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序在阁主位上坐了二十年，做尽上下掣肘、东西裱糊的为难事。即便如此，这案子于他来说也是难办。好在季涟与文家关系向来不错，两人许是一块儿商议了，拿出雷霆手段，至少先定下调子来。
太子与江祁初时抓的那个新科进士毫无疑问成了替罪羊，被安上内应罪名，说是乘云宗使手段安插进来、搅乱朝廷的内奸。他也确有修炼根骨在身，如此一来，不仅百口莫辩，更将舞弊的脏水也泼到了乘云宗头上。
搭上季涟挨家挨户搜查，捡得的法术痕迹、问得几家平民看见人影，这“妖书”，几已笃定是乘云宗所为了。
这大体是晋阳帝的意思。犯案之人，既要为修士，又要能探听世家、科举。如不想牵涉京中各权贵，余下的只有乘云宗一个。这宗门本就是法外势力，官府要结案，最好是拿他们开刀。
若非如此，就连太子封甫也是不愿将那人交出去的。
乘云宗既同世家一样“不干净”，他们再拿出什么信件证言，威信便削下一多半，亦容易向百姓交代了。余下的，不过再抓几个假进士，教各家将祸水引向旁枝，说什么是个别族人所为，朝廷发布告、太子写罪己书，念念誓愿，便能骗过十之八九百姓。
毕竟谁都明白：凡人掀不起什么真风浪。唯需对乘云宗斩草除根。
那人在刑部大牢里自是喊冤，说他自己甚都不知有修炼之能，更没听说过什么乘云宗。太子几被他说得动摇了，与江祁密探，道这人是否真是无辜，摸到他身上，只是个巧合，被江祁一言否决。
“殿下忘了。”江祁严肃道，“当初是殿下的暗卫循各举人的家乡来路去查，此人不仅有修炼根骨，家中更有乘云宗来信，他家人是亲口认了的。”
封甫脸色极沉重，“可他与各世家算少有干涉，说妖书中事是他传出去的，季涟他们常伪造供词、蒙骗百姓也就罢了。可你我如何信？”
“我自然不信。”江祁慢慢握紧了拳，“世家之中、进士之间，必定还有他人隐匿，只是我们与季涟都还查不出。此番先过了明面上的坎儿，暗地里必定还要查的；其次……我想不清乘云宗究竟为何要将那人送来，是轻视我们，觉着朝廷查不到，还是这人本就要成为牺牲？”
“王爷以为乘云宗是什么好东西。”封甫愤然一笑，“他们若真心想揭露这科举黑暗，我倒能有些敬意。可这手段着实不漂亮：利用民怨，能有几分胜算？指着百姓、指着这个替罪之人、指着文序和我们帮他们挡在前面？”
“若这人真是专送来顶罪，乘云宗自然其心可诛。”江祁道，“可我总觉，这背后还有其他隐情。再者，于科举之事，殿下……”他声音低了些，“毋论他这朝廷外游魂一般的势力，就连我，手握监察之权，不仍是无能为力？殿下不愿站队搅入朝斗，我便也从未寻殿下助力。可殿下得明白，要彻底肃清此事，关窍在于……”
他没再往下说了。封甫则似忽然想起什么，脸色骤变，在暗室中显得愈苍白。
“……不谈这个了，王爷。”他道，“仍论乘云宗，我于他们无半点好感，还有旁因。”
“殿下请讲。”
“乘云宗从来宣称，要打破世家垄断，亦为平民提供修炼资源，使其能成修士。”封甫道，“可说是照如此做，不过仍是在百姓中遍寻有天赋之人，成为能供他们驱遣的队伍，真做到头，只是成另一个世家。”
因此不仅修仙世家视他们为死敌，凡俗世家亦对其冷待，是两面不讨好。
江祁闭上眼，并未答话了。
一切便如封甫与江祁所料。季涟拿着晋阳帝的御令密至东宫，请太子殿下作文；文序则以内阁阁主之名代朝廷散发布告，称涉事官员、世家子已入法司论罪，教九州百姓安心。
然对“妖书”中，论舞弊之举已有十数年之事，则只字不提。
从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便能瞧出，百姓心中，多半是不买账的。可骂的无非仍是阁主徇私、羽林卫包庇，说他们趁着皇上闭关，便蒙蔽圣听、欺压太子。更有甚者，大胆嚷叫何时明大人能为阁主。
文序的名声，算是彻底败落了。
雍王府与季涟则从来不在意这些。他们是皇室亲族，也不会受此影响。京师一场大乱，前后十日，就此草草收尾。史官落笔，仍称其为“妖书案”。
想必于乘云宗的“后手”威胁，季涟也做好了应对。然使人弄不清明的是，彼方竟就此销声匿迹，再没什么“信件”“证据”流入民间了。
这样一来，更是江祁笃定，乘云宗背后推手，绝是朝廷中人——得对朝中真相了如指掌，见不达预期，又投鼠忌器，才及时收手蛰伏，等待下回时机。
而以江沐话说，他只觉就是明家。
21.
这案件使得京中从王公贵族到升斗平民，连中秋夜也没能过得踏实。今年城中秋意早至，凉爽甚浓，几是一夜之间寒霜降，草木受冻，一片萧瑟之状。
江沐因着天气骤变与家中风波，天寒那夜又犯了一回绞痛，然好在大多时日都无恙。他的病只像晨钟，次次敲在故安心头，提醒她勿要沉溺进这安稳凡世，而要时时挂念着上界诡谲变局。
晋阳帝仍未出关，江祁常往东宫去，是收拾先前各样杂乱事端。妖书案虽以文序挡箭渡过，他气势却一日更比一日沉重下来。
缘由无他。只因封甫在中秋宫宴当日，喝多了酒，对他坦诚相告：破案以前，他与晋阳帝秘密在升政殿见面时候，父子二人生了争执，晋阳帝大怒，将他赶出了殿门。
而当时，季涟恰在殿门之外候旨。
中秋之后，皇上与太子不和的传言，渐在皇城内外散开。恰在此时，升政殿传出消息，请六皇子封柯入宫面圣，受修炼机缘照拂。
六皇子府一时添了许多低调宾客，都是瞧他或有前途，先来结交着。左右两面讨好行事在京中不算丢人，为自己搏个安稳前途，本就是世家所求。
用江祁话说，两面三刀的墙头草罢了。
依他见解，季涟大抵是因追查乘云宗诸事，又顾念皇上对太子究竟是何态度，才没当即就此事发作。如今已是一半月过去，晋阳帝对封甫一直不闻不问，雍王府便要出手。
朝廷这滩浑水，如此又搅动起来。故安刚与江沐定下的行程也只能暂且搁置。他这半年来心绪时常不高，只有跟她或王妃在一块儿时候，才容易露出点笑颜，想来是因仍介意明家的缘故。眼下听了这事，更面沉如水，连用到一半的晚饭都吃不下了。
故安也揉揉眉心，觉着十分头痛。
江祁为使江沐安心修炼，没告诉他分毫实情，可她与王妃却是知道的，也因此才想带他去浙州散心。
江祁受妖书一案刺激，是真要与明渊一同动手，整治这科举乱象了。如今文序虽仍占着阁主之位，确已是失势。季彦与季涟都无有官职，老牌修仙世家现下算是群龙无首，正是各个击破、挖握软肋痛处的好时机。他这段时日与太子权衡，忙着的也是这些事。
季彦竟不怕触动皇上不测心思，真拿太子做筹码，实叫他始料未及了。
晋阳帝绝不会在此时便将封甫舍弃，唯一解释，便是要扶封柯上位，是为牵制。然不论那样，于江祁来说，都是腹背受敌。
“再看看。”故安道，“我是听说，六皇子将访客都拒之门外，称自己得了皇上指点，也要闭门修炼。恐怕他并无与修仙世家结交之意，而另有打算。”
“想夺位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江沐这回至少还记得压低声音，令故安与王妃多些欣慰，“六殿下一直是与凡俗世家为伍，现下得了皇上青睐，仍能保持先前行事，只这就足够得些敬佩。”
“且他不需那些假支持，”王妃笑道，“王爷与世子不都说了，六殿下背后，早有了好靠山。”
“大抵，”故安轻声道，“不止我们知道的那些呢。”
江祁直至第二天一早下了朝才回府中来，显然是一脸倦容，着王妃接回院里安歇下了。甚连江沐也没见上面。故安见他难得一日无事，待在府里又要心头绕着朝事自苦，便说要带他去城外玩玩。
“去不了浙州，郊外总是去得的。”
故安径直上后院牵了马，江沐牵着她手、沿着翠绿小径走了一路，心境总算又平缓下来。
“有姐姐陪着，去哪儿都好。”
他近来嘴甜得要命，然而即便这样寻常一句话也能叫故安开心。江沐又道，“我们套个马车吧，既是去玩，骑马或会累些。况且，我想同姐姐坐一起。”
“……小白。”
故安看着阿谦随他话落，动作干脆地套上个马车，声音干涩。
“照我意思，你下回可以……嗯，含蓄些。”
江沐便笑，眼睛弯弯望着她，“姐姐不喜欢吗？”
……他怎么在上界人间，都是这副便宜样子。
故安不愿认输，于是使坏，指尖挠挠他掌心，云淡风轻应一声，“喜欢。早就说了，最喜欢小白。”
说罢，不等江沐从僵立里反应过来，就推着他出后角门、又推上马车了。
马车顺着江王府巷、一路挑拣清静街道出了南城。京师城墙外围绕着茂盛丛林，散落几个繁华村庄，常有村民往来京城里外，行生意、做买卖，用以维持生计。故安与江沐行至镇边，便到了午膳时候，于是两人下马车来，决意上村里去寻个庄家吃饭。
为少引些注目，江沐今日只穿了身淡色常服，故安更是一袭素衣、又蒙斗笠。两人做赶路人模样，走进村口，敲开一家农户的院门。
这村里房舍多用木土砖石筑成，可见百姓生活尚且不错。一个年轻农妇手里提着根赶鸡的棍子，给他们开了门。
故安原本不大认得这些，权当是人家姑娘怕有盗贼，提棍子用作防身，便先一步挡在江沐面前，拱手道，“我与我家公子是路过此地，借姑娘家用个便饭，餐食钱照付，姑娘可不必……”
女子闻言，忙扔了棍子，看看她、又看看后头更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少爷，笑嘻嘻道，“请进请进，少爷小姐别怕，我这是刚喂鸡过来……”说罢，手紧张得放在裙前抹了抹。
江沐轻咳一声，上前一步，握住故安的手，踏进院门槛。
他再过几月就要过十五岁的生辰，少年人身量长得快，此时已快要同故安一样高了，却仍往她身上黏。
女子闺名叫雪宁，眼神机灵，看出他两人间气氛，也不点破，只将客人请进屋，把桌椅凳子都来回擦了好几遍。
此时说自己不介意，多半也是徒劳。故安无奈地笑笑，甫要起身帮忙。江沐则摇头，道不必麻烦，趁雪宁没注意，抬手捏个诀，将屋子里里外外、哪怕旧物都整饰得光洁如新。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故安则又想起些什么，唇角流出点笑。
阿谦从府里带了些吃食，和农家饭桌上的粗粮淡饭，家常菜式摆在一块儿，倒也显出丰盛。入村之前，故安从山林小河里捞了条鱼，也一块儿劳烦主人做了端上桌。她捞鱼手法倒极娴熟，看得江沐十分羡慕。若不是肚子叫了，他非得在那认真学一会儿不可。
江沐又往桌上放了几块碎银，当做招待报酬。故安原本只想安心吃饭——她不大擅长与陌生人打交道，方才门前几句，差不多已是尽力礼貌，未成想江沐似是吃农家菜吃得新鲜，甫一撂下筷子，便开了口。
“姑娘在家是独自一人？”他问。
雪宁大抵是没想到他会开口问，迟疑一下，点点头。
故安霎时明白他意思，随即接话，“我们是外人，对村中情形不太明晓。但姑娘还是瞒下我们今日来过之事为好。”
“我一人过久了，都明白。”雪宁笑笑，“还得谢谢少爷小姐，让我发了笔财呢。”
江沐这才点头，抬眼冲故安笑了笑，“姐姐，我们走吧？”
雪宁看看他俩，到底没忍住好奇，小声问出口。
“少爷与这位小姐，是……亲姐弟？”
江沐笑意顿时消尽了。
“我……”
“我们订过婚约了。”
他话没出口，即被故安堵了回去，听得此言，却同雪宁一块儿愣在那了，只见故安转头，透过面纱对他眨了眨眼。
少年脸颊又泛起红，只知点头。见雪宁先是笑，道声恭喜，而后脸上却现出黯然，“我和夫君刚成亲不久，原本一块儿住着，三年以前，他上北疆从军去了。”
江沐心里一跳，方才手中热意瞬息转冷，“可是十将督抚中，文将军的部队？”
“正是……不过之前，他们说什么‘改制’，我也不懂，只听我夫君写信说，没准儿明年春天就能回家了。”
她脸上满是新婚嫁娘的思情，教江沐说不出话。改制一事，江沐是知道的。是文师自己上疏，说边境安宁，为免百姓负担，自请将部下五万军队裁撤两万。晋阳帝下旨允了，此事在京中，还掀起过点波澜。
要知那五万军队之数，是十将督抚建制以来便定好的，集于修为境界最高这一人麾下，就是为了制衡另外九将。更毋论文师身为文序胞妹，与朝中复杂牵扯。可这事竟就这样定下，晋阳帝给了她一年之期，慢慢为渡。
“少爷也知道文将军，”雪宁话声将他从出神里头拽回来，听她语气，似是十分拥护文师，“我夫君信里总说文将军的好。她法力又强，为人又正直，我夫君才愿跟着她出生入死。单可惜有个那样的哥哥……听说算到今年，文将军已十来年没回过家了，不过我夫君说，将军今年好似要回京城来过年呢……”
她便有些像自言自语了，人一谈起家事，总是絮絮叨叨，江沐脸色却愈难看，故安早瞧见端倪，扯了扯他的手。
“姑娘，”故安道，“谢谢你辛苦招待，我们还要赶路，就先不多叨扰了？你夫君定会平安回来的，我们在此，提早贺喜了。”
“哎呀，我一说他的信，就忘了轻重……”
雪宁又笑笑，手紧张地绞起衣摆来，“我也祝少爷小姐永结同心，早生贵子啊！”
故安这回便真拉着心不在焉的江沐，落荒而逃了。
“姐姐。”
两人刚出村口、见了阿谦迎上来的影子，江沐便道，“……我们恐怕得回府去，文师将军今冬可能回京一事，得告与父王知道。”
他眉眼间又凝重起来。故安却没立时答他，只望着他的眼睛，里面情绪渐浓，许久，忽然伸出手，将少年抱进怀里。
“小白。”她把头埋在他肩窝里，声音难得显出些脆弱。
“有时我真想……”
真想教你，与你此世的父母，都随我的心意一样。避开这刀光剑影、转瞬见血夺命的凡俗尘世，只平安过这一生。
可江祁不会，你也不会。
太子与江祁初时抓的那个新科进士毫无疑问成了替罪羊，被安上内应罪名，说是乘云宗使手段安插进来、搅乱朝廷的内奸。他也确有修炼根骨在身，如此一来，不仅百口莫辩，更将舞弊的脏水也泼到了乘云宗头上。
搭上季涟挨家挨户搜查，捡得的法术痕迹、问得几家平民看见人影，这“妖书”，几已笃定是乘云宗所为了。
这大体是晋阳帝的意思。犯案之人，既要为修士，又要能探听世家、科举。如不想牵涉京中各权贵，余下的只有乘云宗一个。这宗门本就是法外势力，官府要结案，最好是拿他们开刀。
若非如此，就连太子封甫也是不愿将那人交出去的。
乘云宗既同世家一样“不干净”，他们再拿出什么信件证言，威信便削下一多半，亦容易向百姓交代了。余下的，不过再抓几个假进士，教各家将祸水引向旁枝，说什么是个别族人所为，朝廷发布告、太子写罪己书，念念誓愿，便能骗过十之八九百姓。
毕竟谁都明白：凡人掀不起什么真风浪。唯需对乘云宗斩草除根。
那人在刑部大牢里自是喊冤，说他自己甚都不知有修炼之能，更没听说过什么乘云宗。太子几被他说得动摇了，与江祁密探，道这人是否真是无辜，摸到他身上，只是个巧合，被江祁一言否决。
“殿下忘了。”江祁严肃道，“当初是殿下的暗卫循各举人的家乡来路去查，此人不仅有修炼根骨，家中更有乘云宗来信，他家人是亲口认了的。”
封甫脸色极沉重，“可他与各世家算少有干涉，说妖书中事是他传出去的，季涟他们常伪造供词、蒙骗百姓也就罢了。可你我如何信？”
“我自然不信。”江祁慢慢握紧了拳，“世家之中、进士之间，必定还有他人隐匿，只是我们与季涟都还查不出。此番先过了明面上的坎儿，暗地里必定还要查的；其次……我想不清乘云宗究竟为何要将那人送来，是轻视我们，觉着朝廷查不到，还是这人本就要成为牺牲？”
“王爷以为乘云宗是什么好东西。”封甫愤然一笑，“他们若真心想揭露这科举黑暗，我倒能有些敬意。可这手段着实不漂亮：利用民怨，能有几分胜算？指着百姓、指着这个替罪之人、指着文序和我们帮他们挡在前面？”
“若这人真是专送来顶罪，乘云宗自然其心可诛。”江祁道，“可我总觉，这背后还有其他隐情。再者，于科举之事，殿下……”他声音低了些，“毋论他这朝廷外游魂一般的势力，就连我，手握监察之权，不仍是无能为力？殿下不愿站队搅入朝斗，我便也从未寻殿下助力。可殿下得明白，要彻底肃清此事，关窍在于……”
他没再往下说了。封甫则似忽然想起什么，脸色骤变，在暗室中显得愈苍白。
“……不谈这个了，王爷。”他道，“仍论乘云宗，我于他们无半点好感，还有旁因。”
“殿下请讲。”
“乘云宗从来宣称，要打破世家垄断，亦为平民提供修炼资源，使其能成修士。”封甫道，“可说是照如此做，不过仍是在百姓中遍寻有天赋之人，成为能供他们驱遣的队伍，真做到头，只是成另一个世家。”
因此不仅修仙世家视他们为死敌，凡俗世家亦对其冷待，是两面不讨好。
江祁闭上眼，并未答话了。
一切便如封甫与江祁所料。季涟拿着晋阳帝的御令密至东宫，请太子殿下作文；文序则以内阁阁主之名代朝廷散发布告，称涉事官员、世家子已入法司论罪，教九州百姓安心。
然对“妖书”中，论舞弊之举已有十数年之事，则只字不提。
从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便能瞧出，百姓心中，多半是不买账的。可骂的无非仍是阁主徇私、羽林卫包庇，说他们趁着皇上闭关，便蒙蔽圣听、欺压太子。更有甚者，大胆嚷叫何时明大人能为阁主。
文序的名声，算是彻底败落了。
雍王府与季涟则从来不在意这些。他们是皇室亲族，也不会受此影响。京师一场大乱，前后十日，就此草草收尾。史官落笔，仍称其为“妖书案”。
想必于乘云宗的“后手”威胁，季涟也做好了应对。然使人弄不清明的是，彼方竟就此销声匿迹，再没什么“信件”“证据”流入民间了。
这样一来，更是江祁笃定，乘云宗背后推手，绝是朝廷中人——得对朝中真相了如指掌，见不达预期，又投鼠忌器，才及时收手蛰伏，等待下回时机。
而以江沐话说，他只觉就是明家。
21.
这案件使得京中从王公贵族到升斗平民，连中秋夜也没能过得踏实。今年城中秋意早至，凉爽甚浓，几是一夜之间寒霜降，草木受冻，一片萧瑟之状。
江沐因着天气骤变与家中风波，天寒那夜又犯了一回绞痛，然好在大多时日都无恙。他的病只像晨钟，次次敲在故安心头，提醒她勿要沉溺进这安稳凡世，而要时时挂念着上界诡谲变局。
晋阳帝仍未出关，江祁常往东宫去，是收拾先前各样杂乱事端。妖书案虽以文序挡箭渡过，他气势却一日更比一日沉重下来。
缘由无他。只因封甫在中秋宫宴当日，喝多了酒，对他坦诚相告：破案以前，他与晋阳帝秘密在升政殿见面时候，父子二人生了争执，晋阳帝大怒，将他赶出了殿门。
而当时，季涟恰在殿门之外候旨。
中秋之后，皇上与太子不和的传言，渐在皇城内外散开。恰在此时，升政殿传出消息，请六皇子封柯入宫面圣，受修炼机缘照拂。
六皇子府一时添了许多低调宾客，都是瞧他或有前途，先来结交着。左右两面讨好行事在京中不算丢人，为自己搏个安稳前途，本就是世家所求。
用江祁话说，两面三刀的墙头草罢了。
依他见解，季涟大抵是因追查乘云宗诸事，又顾念皇上对太子究竟是何态度，才没当即就此事发作。如今已是一半月过去，晋阳帝对封甫一直不闻不问，雍王府便要出手。
朝廷这滩浑水，如此又搅动起来。故安刚与江沐定下的行程也只能暂且搁置。他这半年来心绪时常不高，只有跟她或王妃在一块儿时候，才容易露出点笑颜，想来是因仍介意明家的缘故。眼下听了这事，更面沉如水，连用到一半的晚饭都吃不下了。
故安也揉揉眉心，觉着十分头痛。
江祁为使江沐安心修炼，没告诉他分毫实情，可她与王妃却是知道的，也因此才想带他去浙州散心。
江祁受妖书一案刺激，是真要与明渊一同动手，整治这科举乱象了。如今文序虽仍占着阁主之位，确已是失势。季彦与季涟都无有官职，老牌修仙世家现下算是群龙无首，正是各个击破、挖握软肋痛处的好时机。他这段时日与太子权衡，忙着的也是这些事。
季彦竟不怕触动皇上不测心思，真拿太子做筹码，实叫他始料未及了。
晋阳帝绝不会在此时便将封甫舍弃，唯一解释，便是要扶封柯上位，是为牵制。然不论那样，于江祁来说，都是腹背受敌。
“再看看。”故安道，“我是听说，六皇子将访客都拒之门外，称自己得了皇上指点，也要闭门修炼。恐怕他并无与修仙世家结交之意，而另有打算。”
“想夺位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江沐这回至少还记得压低声音，令故安与王妃多些欣慰，“六殿下一直是与凡俗世家为伍，现下得了皇上青睐，仍能保持先前行事，只这就足够得些敬佩。”
“且他不需那些假支持，”王妃笑道，“王爷与世子不都说了，六殿下背后，早有了好靠山。”
“大抵，”故安轻声道，“不止我们知道的那些呢。”
江祁直至第二天一早下了朝才回府中来，显然是一脸倦容，着王妃接回院里安歇下了。甚连江沐也没见上面。故安见他难得一日无事，待在府里又要心头绕着朝事自苦，便说要带他去城外玩玩。
“去不了浙州，郊外总是去得的。”
故安径直上后院牵了马，江沐牵着她手、沿着翠绿小径走了一路，心境总算又平缓下来。
“有姐姐陪着，去哪儿都好。”
他近来嘴甜得要命，然而即便这样寻常一句话也能叫故安开心。江沐又道，“我们套个马车吧，既是去玩，骑马或会累些。况且，我想同姐姐坐一起。”
“……小白。”
故安看着阿谦随他话落，动作干脆地套上个马车，声音干涩。
“照我意思，你下回可以……嗯，含蓄些。”
江沐便笑，眼睛弯弯望着她，“姐姐不喜欢吗？”
……他怎么在上界人间，都是这副便宜样子。
故安不愿认输，于是使坏，指尖挠挠他掌心，云淡风轻应一声，“喜欢。早就说了，最喜欢小白。”
说罢，不等江沐从僵立里反应过来，就推着他出后角门、又推上马车了。
马车顺着江王府巷、一路挑拣清静街道出了南城。京师城墙外围绕着茂盛丛林，散落几个繁华村庄，常有村民往来京城里外，行生意、做买卖，用以维持生计。故安与江沐行至镇边，便到了午膳时候，于是两人下马车来，决意上村里去寻个庄家吃饭。
为少引些注目，江沐今日只穿了身淡色常服，故安更是一袭素衣、又蒙斗笠。两人做赶路人模样，走进村口，敲开一家农户的院门。
这村里房舍多用木土砖石筑成，可见百姓生活尚且不错。一个年轻农妇手里提着根赶鸡的棍子，给他们开了门。
故安原本不大认得这些，权当是人家姑娘怕有盗贼，提棍子用作防身，便先一步挡在江沐面前，拱手道，“我与我家公子是路过此地，借姑娘家用个便饭，餐食钱照付，姑娘可不必……”
女子闻言，忙扔了棍子，看看她、又看看后头更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少爷，笑嘻嘻道，“请进请进，少爷小姐别怕，我这是刚喂鸡过来……”说罢，手紧张得放在裙前抹了抹。
江沐轻咳一声，上前一步，握住故安的手，踏进院门槛。
他再过几月就要过十五岁的生辰，少年人身量长得快，此时已快要同故安一样高了，却仍往她身上黏。
女子闺名叫雪宁，眼神机灵，看出他两人间气氛，也不点破，只将客人请进屋，把桌椅凳子都来回擦了好几遍。
此时说自己不介意，多半也是徒劳。故安无奈地笑笑，甫要起身帮忙。江沐则摇头，道不必麻烦，趁雪宁没注意，抬手捏个诀，将屋子里里外外、哪怕旧物都整饰得光洁如新。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故安则又想起些什么，唇角流出点笑。
阿谦从府里带了些吃食，和农家饭桌上的粗粮淡饭，家常菜式摆在一块儿，倒也显出丰盛。入村之前，故安从山林小河里捞了条鱼，也一块儿劳烦主人做了端上桌。她捞鱼手法倒极娴熟，看得江沐十分羡慕。若不是肚子叫了，他非得在那认真学一会儿不可。
江沐又往桌上放了几块碎银，当做招待报酬。故安原本只想安心吃饭——她不大擅长与陌生人打交道，方才门前几句，差不多已是尽力礼貌，未成想江沐似是吃农家菜吃得新鲜，甫一撂下筷子，便开了口。
“姑娘在家是独自一人？”他问。
雪宁大抵是没想到他会开口问，迟疑一下，点点头。
故安霎时明白他意思，随即接话，“我们是外人，对村中情形不太明晓。但姑娘还是瞒下我们今日来过之事为好。”
“我一人过久了，都明白。”雪宁笑笑，“还得谢谢少爷小姐，让我发了笔财呢。”
江沐这才点头，抬眼冲故安笑了笑，“姐姐，我们走吧？”
雪宁看看他俩，到底没忍住好奇，小声问出口。
“少爷与这位小姐，是……亲姐弟？”
江沐笑意顿时消尽了。
“我……”
“我们订过婚约了。”
他话没出口，即被故安堵了回去，听得此言，却同雪宁一块儿愣在那了，只见故安转头，透过面纱对他眨了眨眼。
少年脸颊又泛起红，只知点头。见雪宁先是笑，道声恭喜，而后脸上却现出黯然，“我和夫君刚成亲不久，原本一块儿住着，三年以前，他上北疆从军去了。”
江沐心里一跳，方才手中热意瞬息转冷，“可是十将督抚中，文将军的部队？”
“正是……不过之前，他们说什么‘改制’，我也不懂，只听我夫君写信说，没准儿明年春天就能回家了。”
她脸上满是新婚嫁娘的思情，教江沐说不出话。改制一事，江沐是知道的。是文师自己上疏，说边境安宁，为免百姓负担，自请将部下五万军队裁撤两万。晋阳帝下旨允了，此事在京中，还掀起过点波澜。
要知那五万军队之数，是十将督抚建制以来便定好的，集于修为境界最高这一人麾下，就是为了制衡另外九将。更毋论文师身为文序胞妹，与朝中复杂牵扯。可这事竟就这样定下，晋阳帝给了她一年之期，慢慢为渡。
“少爷也知道文将军，”雪宁话声将他从出神里头拽回来，听她语气，似是十分拥护文师，“我夫君信里总说文将军的好。她法力又强，为人又正直，我夫君才愿跟着她出生入死。单可惜有个那样的哥哥……听说算到今年，文将军已十来年没回过家了，不过我夫君说，将军今年好似要回京城来过年呢……”
她便有些像自言自语了，人一谈起家事，总是絮絮叨叨，江沐脸色却愈难看，故安早瞧见端倪，扯了扯他的手。
“姑娘，”故安道，“谢谢你辛苦招待，我们还要赶路，就先不多叨扰了？你夫君定会平安回来的，我们在此，提早贺喜了。”
“哎呀，我一说他的信，就忘了轻重……”
雪宁又笑笑，手紧张地绞起衣摆来，“我也祝少爷小姐永结同心，早生贵子啊！”
故安这回便真拉着心不在焉的江沐，落荒而逃了。
“姐姐。”
两人刚出村口、见了阿谦迎上来的影子，江沐便道，“……我们恐怕得回府去，文师将军今冬可能回京一事，得告与父王知道。”
他眉眼间又凝重起来。故安却没立时答他，只望着他的眼睛，里面情绪渐浓，许久，忽然伸出手，将少年抱进怀里。
“小白。”她把头埋在他肩窝里，声音难得显出些脆弱。
“有时我真想……”
真想教你，与你此世的父母，都随我的心意一样。避开这刀光剑影、转瞬见血夺命的凡俗尘世，只平安过这一生。
可江祁不会，你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