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雪原消融,莺飞草长。时值仲夏,神魔两族金乌河一役,至此已三百余年。

    九重天与北芜原在秘境中进展十分顺利,如今靠着上古魔力,中心城灵脉已能维持,蓝楚与魔君蓝秦地位亦愈发稳固。北芜原仍是蓝楚主事,蓝秦闭关几百年,大抵是先疗伤,后修炼,总归是从未现身。

    安泽原本还忧心神蛊残力若全相融合,到时该怎么办,又如何瞒过蓝楚那双□□眼睛。但待两方真一同使力探入藏书阁法阵时候,神蛊痕迹竟已消失无踪了。

    他自不会与蓝楚提起一个字:他对神蛊气息极熟稔,若真有残存,绝不会看不出。情形如此,是被法阵吸收?还是因无载体而自然消散?可儿那句预言,又如何谈起?

    紫微这数百年都未出关,看来也是不能去问了。

    金乌河与厌晖海皆回复往常颜色,水波泛金,曜光粼粼。湖面则金红交织,浮于天青薄色之上,映出些白慕尘极倔强的坚持。三梵以今,纵三百年无虞。

    长明宫两处院落当中,亦开了三百年的桃花。

    白慕尘大多时日都住在折桐院里,随安泽一同看顾秘境魔力流往灵脉,或是与玉蘅一块儿日巡八镇和天魔殿结界。毕竟他答应了故安,要守着三梵。

    至于帮佑德整理司廷,亦有涂山野插手,且不是难事,不须他费许多心思。他先把折桐院里的桃花树种活,得了玉蘅应承之后,又在散真院里竹林前头划了块地方,也种了一小片。自春至冬,几百轮转,日日月月都开花。

    弄得拾陆很喜欢去里面逛,她到底年纪小些,性子仍活泼得多。反倒是昭应,虽战时十日一直被他父君带在九重天,却好似知道了些什么。小少年比从前沉稳又沉默许多。日日跟在温渝身后,倒真同他这位先生有些像了,教临初好生头疼。

    九楦早已回了凰图泊,在那之前,他是与拾陆日日待在一起,两人谈天皆在口腹之欲上。九楦走后,拾陆除却处置归容名下的事务,又无所事事了。

    归容对外称是闭关,究竟是做什么,白慕尘也一如既往,没有探秘三梵内事的心思和必要。毕竟他还忙得很呢。

    每隔几月便要去悄悄去凡世看看故安,不论她身处何处,是何境况年岁,都要看看,确认她并未受外力侵扰,是按命格簿上顺遂流转便好。然而每回于他亦是折磨:上界中人,不论何族,皆不能以法力改变凡世间人之命轨,这是女娲神与阴阳二神以元极之力并立之准则。

    若有背反,两方都将有所伤。不仅逃不掉八苦,命格反噬,甚而更重。

    说是什么历练,白慕尘却比小怀忧境那时难过更甚——他一分一毫都看不得她过得不好。

    最初几年,白慕尘偶尔在去时同涂山野撞上,致使他心情更糟糕。

    涂山野振振有词,说他既为青丘储君,现下又要在司廷中平衡势力,无法多帮些三梵之事,便只能以此寄托相思之苦。总之巧舌如簧,一通歪理,听得白慕尘想拿扇子敲碎他脑袋。

    “别扯旁枝。她刚走时候,我和你要的那东西,到底找到没有?”白慕尘道,“我说了,若能拿给我,从前我帮你收拾了几万年烂摊子的债,就一笔勾销。”

    “这才几个月啊子桑兄。”涂山野玩自己尾巴,“潕根石哪儿是那么好弄的……不过你要它做什么用?”

    潕根石是制养魂神器的圣品,生于东荒东海之琅琊台上,受云海粹风与初日之光所养,数万年方能化出一块。因属青丘地界,方同涂山野讨要。

    “等你寻来了,我就告诉你。”白慕尘露出个涂山野最讨厌的假笑,而后摇摇扇子,拂袖而去。

    大抵就是因这一分好奇,不过又是几个月,涂山野就高高兴兴地来造访三梵境。

    然而到折桐院去,却扑了个空,四处寻长明宫中人问,才知子桑君是到嘉晏城去了。

    待他在醉阙楼最高处的雅间里找到白慕尘,城中早已入夜。子桑君坐在窗边、屏风后的小圆桌旁,自斟自饮,看着倒十分悠闲。

    从这窗子往外,几乎能见整个三梵八镇。搭上这座繁华城池与长明宫,着实灯火流金,于雪原上泛起些暖意。涂山野并不客气,坐在他对面,自己化出个金杯倒酒喝。未成想只尝了一口,眉头便皱起来。

    “这是酒?比糖水还甜。”

    白慕尘瞥他一眼,“我也没请你喝。”

    他看着像醉了。涂山野想。毕竟他向来知道,自己这位好友是没什么酒量的,而今日竟到三梵最有名的酒楼来喝酒,瞧着稀奇,细想想,倒也能明白其中缘故。

    白慕尘却忽然开口。

    “这酒楼是第一次神魔大战后,陵光神女和修崖建起来的。”

    这话没头没尾,涂山野亦接不上。他生在洪荒尾巴、十五万年末时候,于上古旧事记得清的,许只有第二次大战了。

    彼时他刚降世不久的弟弟,也是在那战中夭折。又过几万年,阿幸与幼弟出生,他在八荒眼中,都成了个把弟妹宠得无法无天的便宜哥哥。

    “她和蓝楚在这儿喝过酒。”

    白慕尘大抵也没指望他应声,只自顾自言语,涂山野的心却渐渐提了起来,听他又道,“她酒量很好,但我那天把我酿的酒送了蓝楚。早知道,几千年前就不该答应这件事的。”

    越发语无伦次。但涂山野何等心思玲珑的人,亦能从中猜出个大概,气愤同时,也不放过嘲笑醉鬼子桑的机会,“小帝姬定会记仇,你活该。”

    白慕尘竟点头,白皙面容上,层叠泛起的红晕愈明显,“是,我活该。”

    他不在乎涂山野说什么,只觉得自己有些难过。或许是因实在很想念故安,或许是因什么别的。他恍然之间觉得,自己从前也有过这样时候,坐在这儿,心中涌着些哀伤。

    “这酒楼名字很有趣。”他说,“既做酒楼,又以‘醉’为名,不知是为什么。”

    涂山野觉得他真的快要醉糊涂,自己则不能这么耗下去。他一面拿出那块辛苦得来的潕根石,一面不忘挖苦他,“没准儿就是为你这种没本事的醉鬼准备的。”

    把杯子里过分甜的酒喝完,潕根石塞进他手里,“给,可收好了。连我也找不来第二块。赶紧告诉我,到底为了什么?”

    白慕尘却还在认真纠结,“我是龙,不是鬼。”手却把石头攥紧了,收进袖里。

    “快说。”涂山野愤然而无奈,对难得迷糊的好友失去耐心。

    “我分了元神去护她,由一朵红莲火载着,融进她元神里。”他顿了顿,“那时候便瞧见,她魂魄当中有源源不断的养魂之力注入,方知她或许需蕴养魂魄。”

    先前天魔殿业火神力中逸散出的那几分力,恐怕便是为她。大抵是她生来而有不足,因此用了什么秘法护着。不过这便是三梵中事,不仅不能告诉涂山野,他也不必深究了。

    “因此才要潕根石?”涂山野一张俊秀面目有些扭曲,“你早说是为她,我必定几日就寻来,且,你借我的宝贝,来讨……”

    白慕尘狡黠地笑笑,“早说了,这当是你还我先前的债:给我找了几万年麻烦,不该报偿?”他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即便你自己留着,也不知该如何用。”

    涂山野不愿顺这话接,只拦住他倒酒的手,“再喝,我不背你回去。”

    “她走前,我把送她那盏灯要回来了。除了寄托红莲火,从前也起不了什么旁的效用。之后加了潕根石,便能助她养魂,待她回来再给她。”

    白慕尘径自喝了半杯,满足地微微眯起眼睛,眼中有细碎光芒涌动,却声音极低,缓缓道,“我很想她。去看她以后也……”

    喝完剩下的,嘴唇翕动,转为喃喃,“特别想。”

    涂山野的话便哽在喉头。他没什么可安慰白慕尘的话,亦出自私心,不愿、不想应声。他二人今日在此碰面,大抵本就是个错误。

    然而他此时心绪,竟又与子桑有几分相同。

    “其实,”他望着窗牖之外,低声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忽然不争……”

    那日在烛沧境,你与她所说所做,我都看见,也听清了。

    至少那时候,她说她喜欢你。

    白慕尘却早已阖上眼,迷蒙睡着了。

    02.

    “今日子桑君又来找麻烦?”

    蓝楚坐在她自己的洞宫当中,盛衷站在她面前,神色十分为难,里头显然是忍耐,“殿下,魔君闭关已三百年,子桑君便没有那一日是放弃来寻仇的。我们是否也该……”

    “这是你看见踪迹的,便有这么多回。你看不见的,他不知又来过多少趟呢。”

    蓝楚支着下巴,指尖慢慢绕起自己的头发。她话中听不出情绪,盛衷便也不应声。见她又自言自语道,“若我是他,可不会这么哪儿都顾着,早把魔宫都掀了。不过,连你都撞见他几次,他却一回也没见过我。”

    盛衷低着头,心底却泛出点苦,“属下冒昧。另有一事报给殿下:君上或许再过不久,便要出关了。”

    北芜原今是晴日,亦映在殿中。蓝楚眼睫颤了颤,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又在盛衷步出殿门时补上一句,“把今年东北荒几处酒楼新送的酒,给我都取出来。”

    酒必定是为魔君备下的。盛衷想。君上偏好东北荒酿出来的酒。公主殿下与君上,亦已经三百年没见过面,上一回相谈便是战事之后不久、在君上闭关之所。然而自那以后,殿下与君上,却似不像从前了。

    蓝楚踏入石室门槛时候,蓝秦正坐在烛下桌旁,他闭关从来与旁人不同,只局限于这这小小一方房室。他肩膀上还缠着几层白色细布——故安帝姬那一枪,扎得实在有些狠,养了二十来天了,还得包扎仔细。

    “姐姐来啦。”他扬起头,眼中是十足的快乐,“我正给姐姐染发带呢。是姐姐之前在衡天山猎了魔兽送给我的那几条,试试我新调的颜色。”

    蓝楚既为魔族中战首,一路走上这位置,手下自是杀人如麻。不论是猎魔兽还是杀人,却都有个嗜好:喜欢将尸体剥皮抽筋,皮留着叠在战甲上,筋则收在内库晾晾,再叫蓝秦染了色做发带。

    因此她战时所穿的盔甲,虽旧了些,但极坚固,毋论兵器,乃至仙力难侵。是因近两万年魔族内乱已止,神魔亦多是和平,行迹才少了些,只能时不常去猎魔兽了。

    盔甲锦衣下面,则是密布的伤疤。

    蓝秦每回调出的色彩,于她都十分惊喜。这日她却只默然关上门,坐在一旁,连看也不看那几条精致发带了。

    蓝秦则恍若未见。他站起身,如往常一样钻到蓝楚身边去,笑道,“姐姐不开心呀。”

    蓝楚望着他明亮的眼睛。

    “你骗了他们,对不对。”她问,“骗过了神族那群人。但是瞒不过我。”

    她话声笃定沉重,蓝秦微微歪头,仍弯起眼睛,“我没想瞒姐姐。也永远不会瞒姐姐的。”

    只是要等她自己发现,对吗?

    蓝楚在心里叹一口气,道,“你身上的伤。单单耗过了力气,用几回劈山之法,到不了这样;同故安帝姬在秘境中法力相抗、和三梵那人战了几回,也不会如此。”

    石室当中无窗无隙,十足昏暗,只靠桌上与墙中几盏烛台照亮。蓝秦苍白又分外精致的面容显出几分鬼气,便像他们的祖辈。

    “是反噬之伤。你用了家族那套禁术,设幻境。”

    蓝楚此言并非猜测,而是笃定。蓝秦站在她面前,在听到某个词时候剧烈颤抖一下。

    “姐姐说对啦。”他道,“只是还差一点。我如今比从前强得多,也没那么容易力竭,只是……”

    “你拿走了魔尊内法。”蓝楚声音几近嘶哑,“还有什么?”

    蓝秦垂下眼睛,银灰长发无风而动,听蓝楚低吼道,“说话!”

    “还不能拿出来给姐姐看。我还……没法完全掌控它。”他轻声道,“是白慕尘他们不让我进秘境的缘由,是,神蛊之源。”

    从故安与温渝见到神蛊之源那一刻起,藏书阁模样便全是他所融入的幻象了。他先取走了神蛊,因而引得封印法阵崩解、魔力爆发,就以神蛊自爆蒙那两人的眼;后来又拿走了内法,因而设下法力相抗、使内法也毁了的假象——故安拼力设下的封印,亦只是将上古魔力挡回去罢了。

    这等足以假乱真、扭曲时间记忆、迷惑人心的幻境,是家族所传的禁术,他从前偷偷学得。维持不了多久,也难骗过修为高深之人,但应对刚刚被秘境中幻境折腾过一趟的那两人,是足够了。

    因此受了反噬,余力则全用来掌控神蛊之源,教它不能侵入自己神魂,眼下仍只是封存,而还不能驾驭它。但终有一日……

    这些不必他说,蓝楚也已全都想到。神蛊之源重现于世、神族将此事死死瞒住的震惊,又被蓝秦所为之事掩盖。她袖中的手攥紧了,抬眼死死盯着蓝秦,一字一句道,“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蓝秦这回却没应答了。

    “姐姐。”他声音重又像个天真少年,里面含着缠绵成丝的一点委屈和悲伤。

    “我在刚入秘境的那个幻境里,见到我们还小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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