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声淡淡,却如一道惊雷,击在王妃与故安当中,两人皆变了脸色。故安于朝中乃至九州局势,还是知道一些,对江王府处境更是毫无乐观想法。

    她迅而开口,“此为密谈,不知我是否回避更好。”

    江祁偏头看她,“姑娘方才既说与我江家是同心,自然不必回避。”

    故安却暗自心惊。她不知江祁对她这份信任,究竟从何而来。单倚仗她在王府这一个月?或是盲信了江沐的眼光?还是说……恰是次试探?

    王妃开口道,“王爷如何奏对?”

    “我想问问你与故安两人看法。”

    他亦不动声色间换了称呼,故安看看王妃,见她神色仍是从容,且道,“依我之见,许是王爷提点文阁主那话,皇上已听入耳去了。”

    故安接道,“王妃说得有理。这话一面是明意,确想知道王爷态度;一面也暗示圣意:不到一月后就要开春闱,我妄自揣测,皇上许是,向着文阁主他们那一面的。”

    “近十年春闱,皆是我掌院、明渊大人主考。”江祁道,“然而底下考官,我便无法兼顾安置了,也自是不能一手遮天。文序集了世家心意,要在里面动手脚,皇上当从来知情。只是从前,我总偏向以为,皇上是为了朝中平衡,才在不起祸乱这原则下放任。今日却……”

    “明沧公子那日也说了,”王妃低声道,“皇上寻突破之法,甚可能打起仙器主意。可见事态已然明朗,或说是急迫。”

    “皇上登位四十年。”江祁面色凝重,“打二十年前起,甚是我与文序坐这位置之前,科举之中,便已渗进修士势力了。”

    故安默然抬眼。

    “王爷,”她道,“不知我能否直言,看与王爷王妃是否心意相合。”

    “你讲。”

    “至少二十年前起,皇上便有意变天下修士与凡人局势。近年加之修炼停滞,耐心渐耗,所图更快推进,圣意与修仙世家之利趋同——要改修士与凡人共治,使九州平民凡人,尽为修士所驭。”

    18.

    江祁不知何时阖上了眼。故安话音落下许久,都未再出声。

    半晌,却是王妃替了他的话。

    “你所说,皆是冷眼直言。”

    她道,眼中含着一点悲伤,“但……只是推测,尚且不能断定如此。且当中多有变数,即便皇上,也不能以一人之力颠覆朝纲。”

    “故安,有关九州仙器,你知道多少?”

    江祁忽然开口,故安应道,“只知仙器是天降秘宝,威力非寻常秘宝可比,世间唯有两件。其余便不知了。”

    江祁还未答话,王妃却露出些震惊神色,她看向江祁,声几似耳语,“祁哥……”

    他轻轻摇头。

    “实不相瞒。”江祁看向故安,“两样仙器之一,便是我江家的传家宝。”

    此事权贵王室之内皆知,也不算什么机要秘闻。九州共有两样仙器,据传其一为一把神剑,挥落间可取千万人性命,势无可当;另一件则极为神秘,但却比神剑更捉人心扉——它能使人登仙。

    要知九州之间,毋论宛朝这数百年,甚有近千年都无人飞升了。

    “皇城中供着一把天子剑,如今世人多以为,那就是仙器神剑。”江祁道,“然这不过掩人耳目罢了,免得九州引起无谓争端是非。天子剑是开国皇帝所制,真正那把剑,实则已失传多年了。”

    这“多年”究竟是多久,那剑原又归属于谁,故安都无心探知。她忽然记起天族战神安泽手中那柄神剑,八荒史籍她早熟诵于心,因此清楚记得史册中写,战神安泽君之神剑,可瞬息斩千万妖魔、可护千里天地河川,是第一次神魔大战之后、父神母神精粹所凝。

    江祁口中这把剑,倒像是那神器一个残影。

    她回过神来,道,“既如此,王爷的传家宝,便是那登仙之器了吧?”

    她语气几乎称得上平静,令江祁生出点诧异。他不知是因她不能修炼,早放平了心,对“登仙”云云并无兴味;还是对此事有知,因而无甚惊喜。可若是后者,她真有这般背景心计,也该演一演才对……

    江祁点点头。

    “它不是什么武器,而是本秘籍。”江祁道,“其中记有能教修士境界速成之法。若以此法修炼,毋论现下已极被看重的金丹、元婴。上化神、炼虚,乃至飞升,都不是不可能。是谓‘登仙之门’。”

    却听故安笑了一声。

    “请王爷恕我莽撞。”她道,“但凡心中有些思虑的,都不该真信这什么‘秘籍’。若它真如王爷所云,为何不公之于世、用以修炼——甚连江王府也没能受用?”

    “修炼之人,应都能看透,世间灵气,万万不够诸多修士达到那样境界。”

    “因而此法必有疏漏。”故安接道,“皇上要想用这秘籍来突破境界,绝不会视这疏漏为无物。”

    言下之意,就算最终万不得已时候,为了避祸,将它交出去,又有何碍?

    江祁长叹一口气。

    “故安姑娘,果然聪慧,是明目洞察。”他道,“但后面事由,我现下还不能坦诚相告。总之,即便我江家中人因此遭祸,也决不能教它落入外间人之手。今日所说,也为使你心中有数,将来……”

    之后的话,他却没再说完了。

    桌上饭菜也算草草用完,故安自然食不知味。屋中三人,都挂念着些旁的事。江祁先起身,连带王妃和故安也站了起来,“故安姑娘累了大半日,回去歇一会儿吧。想来阿沐也该醒了,王妃同我去看看他。”

    故安甫要应下,却见王妃握了握江祁的手。

    “王爷先去吧。”她柔声道,“我还有些体己话,要与故安姑娘讲一讲。儿女情长上的,王爷或不爱听呢。”

    “我哪有……”江祁假嗔半句,又记起故安还在这儿,便硬生生断了,“好。那我去阿沐房中等你。”

    王妃目送江祁出了这院落,便转身关上门,牵着故安的衣袖在矮几旁坐下。窗子为通风,开了几道小缝,这院里也种了桃花,然更多是腊梅,花开得早,幽香沁脾,丝缕漫入屋中。故安望着她温婉眉眼,心中实则有些茫然。

    “姑娘不必紧张。”她笑道,“我不是哄骗王爷,只是真想问些有关世子的事。并非朝事那样关乎生死的秘辛,我便发问,也盼姑娘能够直言。但如若姑娘不愿说,我也绝不会强求。”

    故安隐隐生出些预感。她点头,“王妃客气了,请先问便是。”

    她不知是否自己记错了,或是从江祁身上生发出的想当然。她总觉得,王妃原也该唤一声“阿沐”的。

    “你先前提及,暗入王府见世子是为了点‘缘分’。”王妃道,“那缘分,是否与世子命格有关?”

    故安微微睁大了眼。

    她对娘亲的记忆,确已有些过于遥远了。修崖战死时候,她只一万余岁,在朱雀族中,便是个比昭应大不了多少的小孩。此后八万余年,娘亲在她脑海中留下的,便是极深沉的依恋、痛楚,和模糊的慈爱的影子。

    她便在此时忽然记起来,骨血相连,魂魄相依。江沐的娘亲,也该是最了解他的那个人。

    “是。”她道,“也是因天机不可露,我才不能明言。”

    王妃便连连点头,轻轻地,有些像是自言自语,“我知道,我知道了。”

    她话音中似有哽咽。故安刻意使自己硬下心肠,她终于明白,或从某一刻起,江王妃已经生出猜测——猜如今江沐肉身当中,已再不是从前那个温润少年,再不是她怀胎九月诞下、又养育了十三年的孩子了。

    “你是高人。”王妃苦笑道,“因而知道的,比我与王爷,乃至京中诸人都多。王爷或没察觉,我也没有告诉过他;或他已知晓了,只也怕我伤心,不愿同我说。你能不能告诉我……”

    故安的心提了起来。

    “阿沐他,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故安那日终究没有回答她。

    话声落地时候,她便起身,冲王妃深躬一揖,道,“此间因果来由,事实庞杂。我不知全貌,也无法与王妃说清。还请王妃……自随心证便是,往后,我也不会答的。”

    说罢,她甚而不敢再看王妃眼神,转身推门而出。院中腊梅花开满枝,幽香四溢,四周围绕的桃树,则仍是枯干模样。

    她步步踏出外门槛,回到了自己院落当中。大约傍晚时候,阿谦过来,告诉她世子醒了,眼下正同王爷王妃在一块儿。请她也好好歇着。

    故安应下。她手中把玩着一块天水蓝的云锦,江沐先前送她的,说是哪儿提前贡的生辰礼,中有许多匹浅淡色的布料。他想她更喜欢这样颜色,便一概送来了,做衣服香囊什么的,皆随她便。

    显然,她想。上贡的庄子官府,仍是按江王世子旧年的喜好来。

    可他到底是变了。他是子桑,而已不是江沐了。

    故安既以幕僚身份秘密留在江王府,又变了心境,便也常替江祁出府探听些各路消息。她又是女子,扮作内院侍女、戴上斗笠面纱,甚更方便游走大街小巷。

    江沐那日晚上醒后便无大碍了,休息两日,仗着自己“身体抱恙”,对故安又是一番得寸进尺,讨要这样那样的好处,一声声“姐姐”叫得甜极了,教她几近沉在这温柔乡里,决心等子桑君回了元神、拾了记忆,必然要使这拿捏他,叫他仍做乖小孩。

    她几乎能想见白慕尘吃瘪的神情,到时叫玉蘅来看——姐姐最爱拿子桑的热闹打趣了。

    只是盼着上界……千万没什么变故才好。

    “我记在心里了,姐姐那日说了几回,说喜欢我。”

    江沐笑眼弯弯,拈了一块刚出蒸笼的热腾腾点心,扬起下巴望着她,“待我十七岁,能入朝论事、破了金丹,就请父王主持,与姐姐成婚。”

    他毕竟是少年,心思澄明,于这样男女之事只知些皮毛,说到这儿,脸便已微微发红,“只不知姐姐那时,是不是还愿意了。”

    故安眼神极柔和,一点点接下他灼热目光。

    她指尖无意识在自己面具上打着圈,激起零星的清脆声响。

    “愿意。”她笑道,看着少年怔愣面容,“永远都愿意。”

    19.

    说是春闱,实则待到殿试放榜全然结束,已经到了暮春。江王府巷子里的桃花开过了一茬,落花全被江沐捡回去,说是要酿桃花酒喝。

    “从前父王母妃都说我年岁小,不教喝酒。”他道,“这回从今年酿到明年,我便十五了,恰好能喝。”

    随后见故安似是想起什么,忽勾起唇角笑了。

    “小白。”她语重心长道,“你是王府世子,往后少不了各样应酬,定要好好锻炼酒量。不过,”不忘补充,“身体是首要,勿要伤身。”

    江沐虽觉她话里有话,但还是似懂非懂地重重点头。

    “过两日明大人和明沧要来家里,同我父王一块儿留用晚膳。”他道,“姐姐这回要见吗?”

    故安摇头。

    “明大人我便不见了。你也能看出来,照我意思,是不教旁人知你身边多了个‘侍卫’更好。”

    “我明白了。”江沐道,“明沧虽见过,但以他敏慧,多半是知道的,不会乱往外说。”

    “明大人是要与王爷谈今年取士吧?”故安轻轻叹口气,“搭上先前御前奏对……”

    江祁已将那事同江沐提过,既为王府世子,他也该参到这些谋算当中,否则长成天真无知模样,将来骨头都不知让谁吃了。江沐听得此言,周身气势便沉下来,道,“正是。姐姐也知,两月之前,父王是因查出此次会试举人中,或有与乘云宗有关之人,才先提点文阁主,又请太子殿下密奏皇上……”

    “王爷与太子殿下,真是半点儿不避眼线了。”故安道。

    “父王从前担过太子殿下老师,就算避嫌,多半也没人相信,更毋论皇上了。”江沐答道,“然……皇上于殿下,是多有疏离之心的。”

    “这也寻常。”

    故安觉着有些心累,撑着下巴,心不在焉地喝一口茶。与子桑、摇光、陌城君坐在一块儿,听他们推脱水神之位,听子桑谈他二哥是有多不想做天帝,竟已像是万万年前的事了。

    做神仙难,做凡人也确有诸多繁杂疲惫心绪。名利外物、浮华虚妄,竟就交缠错杂,是那八苦三毒的来由了。

    那她这点情,又算什么呢?

    “父王原本算是中立,虽维护平民,也是世代职责所致,向来公平,从无偏袒。”江沐道,“太子殿下身为储君,自也当如此。可他们总以为父王与明大人是一样,掌了科举的院,便也一心向着凡俗官员。”

    他笑中似有嘲意,“他们”是谁,自不必再说,且不言文序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雍王季彦与皇上则一向亲密,在御前话语分量可想而知。

    “皇上是何旨意?”故安问道。

    江沐垂下眼。

    “皇上意思,不作干涉,暗中监视,静观其变。”

章节目录

渡桃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边城_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边城_并收藏渡桃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