涉你的选择，但只是……提醒。交往之间，信任于他要谨慎交付。”
故安挑眉，她其实有点好奇，白慕尘是怎么会觉得，她与涂山野一块儿待了半日，就能进展到交付信任那一步了。
要知道就连子桑君这么花样层出不穷的人，她当初也是月余才放下些戒心吧？
然而她亦能想得明白，只是却要明知故问，“怎么讲？”
白慕尘似乎就等着她这一句话，得了令，立马把涂山野过去数万年间，渣遍八荒又让他帮着处置后事的诸般劣迹简明扼要地倒了出来。
帮了这些忙，更使涂山野欠下他许多人情。青丘储君殿下身边亦确是红颜千百，无一情真。若说真有能教他全心全意付出一切的，也就是他的妹妹涂山幸了。
“乃至我的名声都被他连累了些。”他义正辞严，故安是手放在桌下，掐了一把自己的裙子才忍住没笑出声。她托着下巴，也拈一块点心吃，眨眨眼睛，问道。
“那，怎么突然想起来说这些？”就因为我和他出去了一趟？
“因为。”白慕尘语塞，总不能这时候跟小姑娘说“他想追你”，这样连自己的遮羞布也一块儿撕开了，他握着杯子的手攥紧了些，“因为，你们看起来很熟了？”
如若不然，应下他的帖子之前，能不能也想想我的感受啊？
故安一口点心差点呛住嗓子。可惜没能使传讯螺记下来。她想。子桑君这副模样，可真是万年难得一遇。大约……也从无旁人见到？
小怀忧境这回仍是今日后半夜开启。她在心中轻叹了口气——不能闹了，是该结束这些。虽然她胸中仍有那一块石头，但毕竟，她与子桑其实都没有那么多时日容许浪费。且她相信，他会把它推走的。
“涂山殿下若是那样。”
她盯着杯子里的果汁瞧。
“子桑。我能不能问，你的过去，又是如何说起呢。”
16.
他早该想到的。白慕尘怔愣的那一刻间想。早该知道，不论她再怎么道心澄明都会介怀，然而又夹杂着喜悦和甜味——她究竟会介怀。
“……摇光都同你讲了？”
故安点头。
“其实也没有什么。”她说，“子桑君这样风流潇洒的人，二十万年了，若真没有点韵事我才会奇怪。”
他不觉得她此时所言还会有所遮掩。她从来是爱憎分明又坦然的人，就像既然出口相问，便必然也会信他。
“好吧。”
白慕尘搁下银杯，连折扇也停在手里，唇角扬起十分无奈，又有些艰涩的笑。
“那……小安。”他有些眷念地唤出这两个字，“既都讲了，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呢？”
这大约是告诉她，可以肆意发问的意思了。而她所求也不过如此——想要知道他心中所想，想要看透他红衣风流下的那一面厚障壁。就像她与玉蘅说得那样——弄清楚他们两人之间，究竟是否为情。
“小因……现在该叫相千元君了。”说出这个名字，的确还是有些艰难。她轻声道，“她离开的时候，子桑。你是在想什么呢？”
白慕尘到底没有想到她会这样问。
可再细思时，仿佛又在意料之中——依她的通透敏慧，该是想看清他这一整副凉薄心肠。
“其实我开始时候，也想着能逆天道。”
在外游荡两万余年，见了诸般繁华色相，甫一动些真心，便格外轻狂又倔强起来。以为这不过区区小事，即使有一番周折，也终究能带着自己倾心的小花仙顺遂踏上仙缘。
然而元始天尊那番话，本就不是讲给小因本人听的。
她甚至不是朵集天地灵气、生了灵智的赤桃花，而是元始天尊座中一颗赤红黍珠。在玉清境中得闻天尊道法、得获机缘，才来到瑶池。大约就连我，亦不过是她命中一个小小劫数。我既已算耽搁了她一次，余下的自要她自己选择。
但说到底，还是没有那么深切的情分吧。
最后确是在烛沧境，我坐在二十七重天漫天星子之上，看着她背影一路上三清胜境而去——我发觉自己竟真有些难过。
她身影落在我眼里，又化作那朵赤红色的桃花，隐没在瑶池一片颜色当中。然而在那刻，我眼见星子飞落到八荒，顿悟红颜皆枯骨，色相尽为空，空终为大道。
随后我又往八荒游历近万年，再回来时，便入小怀忧境修行，修行有成后，正是神蛊之战。其实我那时便大抵知道，紫微和长洵是为何忽然要将神位传于我了。
那时想着，从此不为色相动七情，实在甚好。
故安眼神却早望向天边了——院外的水域廊桥，青雾缭绕的碧海云天。白慕尘话毕，终于觉得自己此时彻彻底底地向她敞开，而又怀着许多忐忑等着她的审视。前尘终究已矣，他此刻与从前心境，确又全然不同。
“你在，”他有些迟疑地开口，“在想什么？”
“在想。”故安说，“子桑说的大抵都是真的——正是因为悟了这层道法，才能赢下与涂山帝姬的比试。”
白慕尘一愣。
“啊……我要是说那时始终坐怀不乱，你多半是不信的。但这比试虽赢了下来，我仍觉得是有害无益。”
故安看出他于这转折是有些措手不及。接下来的话，不再解释她也能明白。既为比试，这两位争强好胜的主儿便谁也不愿输。即使确是有了心动，恐也渐渐真真假假，分不清明了——何况他已不是会迷于色相眼缘的人。
幸而他到底不会在意什么名声了。
而她于他，又究竟是不是这样一番始于兴味的露水情缘。故安心底实则已有些答案，但仍需要听见、或说确认个回答。
白慕尘始终紧紧望着她的眼，在她稍稍偏过头来时，又匆忙躲开。他额头渗出一层薄汗，折扇握在手里，险些慢慢变作玄金色的模样。
他知道她不像他一样，从没历经什么旖旎情事，却仍有些不知所措。故安在他许多的预料之外。他万般缠绵手段皆已用尽——或说是不敢用。他想。因为这回面前是她。八荒世间无二的，他一日日一刻刻、烧灼明晰后笃定是——
他确曾以为是始于兴味的露水情缘。而生出笃定那一刻、某一刻，只是看着她沉静幽深的眼睛，便终究明白，一刻并非一瞬，而是已存了千万刹那。那些他数万年都已放弃辨清、也辨不清的心绪，的确成了汹涌而纯粹的——
“子桑。”故安忽然转过眼，认真盯着他看。她从石桌边站起身来，问道，“我能……能抱你一下吗？”
彼时浮云如旧、晴日永驻，桃花正盛、心火恰逢歌。她站在他已看了万万年的天光云海当中，朱颜流水之上，而后坚定地向他走来，在他极快地点了头后，给了他一个拥抱。
“别说出来。”她踮起脚，在他耳边说，“别说出来。再等等。”
等到更恰如其约的天时地缘、星辰山川，等到你我真的都能抛却一切旧事，到那时再说与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