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文师今岁要回京过年一事,半日之间便已从文府传至整个京师北城。

    左不过刚刚立冬,城里从世家子弟到平民百姓,都连衣衫还没更换,但仍对这新闻满怀兴味。毕竟这动作里头的含义,是傻子也看得出的:文序因科举一案失了民心,朝势也跌了一半,自然需要这手握重兵的妹妹回来,给他撑撑场,或还能挽回些许。

    朝廷这滩今年从未静下来的水,是越搅越浑了。

    晋阳帝仍在闭关,六皇子封柯是这几月以来的红人。封甫虽仍担着监国之职,可显然被季涟、文序与明渊几人架空。江王爷虽是太子党,可竟也毫无动作,而一心顾着挖了几个小世家的根,以这样那样理由,实则是掏了他们往凡俗官员中安插人的底。

    朝中老人细细一想,便能明白这是江祁作风,可仍不免怀疑,他这样不顾情面,是否既要得罪世家,又要与太子都离心。

    相比之下,雍王府可是动作频频:季涟常与封柯一块儿喝酒对谈,多半是要攀附;一面又向封甫示好,自请调解皇上父子之情,称会全力配合太子监国,度过年节。封甫明知他是假情奉承,也得表面应酬着。

    他也知道,季彦与季涟背后,不过是晋阳帝的耳目,他们父子则夹间得利罢了。

    因而他于形势也并不着急,只等晋阳帝出关、或再与他相见时候,才能试探出几分真意。

    寒风过处,草木衰颓,消亡气色被大雪覆盖。文师踏入家门这日,京城白雪已积了数寸,足蒙过枯枝败叶。

    文府门前车马皆无,唯有正门大开,门前半街檐上都挂了鲜红灯笼、布了红绸,不知是迎她,还是迎这没什么生气的新年。

    她兄长独自一人站在门槛之内,披了厚重斗篷、未戴冠帽,发上便就此落了些雪。同是修仙之人,他相貌与十年前相比,几无甚变化,可眉眼间憔悴疲倦,竟已将他变作个沧桑老人了。

    文师一步步朝他走去,微微一抬手,关上了大门。

    “你在军中未曾懈怠,不忘修炼,是好事。”

    文师修为境界已达金丹圆满,甚离元婴也只有一步之遥,在十将督抚中是为魁首,由此方能担如今职责。兄长开口说这话,她实则并不奇怪,只是有些失望。

    屋中燃着暖炉,文序坐在她面前软椅之中。他周身气质比十年以前柔和许多,若不看面容鬓发,便真像是少时,他初修炼读书时候模样了。

    “……哥。”

    文师起身,从行囊里翻出几个梨木盒子。

    “我从北疆攒下的灵草,”她道,“一直留着,就为给你补养身子用。”

    文序垂眼,看着那几个盒子,伸手摸了摸,却没应声。

    “哥,”文师声与指尖,皆有些颤抖。她坐得前倾,屋中顿时腾起更盛的暖意。

    她是火系灵力。文序想。从小便是这样,风风火火的,与兄长的木系正生相克,因此他这一辈子,恐都得依着她,为着她。

    “我们辞官回家吧,哥。”

    这十数年间,文序在朝中情形,她又怎会充耳不闻。太子、江王皆洞若观火的死局,她几是日日夜夜思解不得眠。

    可思来想去、苦苦斟酌,最后仍只有自散兵权、劝兄长一同退隐这一条路可走。

    凛冽寒风刮破木窗,刺进她耳朵。文序拍了拍她的手腕,他的手一片冰凉。

    “师师。”

    文师正发愣,听他唤这一句,眼泪几要夺眶而出。她紧紧攥住文序的手腕,听他道。

    “你散兵权,可以;我死在任上,也可行。可唯有辞官一路,已不能走了。”

    外人看我,是个半废的弃子,死赖在这阁主位置上,命却岌岌可危,殊不知,正是此时此刻,皇上才不会弃了我。

    你修为已至金丹圆满,再进一寸,便是元婴。虽这一步,常人许努力百年都难达到,可皇上不会做如是想。

    你仔细瞧瞧,九州顶尖境界修士,除十将督抚,换言之,除你之外,不已全在京城,羽林卫与御龙卫交缠之间了吗?

    另一个金丹圆满修士,江王爷江祁,这两年来,也是被步步逼至方寸之地,快要转圜不开了。

    如是时候,皇上怎可能放虎归山?

    至于我,坏了名声不要紧。皇上现下,乃至将来二十年所需,正是我这么个“大奸大恶”的阁主。

    文师僵在原处,瞪大了眼。

    “哥的意思是……”

    九州外界所传,都是真的?只不过不是你、不是雍王府、不是京师权贵世家,而是……皇上,要对当今修士与凡人平衡下手?

    文序眸光一凛,伸手捂住她的嘴。

    “师师。”他低声道,“这话太子能说,江王能说,唯有你我不能说。”顿了顿,“你能明白,便好。”

    正是因此,我不能辞官,你不能自废修为。奸恶失了民心的人,不要紧。皇上唯独不会留无用之人。

    且是无用,又知晓圣意之人。

    文师将军回京第二日进宫面圣,亦是谢恩。因晋阳帝仍未出关,便只在升政殿外拜了三跪九叩、进了边贡,而后即是拜见监国的太子,以汇报军情。

    边境安宁,这一遭只是个过场,谈的更多的是改制之事。文师此行,确为文府挽回不少名声,京中百姓多有叹惋,这样一位清正忠诚的好将军,怎会有个一心谄权攀贵的兄长在朝。

    可即便是冲着将军,也得对这位阁主多几分宽容了。

    转眼便到年关,文序为迎胞妹回京,在府中办了个规制不小的宴会。因着上头缘由,京中王公也愿给几分面子,遣家中女眷带着些珍贵礼物,登了文府的门。文序多年都未娶妻,此番家中有了女主人,往来应付终于不显得那样匆乱。

    江沐对外称是冬修,江王府便只有王妃前去。她与文师是旧识,两家关系虽一直冷淡,她仍从库里挑了个修行秘宝,当做是给老友的赠礼。

    宴会办得想是不错,没听说闹出什么乱子和不体面的事,于现下的文府来说,这样便已不易。到了下晌,天中忽下起大雪来,江祁又多派了几个人去接,直至傍晚,家仆侍卫终于簇拥着王妃的马车,慢悠悠地踏着雪走进王府街巷。

    江沐仍在房中修炼,故安替他去看王妃,搭上江祁一块儿,三人坐在桌边用晚膳。如今江祁夫妇待她,是确已以江沐未婚妻的眼光了。

    “文家一向不喜奢华。”王妃道,“如今境况,更是低调,只不失身份罢了。宴上有许多不知分寸嚼舌根的,把她们家大人私下的话都说出来,谈文府何时会败落。”

    “即便有今年那事,文府也不知如此。”江祁轻笑,“只是文序刻意退让罢了,他向来最会揣摩圣心,既能保住官位,也能保住命。”

    “文师是强颜欢笑。”王妃叹道,“我不知文大人同她说了什么,许是将里头这些纠葛、皇室的新谋算说清了,而她还走不出来。毕竟她这些年留在北疆,就是为了逃脱这些……”

    “别想了。”江祁替她夹了满盘的菜,“中午在宴上多半吃不好,先用膳吧。”

    故安坐在对面,久违的觉得自己有点儿多余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上回这样,还是不知多少年前,自己在三梵,跟姐姐与玉府神君一同用膳时候。

    啊……

    她漫不经心地挑了几口青菜,想起白慕尘好似是不爱吃这些。

    真有点儿想念江沐了。

    “文家一时是败不了了,皇上正是好用他的时候,同时又将修仙世家的掌控权捏在了自己手里。”

    她便转开话题,且放了筷子,“换言之,是雍王府手里。现下世家俨然以季彦为领袖,季彦又是皇上的一把刀。”

    “他们心中所求,本就相同。此举不过是压下各家心中那些小心思、捏住他们把柄,使他们能供差遣。”江祁道。

    “能将一场祸事转成如今模样,是好手段。”故安笑道,“若是这样,王爷这几月所为,可就是断龙角、捋龙须了。”

    她实则不愿用什么“真龙天子”之类的话来称晋阳帝,觉得有些玷污龙族名声。她对这位坐天下四十年的皇帝没有什么好感,虽然对此世中所谓“修士与凡人之争”无甚态度,但以无辜者性命,做自己筹码,终究不是神所能为。

    这样心性,又怎能登仙。

    23.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十来日,越过除夕,直至正月里,大抵是能兆个丰年。江沐在年三十夜里出关,气质更盛,照江祁说法,如无意外,阿沐来年或又能突破一个小阶,直至筑基中期。

    王府除夕夜循旧俗守岁。江祁把文府桩桩件件事讲给江沐听,世子垂着头,坐在软椅里,玩自己指尖跃动的小火苗。

    “文师过完上元就要走,”王妃忽然道,“且说是可能,此后都不再回来了。”

    江祁皱眉,沉吟一会儿,想明白什么,叹一口气。

    “文序向来狠得下心。”他轻声道,“距他能够全身而退,还不知有多少年月。文师年纪还轻,北疆灵气丰沛,她前途无量,唯有这样,或能保她平安。”

    “父王。”

    江沐原本专注那朵隐隐现出红莲形状的火花,却又突然开口。他望着父亲,眼中似有滔天风浪翻涌。江祁忽然觉着,自己儿子的模样,竟像是有哪儿变了。

    他无法说出口来,只是眉眼、或只是感觉,但……

    “文序大人和文师将军还有北疆,还能回乡,”江沐问,“可我们,还能全身而退吗?”

    江祁便又是久久不答。

    王妃眼波如水,静静喝了一口茶,将一盘点心推到江沐手边。

    “世子,”她笑道,“离用过晚膳好一会儿了,吃点东西吧。这还是故安晚上新做的。”

    江沐迅疾地拈了一块送进嘴里。

    窗外风声烈烈,几似要破木而入。素白雪花则落满窗纸,重凝成冰。故安撑着下巴,看一眼江祁,又看向他。她指尖在自己下颌面具上敲了敲,却又开口。

    “小白,”她问。

    “你想吗?”

    那父子两人,终究都没答话。故安露出点“早知如此”的神情,与王妃是一样意见。

    “今夜休论国事了,好容易又闲闲在家,就聊些别的吧。”

    王妃道,又安抚地拽拽江祁的袖子。故安则极自然地接上她话,“下月即到世子生辰,是十五周岁,该要好好办一回。过了生辰,就是春日,世子不是将近突破?突破过后,便去浙州吧。年前总没能成行,来年总该……”

    “说的是。”江祁也松下神情,笑道,“王妃也一起去,安排好人随行,我只好留在京中。”

    “王爷,”王妃道,“要紧是世子和故安,至于我,到时再谈。不过若我没记错,世子生辰过后,还有一事,得等过后再南下。”

    “我险些忘了。”江祁看一眼同生迷茫神情的江沐故安,笑意更深,“立春之后、春分之前,东城里要办一场盛会,请各世家精英子弟上斗春台试法。只是交相学习,点到为止。”

    “去年因世子养病,故没参加,也没有再提,”王妃声音低了些,“这试法是为少年间增进,因而只三十岁以下子弟能够参加。”

    故安见江祁弯了唇角,靠得离王妃又近了些,对江沐道,“我与你母妃,也是在斗春台上相识。从前与你说过……现下再讲一遍也好。”

    江沐便真心笑起来,“我却不必再在斗法中分出心神,去寻心上人了?”

    故安轻咳一声。

    江王妃便及时转了话头,笑道,“明府多半是明二公子出面,淳小姐向来不见外人的,恐今年也不上场。”

    提及明沧,江祁仍神态自若,江沐则挑了挑眉。

    年节之中,明沧曾代明府登门拜访。明家这半年行事亦极低调,称得上是谨慎蛰伏,两家来往也更少了些。江祁几乎笃定,明渊是已站至六皇子封柯阵营了。

    “明渊境况,并不比我与文序好上多少。”江祁话语之间,显然仍向着旧友些,“只是因六殿下近来得势,我听闻,是在面圣时候保过明家了。”

    “这样一看,六殿下为人实在不错。就算明家今后难以给他助力,也要拼上在圣前恩宠说话?”

    故安轻飘飘地道这一句,见江祁摇头,“明家背后,可是有整个东城的凡俗世家,虽现下国势复杂,这仍是半壁江山。”

    “瞧瞧你们,又绕到朝局上,”江王妃笑道,“倒是我不该提明二公子了。”

    “母妃话重了,”江沐偏头,又拈了不知是第几块点心吃,故安只眼见多半盘已消失在里头,“我同明沧也不是水火不容,朝局各有所图,只心下不痛快罢了。”

    “那便谈谈别的,”故安道,且伸手将盘子从江沐面前挪走,换来少年十分委屈的眼神,“我前些日子打探消息时听见,雍王爷又打起了明家主意,想将郡主嫁与明二公子。”

    “这不是去年的假消息?”江祁诧异道,“怎的还成真了。明沧定不会答应,季彦是真不将他这女儿放在眼里。”

    “为了搭上六殿下的线,他是什么也干得出。想必季涟与六殿下交游是不顺利了。”

    “六殿下是放荡不羁、游遍花丛了些,”江沐不知是否错觉,这两句说出口时,故安似是特意看了他一眼,“可既是想要争位的皇子,哪个是真心思单纯、看不出季涟狼子野心的。”

    “世子。”王妃唤他一声,带点无奈的嗔怪。江沐无辜地眨了眨眼,歪在故安肩上。

    “不过,”故安终究开口救场,“季涟似乎在这事上与雍王爷生了些分歧,据说还大吵一架,想来是真心向着他这妹妹的。”

    江祁点头,“季涟兄妹确是从来感情甚笃。斗春台盛会,郡主应也要来。”

    “我到京中以来,一直只闻季涟世子天赋,不见郡主名姓。”故安看向江沐,“这回可要借世子的光,好好开开眼了。”

    却见江祁与王妃都笑起来。

    “郡主虽露法不多,但我记得她是金系灵力。”江祁道,“金水相克,阿沐可要好好突破才行。”

    故安在王府一年,经了江祁与王妃贺寿,再搭各样节日,对江沐生辰这日各世家门户往王府里送礼的情形已见怪不怪。虽这年朝势有变,北城各家于江王府还是不敢怠慢——不提几百年功业,也有江祁金丹圆满的修为能够支撑。

    除开正经斗法场合外,像江祁这般人物,几已不露境界法力,有时甚都能教故安忘了,他们都以修炼为先。不过照江祁说法,九州各处、尤是山里,时常生出些妖邪,或有欺压百姓过分之事,各地修士为官,所做便是如此。只因京城平安,方不太显。像羽林卫首领季涟或十将督抚,平日法力用处便极多了。

    故安游历九州三年,自也听说过妖邪之事。然那些山中小妖在她眼中,几不值一提,更毋论与上界妖族比较。或是因此世灵气也微薄,两相平衡,攻守能抵。

    已有半月没下新雪,庭院中却还积着些旧的,是江沐教人堆在院角树下、小径边上,没扫出去,说是瞧着眼净。

    白日里办了家中小宴,故安与王妃一块儿,把江祁江沐搬进屋的诸多礼物盒子拆了,两人都看得眼花缭乱。文房四宝、古董书画、修炼灵草秘宝等自不必说,里头竟还有珠翠与灵剑,不知究竟是要送谁的。

    江沐拿着几盒头面,与江祁对着迷瞪。江祁道,“让你母妃和故安分了吧?”

    “父王难不成还想让我戴?”

    故安跟王妃笑到一处。王妃道,“他们怎么会送这些来。难不成技穷,想不出给世子还有什么好送的,便把主意打到我身上?”

    江祁道,“也只有这样道理。”

    “可惜姐姐现下,还不愿让外人知晓她在府中。”江沐叹气,“照我心意,是真想令全京都知道……”

    “往后总有机会。等到大婚,能教满城皆知。”故安戳了戳他的脸,又难得起些玩心,去松他皱起些的眉头。

    大婚。这词即便与她来说,都有些遥远。姐姐与玉府神君成婚时候,她从头至尾陪伴在侧,看玉蘅穿上火红嫁衣,比朝阳更绚丽夺目。

    她与白慕尘,竟能在凡世先成一回婚么?

    她望着他眉眼,渐起些灵动心绪。窗外夕色渐落,她想起金乌河厌晖海上,翻涌的赤金水波。

    “那灵剑?”

    江沐未看她神色,举起那剑看了看,又点头,“是把好剑。可除非至亲之人,应酬之礼不会送……”

    他话声骤断,只见宝盒当中压着一封信,上头写着,“明沧寄世子亲启。”

    世家子弟大多以剑为武器,女子则用鞭、短刀,乃至竹骨伞这样花哨东西。江沐原本该在去岁斗春会定下武器,但终究因病耽搁。江祁今年,原是正为他铸着一柄剑的。

    明沧送来这把,他自然也没打算用,而收在库里。信则揣进袖中,说改日再看。

    “若明二公子是有何要紧事呢?”

    故安牵着江沐的手,走在回他院落的小径之上。两旁花木皆沾着化过后又冻结成冰的雪,隐约映出花形,在风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响。江沐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若有要紧事,这信就该教我父王‘亲启’了。”

    他轻声道。

    屋舍檐角暖黄的灯笼光飞入他的眼,洒出极漂亮的一点颜色。

    就像九天星辰。故安想。她心中似有炉膛里那样的火在烧,她觉得她该做些什么,于是微微抬起手,去触他的眼睫。

    不过瞬息,却被江沐转过身,抱了满怀。

    少年身量初成,已比她高出几寸。今日因是在家,没戴什么华丽发冠,只插了簪子在发里,眼下极柔软地蹭在故安脖颈之间。

    “姐姐。”他哑声道,“抱抱我吧?就抱一会儿。”

    故安怔愣一下,随即搂上他的腰,手被江沐抓着,钻进他斗篷里,这样一来,便几乎将她整个人都也裹进去。

    “好。”她轻声答。

    24.

    故安耳边只听得见风叶声了。还有江沐的呼吸,炽热的、湿润的,打在她耳廓,激起一阵阵痒。她觉身上出着汗,长舒一口气,也闭上眼。

    只愿……只愿这一刻,真能永永远远下去。

    照这样想来,她与子桑凡间这一趟相见,又是否算是恩赐。她初见他时候,他已经是个为老不尊、八面玲珑的风流神君,这一段少年印记,是赐她独有的补偿,是赐他们在上界终于坦然心迹后、又没能相伴相守的朝夕。

    他元神复位以后,虽记不起这段回忆,可也足够。毕竟她从来知他爱意赤诚,几如业火。

    ……等等。

    故安瞳孔微缩,江沐仍伏在她肩上,她偏头去看少年眉眼,便欲开口。

    “姐姐,陪我去挖那坛酒吧。”

    她听见江沐道。

    “去年我拿桃花酿的那坛,你忘了吗?埋在那树底下。”

    那树在凛冬骤雪之中,又开了一整年的夭夭桃花。

    “我没忘。”

    故安道。

    “我记得,你说你十五岁了,应当能喝酒。”也不问过你父王母妃了。

    江沐便笑起来,仿若方才在江祁院中所谈一切,都忘了个干净。他拉着故安的手,一路往庭院里走,急急推开侧门,引着她坐在亭子里,自己则拿了个铲子,一点点挖开。

    “这时候也不好用法术。”他似是自言自语,“才显得正式。”

    “是吗?”故安眼中漫开一点笑,“你很在意正式?”

    她见江沐点头,似是刚要说什么,却被她遮下。

    “小白,”她撑着头,透过残雪檐光,勾唇看他。

    “生辰快乐。”

    江沐恰将那坛酒抱在手里,坛子上还沾着土,脏了他素白的毛皮斗篷。他转过身,蹲在树下愣愣望着故安,泠泠阵风拂过,落花如星,叮当作响,坠在他发上衣间。

    她墨发微扬,珠银面具折出炫目光亮,柳眉凤目,飘飘如仙。

    正与那日相同,那日她站在飞檐之上,与他目光相撞,电光火石间,他魂灵几近出窍。

    找到她。他想。一定要找到她。

    “……姐姐?”

    江沐僵立半日,方才起身,跌跌撞撞抱着那坛桃花酒,走到亭子里、坐在故安面前。

    “不是还没喝,怎么就醉了。”

    故安笑意仍未褪尽。她启了坛封,不过一年的新酒,香气却已四溢。小亭桌上没有酒杯,她便拿过两个茶盏,倒了进去,又先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

    江沐觉着今晚的她有些不同,又说不出究竟是何处。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赤红衣袖,恍然间竟觉故安身上的艾绿裙子也是火红。

    他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是甜的?”

    他不记得酿酒时候放了饴糖。

    “喜欢吗?”故安问。

    他下意识点点头。

    “那就对啦。”

    故安打了个响指,放下茶杯,起身走到院中去。她抬头拈一枝桃花,将它压弯,再抖落纷飞花瓣。

    江沐也学她,几口将杯中酒喝净,却呛得连咳几声,在故安转过身来以前,又跑到她手边去。

    故安皱眉,看他自己运气顺气,十分凑数地拍拍他的背,竟像是早预料见什么。

    “说了教你小心喝酒。”

    只这一杯新酒,他脸颊就已泛红了,看来仍是不能喝的。

    “无碍。”

    江沐笑笑,立在她面前,看她折下一枝鲜艳桃花。

    “姐姐也还是……这么喜欢。”

    他轻声道。故安垂着头,并未应声,他也等着她。

    他想她或也是在等什么。

    “小白,我似是一直没问过。”

    故安看看他,踌躇一会儿,将那枝桃花插进他指间。他绯红衣袍绣着桃花,隐隐与银衬内领一同从斗篷缝隙晃出来。

    只差。她想。只差那一点青绿颜色。

    “你是……”

    她道。

    “究竟为什么,会忽然喜欢我?”

    三梵雪原上初见,折桐院中小径桃林,红莲结界旁一盏燕春灯。来往不绝的书信,秘境中的一枝火桃花,皆归做瑶池云海、九天星辰下的誓言。

    而后,便是以命相抵、以元神相护。

    一切缘起,究竟为何?

    故安望着他的眼,那双举世无双、风华无两的桃花眸。她心口陡然扎进剧痛,是已一年不见的、心折骨惊的疼。

    又是……她想,又是这样。

    江沐身子似也晃了晃,却仍与她一样,站在原地,不动分毫。

    “是……”

    他开口,唇角却扬起来,含着与眼中一样涌如海潮的笑。

    “是初一见你,便知心动。”

    即便只是一眼,只是一面,亦为惊鸿。是……我的心、我的眼睛、我的骨血魂魄,都声嘶力竭出爱——即便我那时年少,甚不知“爱”是作何说。

    小白。

    子桑。

    故安已不知自己唤出口的是哪个名字,总归都是一人,是如他所说。她眼前所见,已不是世子庭院、王府院落,不是舒城街巷,不是这芸芸凡间,不是六世轮回、度朔高崖。

    是三梵千里雪原,苍莽不现绿意;是烈风呼啸、万万年结界之外,子桑君白慕尘赴了十二万年新纪离别,终于踏入红莲圣域之中。

    他一袭红衣翩飞,雾蒙扇掩面,立在白茫茫雪山间,桃花眼与笑意都灿若星辰。

    帝姬?

    “……姐姐?”

    是这样。她想。

    是这样。

    故安只觉脸上冰凉,泪已沾了满眼。她胡乱伸手抹去,又无以自抑地喃喃呓语。

    “是爱。”

    她道。

    原来他那日所说,真的是爱。

    是至真至情,由元神精魄而生,无往无由,无根无着。

    她紧紧抱住江沐,像要将他揉进自己骨血之间。他沉默半晌,终于也再不追问。只触到她脸上指尖滚烫温度,只听见她在他耳边低语。

    “我爱你。小白。”

    又念道。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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