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夜里风清气朗，雪断断续续下了十日，直至今晨才停下来，却也在宫道与石地上积着厚厚一层，整整一日，都有内侍来回清扫。
故安心中总有些不踏实。
今夜里，顾江即要动手。
那夜他与她都算是彻夜未眠。拂晓时分，顾江起身离去时候，又坐在床沿，如他十四岁那年一般，握住故安的手，紧紧贴在自己额头。
“姐姐。”他说，“这些年来，烦你一直为江家事涉险奔走，耽误你许多自在年华，是我对你不住。”
故安皱起眉头。
“说什么话。”她低声道，而后望着顾江的眼，心跳乱了起来。
“毋论江王与王妃曾待我不薄，我当恩偿。单论你我二人，虽未礼成，也早已算是夫妻，合该共同担承。”
顾江的掌心在出汗。她强压下心底不安，使自己话音染上笑。
“你不会不认账了吧？”
顾江攥她的手，放在心口，又弯起唇角。
“不会。姐姐。我想知道，若你未曾遇上我，这些年，你会如何过呢？”
东宫正殿内室房门紧闭，外头敲了二更时辰，故安指尖在棋盘落下一子，又看向对面坐着的封甫。
季上眉则坐在下首，闻声亦抬头，与故安对视一眼，两人神色都有些凝重。
故安原本按与顾江约定，托季上眉向封甫进言，道今日距太子殿下修炼有失那日，恰是十年，宜从昼至夜于房中静修以通经脉，不要外出，她亦会前往看顾。
这本就是个随口诌来的理由，太子无论信不信，至少都会见她一面，到时便好做了。
却没想到，封甫欣然应了，还将她与季上眉都留在东宫用晚膳，说是请国师与他对弈，闲谈提点，亦算修行了。
说太子妃常年在外为国事奔走，今日不如也留下，聊几句闲话。
倒打了季上眉与故安两人个措手不及。季上眉倒无所谓，在她眼里，太子待她反常也不是一两日了，不值得在意；故安自认在宫里宫外也无甚差别——若一直在东宫，有太子夫妻为证，也能脱离干系。只还有一事：到时该如何去请明沧。
何况季上眉与她一同入宫时，趁人不备，将她拽到一边，匆匆问了几句话。
故安少见她形容这样认真。季上眉问，“你今日托我对太子殿下说的话，是不是另有所谋？”
“我早知郡主聪颖。”她笑笑，“不过即便太子殿下亦能瞧出我用心，也无妨。”
“你要做什么，与我无干，我知你从来是向着太子的。”季上眉道，“但还有一事，或许要紧，然你恐怕不知：今日宫中内侍暗传皇命，召三百御龙卫尽皆进宫，大抵要于一更前集于升政殿。”
故安袖中双手刹那间变得冰凉，面上只不动声色。她闭了闭眼，轻声道，“无妨。”
传给明沧的灵符已经送出皇城。故安抚了抚胸口，顾江交给她的系命灵符正放在那儿。又默念清心经，看了看封甫。
他尚未落子，而是垂眼静坐，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子妃，”他忽然道，“烦你去外殿看看，我下晌吩咐的东宫结界是否还坚牢。”
他眼中有暗色闪过。故安恍然，却听他道，“国师请我静修，我不敢怠慢，清了正殿内侍，以结界静闭，恐有人莽撞打扰。国师勿要见怪。”
季上眉犹豫一刹，到底去外面走了一圈。她现下已明白，这殿中三人：她、故安与太子，都是各怀鬼胎。故安必定也看出了太子异样，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甫踏入内室门槛，却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栽倒。她原以为是自己绊着了裙子，再抬头看时，却见封甫和故安亦从矮榻上站了起来。
宫殿仍在摇晃，是整个东宫、或说整个皇城都震动起来。
封甫面色如死人般苍白。他踉跄一步，伸手拽住了故安的衣袖。
故安正要往殿外走。她神色极冷，甚未发一言，只将自己袖口抽了出来。
“殿下勿要失态。”她道，“不知外面发生何事，臣这就与太子妃一同前去查探，为殿下安全所虑，殿下还是留在这里的好。”
“不必查探。”
他声音嘶哑，似被火烧开的树皮，却使故安与季上眉都住了脚步。
季上眉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故安只觉心脏像要从胸腔中炸开，化作滚烫的气溢出唇齿，又渗入针刺般的痛意。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暗暗结印，欲将二十几年来都未再动用的元神神力凝于经脉。
封甫并未答话。他立于原地，口中默念着什么，而后双手结印，瞬息之间，东宫晃动即止，门窗夜色间竟照入耀眼的金光。光束褪去后，密密麻麻的符文则将正殿紧紧包裹起来。
“雍懿，国师，”几乎是祈求语气。他像是快要晕倒在地，故安想。“皇城无事，东宫无事……但今夜，我不能教你们踏出东宫大门，只要过了今夜……我是为着你们好。”
“太子殿下怎么说起胡话。”
季上眉冷声道。她几步上前，将封甫扶上矮榻，“若只是要我们今夜留下，遵照殿下心意，留便是了。但我与国师，恐怕都得要个缘由。”
封甫却只是摇头。
故安立在原处。殿中寂静，不时亮起的符文为气氛更添几分诡异，水滴钟簌簌响着，似磨钝的剑，刺在她心头。
她漠然看着季上眉与封甫，背后事端，也已猜出七八分。
封慈多半是从哪儿——许是那五十四人口中——猜出了顾江要今夜起事的消息，因此集御龙卫，要瓮中捉鳖，将他一举绞杀。方才的动摇便是升政殿开始厮杀，封甫则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怕她二人搅进此事，才强硬使三人一同避于此处……
滴钟指针颤动，已至子时。
殿外已又变作一片深重的黑，那张灵符平静地在她怀中，未动分毫。故安转身望着殿门，却听季上眉一声低呼。
“太子殿下！”
封甫浑身已被汗湿透，他抓着季上眉的手腕，脸色灰白，而后跌在地上。他顾不得站起身，便又结印，口中念念有词。正殿外符文随他施法而渐渐消散：结界破了。
他嘴唇仍颤抖着，模糊念叨着什么。故安皱眉，听见“父皇”“杀阵”样的字眼。
封甫转头，一字字冲季上眉道，“随我去升政殿，雍懿，随我去……”
故安未及回神，却被胸口骤然翻起的灼烫激得弯下腰去。她再顾不得封甫与季上眉情形，胡乱撕开外衫衣襟，将那张已烧了一半的灵符攥在手里，冲出了东宫正殿。
升政殿檐上阶下多已崩塌，被法术灵力映照得几如白昼，仍已看不出大殿形状。今夜皇城无守卫，三百御龙卫尽皆在此，杀得烟尘四扬、土石飞溅，血肉与残肢散落在未扫净的残血之上。
故安能看出残缺的杀阵。顾江要以四十八人布阵的那个阵法，眼下仍有十余人在点位之上，其余的，恐怕则已被封慈与另外二百余人破杀。
可他们为何会战在一处？照理说杀阵唯有一刻之效，是倚仗成形那刻阵法本身灵力，而不能指望这些人一同反叛，眼下御龙卫却是自相残杀。
封慈与顾江又在何处？
殿中殿外仍是乱战，故安闭目凝神，搜寻顾江气息，却只被血腥气不断搅乱心绪。她掌心已经掐破，鲜血浸透灵符的残灰。
却在此时，听闻身后有人唤她。
“国师大人。”
明沧这下也不再注意礼节。他将故安往离战阵更远处拽了拽，开口道。
“我收着了你的灵符，叫我一过子时，便用明家令牌即刻进宫。我虽不知何故，但也觉你不会害我。只不过今夜不用令牌，便能进宫了。”
他望着远处厮杀，“你是在寻皇上，还是……”
他话尚未落地，两人却都听得一声贯注了灵力的令喝——是太子封甫声音。他飞身在空，结印覆至升政殿之上，传令道：
“御龙兵卫，即分两路：原陛下亲卫速速诛杀反贼，一个不留；余下人等保护皇上……皇上现在何处？”
02.
“太子殿下。”
残余兵卫无人应答，却听一道泠泠话声响起，便如玉碎，虽轻而掷地有声。
“此中一切，正源自在下。殿下口中‘反贼’是因受我操控，现下我已除去术法，他们恢复神智，还望殿下暂且饶他们一命。”
顾江自大殿废墟中走出，缓缓站至月光之下。封甫与季上眉、故安与明沧纷纷落脚在地。故安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封甫皱紧眉头，目光如刃，几要将他寸寸割裂。他开口，“皇上究竟在哪儿？！”
顾江没答，而是指尖结印，点点银光从原本被兵卫包围的布阵之人体内飞出，汇于其处。他们眼中渐现出茫然神色，而后轻易被封甫部下制服。
一时之间，大殿断壁残垣之间、众人围困之中，便只剩他一人。御龙卫大抵是因见过他杀人、忌惮他实力，只以刀剑相逼，而仍不敢动手。
“皇上。”
却见顾江冷笑一声，薄唇微动，轻轻道。
“封慈，已死。”
故安甚没听清他说的每一个字。
她眼中只见血色。在他单薄白衣之上、层层叠叠的、尚在流动的血，在夜色下被蒙上一层更加锈蚀的暗影。
有御龙卫的，有封慈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受伤了。如何受的伤，有谁竟能伤他。是封慈的埋伏吗？可那系命灵符已烧成灰烬，除却重伤危及性命，不该……
等等……操控之法？
明沧站在她身后，不动声色拉住她的衣袖。封甫的吼声传入她的耳朵。
“搜殿！”
顾江周身亮起银色结界，闪烁不定，却教旁人仍不敢近他身。不过片刻，几个兵卫便抬着天子的残尸悄然步出殿门。
单从尸身，却已认不出封慈模样。他皮肉尽被割开，胸口开了个血洞，中无脏腑，是空荡荡的一片。
兵卫中首领跪在封甫面前，满手血污，朝他叩首。
“太子殿下。臣等已斗胆验过，这……确是陛下龙体。殿下请节哀，还请殿下下令，抓捕弑君要犯，处以极刑，以正法度！”
封甫面色仍是灰败。他身子晃了晃，被季上眉扶住，立在原地，惶惶无言。他望向顾江，像是看着什么妖魔恶鬼。
“顾江，”他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事至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你要连我也杀了，好占这天下么？”
顾江摇了摇头。他拱手一礼，身边保护结界慢慢散去，道，“谢太子殿下还愿听我一言。”
他口中却就此溢出鲜血，顺着脖颈往下流入衣襟，将那件沾了血污的白衣浸透一层又一层。
他望向故安，又是微微摇头。
姐姐。她听见他说。不要紧，再等等我。
“我四年前上殿时便说过，江王府世子江沐，赠我仙器秘籍，于我有再造之恩。”
他一字字道。
“因此，我积蓄二十年，不过为替世子，报一家仇。当今天子、圣上封慈，便是江王府与我的仇人。”
“太子殿下可知，二十年前，江王府惨遭灭门，并非遭逢仇家；羽林卫一朝覆没，并非乘云宗之过？”
封甫尚未答话，季上眉先变了脸色。她松了扶着封甫的手，一声喝问破口而出。
“你说清楚……羽林卫究竟如何？”
顾江却看向了故安身边的明沧。
“将明大人也骗至这是非之地，是顾江之过。然有两样证物，须得郡主与明大人看过，方能翻起这桩二十年的沉冤。”
他往前踏出一步，御龙卫霎时围得更紧，剑尖几乎抵在他喉咙，将他与封甫隔开。
“殿下。”他笑道，“我如今已重伤在身，更不会殃及无辜。还请郡主与明大人上前，看看这两样东西。”
“一为羽林卫调兵令牌，我想，这大抵是季涟世子之物；一为江沐世子的绝笔信……我想，明大人该认得世子字迹吧。”
季上眉不待封甫答话，便已撞开兵卫、冲上前去。理智在此时于她无用，即便顾江真有什么诡计，是以此法骗她杀她，也毫不重要。那令牌就在他手中握着，被他放在掌心、摊开在冷月之下。
一块沉香木牌，正面刻着“羽林”二字，背面雕着纹样。三百年来，宛朝羽林卫统领皆是世代沿用这一块令牌。
而此时，这令牌字样却被几道近乎黑色的暗红覆盖，那是陈年精血书就的绝笔。
一个“江”字。
“这是江王爷江祁临死前指认。”顾江道。他将令牌抓在手里，再不看僵立着的季上眉一眼。“太子殿下若不信，大可去内库中寻江王佩剑比对气息。”
那封寥寥几字的绝笔信，则被他施灵力悬在空中、悬于明沧眼前。封甫与故安却亦将上面字迹看得清晰。
“江家满门，为天子封慈指使羽林卫所害。江沐夙愿，请先生替我报仇。”
“我认了。”
季上眉道。
她眼中失神，勉强站在顾江面前，甚有些语无伦次。一阵劲风刮过，将她长发吹得纷乱，一时显出点狼狈来。
“这是兄长的令牌、是江王爷血迹……我代兄长认罪，要何处置，悉听尊便。”
明沧则久久盯着那封信，似要将它每一笔一画都拆作墨迹、咽入心肠。
“太子殿下。”
他道。封甫随即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底却晦暗。
明沧直迎上他目光。
“臣以与世子相识多年之浅见，自觉这信，确是江王世子手书。”
如此一来，事情恐怕真如顾江所说：二十年前江王府惨案，是先帝所害，而羽林卫则是杀人的刀。
宫道雪地之上、废墟血污之中，一时寂然无声。众人注目集于封甫，连御龙卫也悄然落下了剑。僵持之中，又是明沧先开了口。
“太子殿下，事至如今，为着皇室名声，也为殿下日后登基承大统免生意外，臣以为，为行正道，当昭告天下，当年一案是羽林卫所为；但主使之人，还是……”
他看了看季上眉，她如大梦初醒般，眸光渐归锐利，迎着他话声截断。
“我兄长虽为虎作伥，也不能担了这样污名。”
多半是仗着封慈已死，季上眉不怕封甫，便口无遮拦起来。明沧揉了揉额角，心乱如麻，又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故安——她独独死盯着顾江。
“我知明大人苦心，但不必如此。”
却是太子封甫出言。明沧陡然抬眼，满含震惊看向他。只见他往前一步，环视众人，沉声道。
“子应代父思过。还请明大人持此证物，立时汇集内阁，查证他事再行比对。若最终确如信中、如顾江所说，便请内阁代我下诏，将此案真相，公之九州。”
“如此，方是我堂堂正正登位、为皇家博清名。江王爷亦是我恩师，是为他……还一个公道。”
明沧随即下跪称恩。他自顾江手中取过令牌和信，转身匆匆出宫去了。
顾江衣角滴着血，将周围一片残雪也染作殷红。他似是对自己身体无知无觉，而在目送明沧消失在宫门那一刻，他身子一晃，终于倒在尘泥之中。
封甫摆了摆手，御龙卫遂一拥而上，却于瞬息之间被一道银光弹开——是顾江身周重又升起的结界，结界之外，竟燃起熊熊烈火，将他包裹其中。
他身边，还有一个人。
毋论封甫，连顾江也没看清，故安是何时冲到了他身旁。他拼着最后一分清醒睁开眼睛，却见她指尖燃起炫目红光，在天顶绕一个圈，立起一道结界来。
他开口欲言，血却止不住地往外流。
“姐姐。”他叹一口气，“早就说了，叫你不要与我相认啦。”
“明沧敢在太子面前指认，也必会公正办案。他已去内阁草拟诏令，明日一早此案便将传遍九州。就算有何意外，他也能够转圜。平冤一事已尘埃落定，不必我再做什么。”
她语速极快，便像早想好说辞，将他这话堵在口中。顾江却摇头。
“不值得。姐姐。”他轻声道，“我今夜便活不成了。”
她手腕颤抖，早去摸他脉门，竟真已是弥留之相。
顾江微微抬起眼，冲她笑了笑。
“是瞒了姐姐……我以自己精元为引，供给这五十四人修炼，按照秘籍中方法，便可操控他们。只不过……当初骗他们，是以凡人性命为代价，留者皆为自愿。可我以为，如今这番交易，也算公平。”
“我操控这四十八人成了杀阵……封慈的确厉害，入阵以后，还杀了不少人……可最终是死在我扇缘之下，我依羽林卫之数，足割了三百剑，才教他死。如此，心愿已了。”
“我命数已与傀儡相连，这五十余人，已有三十余人身死，我受反噬、修为尽散，是个废人了。反噬仍未停，碍着精元消耗，也活不长久了……”
“姐姐，别管我了，你快走。我原想着能在你发现以前便自行了断，我早说过，你还有……”
他手中折扇半开，两人身边结界摇摇欲坠，扇缘锋利，甚还沾着烈焰般的血，被他放在自己脖颈上。
故安死死按住他手腕，将那柄扇子扔在一边。她喉咙近乎撕裂，声却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传至他耳边。
“我没有。”
我只有你。我在此世，只有你。
她指尖溢出火红晖光，将结界内外都照得透亮，即要渡入顾江体内。
他不能死。
他刚刚过了三十七岁，距命簿所书还有三年。既不能自刎而亡，更不能伤重不治。若这番违背命轨，元神归位后必遭反噬，即便回了上界也难以疗愈，更毋论本来便有的魂伤……
他早答应过，此事一了，还要与她履婚姻之约，过安好岁月，他怎能又骗她、怎能食言？
“我能救你。”她喃喃道，“我必然要救你……小白你信我，你不能死——你绝不能死。”
外面有人冲撞她的结界，而顾江已经昏迷不醒。腥甜血液自喉中往外冒，她再凝元神，却听得那人不停叫着她的名字。
“国师大人！故安！”
封甫站在结界之外，不顾烈火撩衣，一遍遍喊着她。
故安眉目成冰，看了他一眼。
“我有办法……”封甫喘着粗气，喊道，“我有办法，能够救他性命。”
03.
皇家私库之中，灵草仙丹无数，封甫遣人将能续精元的秘宝都翻捡出来，全用以给顾江续命。然他毕竟是弑君要犯，背着滔天罪名，为避些口舌是非，还是安置在死牢当中。
不论在哪儿，故安都寸步不离地守着他。顾江的命确是被从阎罗地府拉了回来，只是尚未清醒，倚仗灵丹妙药吊着，十来个御医想尽了法子，也无力在这样短的时日内蕴养回精元，最终仍是打算先从他所受的反噬之伤入手。
故安就在他床边。这牢房虽阴暗简陋，至少还干净整齐。顾江躺在草席之上，手腕挂了能够抑制灵力的镣铐，亦是以备不测。
她倒不在意这些——想来他也一样。左右他心愿已了，而她只要他平安，其余事端，她都能够再行解决。
然封甫所为，却真教她看不透彻。
是按顾江命轨、为使他能续命至寿数，而注定出现的援手？还是因她用了神力、设了结界，致使这般变化？
封甫既然出言插手，便又是此世中事、又涉凡人命数，她多半不能再用元神神力——或说是不用神力才最为安稳，否则一个不慎、行差踏错，她倒不打紧，若致使子桑历劫出了什么差错……
因而才应下，接受封甫相帮。
顾江是在入狱第四日夜中醒了过来。他有些茫然地望着灰黑屋顶，似是犹疑于自己为何还活着。故安的几件衣袍盖在他身上，显然是怕他冷。
她正伸出手，用指尖细细描摹他的眉眼。见他睁眼，怔愣一刻，却笑起来。
“你醒了。”她道，他从那声音中听出比大雪、比盛夏暴雨更浓重的湿意。
“醒了就好。”她说。
他也弯起唇角，笑了一下。他尚且没力气说话，即便能够开口，大抵也不会再提起那夜里说过的一切，不会问他为何在此处——他还活着，是因为她才能活着。从此以后，这条命完完整整，都是她的。
“内阁已经结案。”她将这几日间事都说给他听，“太子殿下将要登基，这几日已以帝名行事。明沧便替他草拟罪己诏，又拟通告，由文序下令遍发九州，将当年江王府惨案真相，公之于众。先帝罪名已定、名声已毁，季涟与羽林卫，亦盖棺定论。”
他轻轻阖上眼，手从盖着的衣服下伸出，冰凉的，握住故安的手。
季上眉也来过不少次。她大抵是怀着几分愧疚、几分矛盾的复杂心绪，想替季涟付与顾江些补偿。虽然季涟与江沐都已身死，但若此行能给她些安慰，故安也不愿吝啬。
她送的亦都是好东西，是先前从雍王府带进宫里的丹药之类，有时甚至直以灵力为顾江疏通经脉。
除却她与御医之外，便是封甫了。
顾江正睡着。故安站在牢房门外，对面正是即日便要登基为新帝的封甫。
“我知国师心中有惑，惑于我为何救下这么个弑君弑父之人。”
封甫笑了笑，故安恍然间竟觉他愈像封慈。她并未应答，只点了点头，却见封甫垂下头，无奈地笑了笑。
“以我与国师如今身份，再说这些，实则都不大合适了。”
他道。
那便还是别说。故安一句话哽在喉头，到底被封甫堵回去，他继续道，“照理说，我与江王府，就此也该是仇人——同雍懿是一样。我不知国师与顾江是何关系，但也不再深究，只情愿将这当做万中之一的补偿。顾江若愿接下我与雍懿的好意，便能使我们心中稍安了。”
“我与顾江，都明了郡主之意。”故安道，“他只对先帝下了杀手，便是不行追究旁人之意。但殿下与郡主，终究不同。”她眸光一闪，“郡主可以不在意他的反叛之罪，但于殿下而言，顾江是杀父仇人、是弑君罪人。现下救了他，若之后不按刑律论处，何以对满朝文武与天下人交代。”
封甫叹道，“国师果然聪慧。”
“国师既与顾江是一路，便多半已经知晓父皇计划：他原本命我在春分宫宴上，遣御龙卫将你留在宫中，而后要暗害于你。至于具体如何做，我却不知，也永不会知道了。”
“无妨。”故安道，“如今这些，也已不必在意了。”
“我却在意。”封甫道。
他的眼睛渐渐亮起来，嵌在俊朗面容上，平白增添些柔和颜色，故安挑了挑眉，听他道。
“自国师十年前救我于生死，我便在意。我于国师……确有些逾矩之意。”
故安平静看着他，终于将那话说出口。
“殿下也知是逾矩，是不合适，更是不可能。”她道，“那便不必再提了。”
或许，我还需同殿下道一句谢？
封甫看上去有刹那的无措。他沉默半刻，道，“不必言谢。说到底，我也是无能。”
那夜里，我将你与雍懿留在东宫，便是因父皇定在那夜，要于升政殿以三百御龙卫布杀阵，斩杀顾江。父皇的阵法是开国祖皇帝传下来的，若非皇室遇难，轻易不启，我担心你与雍懿会牵扯进去……
故安却笑了一声。
“看来殿下早知我与顾江，有染。”她慢慢道，“却未点破，而是放任我与他行事。且殿下关心郡主行踪，怕不是也同我有关吧？”
封甫仍是沉默，在故安眼中便是承认。她着实已经不大在意，心却渐渐发凉。
太子心计，比她与顾江所想都要更深许多。眼下能暂且略过顾江弑君大罪，怕不是因为……这本身也是封甫愿他所为。
“总之，国师大可放心。”封甫道，“我会尽力拖延，保住顾江性命。除却我为着国师的这点私心，还有一桩紧要事。”
他神色不知何时已变得凌厉起来，故安抬眼直直望着他，寸无躲避之意。
“国师恐是忘了，顾江手中还有一物，须得上交朝廷。”他道，“四年以前，父皇拿到的仙器秘籍并非真品，还得烦请国师与顾江，交出这本法籍。”
否则，我便只得派人，去府中搜查了。
许是明沧在其中出了力，现下除去江王府一案，九州于这“仙器”的议论也已滔天。顾江先前的筹划大多都已实现，“仙器”名声已变为“妖物”，言它耗人精元，使人失神智、遭祸乱。
顾江作为弑君逆贼，虽有正义之名，也因用这妖物、大行杀戮而遭了诸多诟病。他虽已不会在意这些，故安却还是有些难过。
她回到他床边时候，他已经醒了。她伸出手，轻轻抚在他鬓发。
“我方才见了太子殿下。”她道，“他这两日便要登基为帝了。”
“是好事。”顾江道。
他嗓子仍有些哑，因乏力而显得格外柔和。故安忽然便有些不忍开口。
“太子同我说，要你交出那本秘法。否则便要去府中搜查。”她道。
顾江愣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他要这秘法……是为……”
“我不知道。”故安道，而后见他垂下眼。
“它所在之处，还算安全，只不去相扰便是最好。”顾江道，“如此看来，太子大抵还会用别的手段，从我这儿套出秘法，也确是会留我不死。”
“那便之后再说。待你身子好些，我会带你离开这儿。九州之大，总还有藏身处。”
“我这……”
离了灵药吊命，恐便撑不了几日。他与故安都对此心知肚明。
故安垂眼，轻轻吻在他额头。
“答应我。”她道，“无论如何，都好好地活下去。我会陪你一起。”
他被这吻打个措手不及，怔怔望着她。
她看着他的眼睛。仍旧明亮生动，似含着千万朵盛放的桃花。
“生和死。”她说，“都陪你一起。”
封甫于五日后登基为帝，年号乾贞，出乎众多朝臣意料，他竟真立季上眉为后，且仍允她同从前一样，插手朝事。
晋阳帝驾崩之后，朝政一度混乱，好在有文序与明沧为主心骨，封甫又多年监国，于政事亦是熟练，终究将大浪压了下来。因顾江一案已归入钦案，是新帝亲自过问，朝臣也不敢多有逾矩之论。如封甫允诺，顾江的确暂且被保了下来。
天子登基第二日，新后却仍如往常一样，踏入了阴暗的死牢。
“皇上今日要抄捡国师府与顾先生的宅邸了。”自那夜以后，季上眉从来这样称呼顾江，“你若还有什么要紧东西，最好是抓紧去取了——我实在不便出面。”
故安知她如今难做。封甫虽有旨意，但内里思虑如何尚不得而知。且季上眉担着皇后的名头，平白添了许多负累。她毕竟还有自己的打算。
“谢郡主担着干系传话，”故安想起秘法，“但府邸当中，不过皆是些外物，无甚紧要的。”
顾江却拽了拽她的衣角。
“姐姐，”他如今亦不在季上眉面前遮掩了，“你的枪，还有我送的手炉，还有你送我的玉雕……”
他絮絮叨叨列了许多，听得季上眉神情都有些僵硬。故安揉揉额角，露出一点无奈的笑。
“以后再做就是了。我给你做更好的，你也定要给我做。”
顾江却摇头。
“不一样。”他念道，“手炉是我十四岁时送给姐姐的，玉雕是去年……长枪也只有一把。”
故安早明了他意思，只是不愿前去。她固然也因这些而踌躇，但与守他安稳相比……即便是一个时辰，她也不想使他出她视线。
“姐姐。”
他道，“姐姐若不去取来，便要被抄进内库。到时被粗使碰坏了，我想想便难受。”
季上眉叹口气。
“要么你便去吧。”她道，“我在这儿替你好好守着。不得伤他是皇命，且我这身份也能顶住旁人……一个时辰，应当无妨。”
故安又揉了揉额角，默然半晌，到底是起身。
“郡主敏慧，能知轻重。一切暂托付郡主，”季上眉觉着她似交付自己的命，而事实也确是如此，“我尽快回返。”
然而在故安身影消失于长廊尽头时候，顾江脸上那副少年似的柔和神情却陡然褪去，变作季上眉所熟悉的、笑意不达眼底的模样。
她心头一跳。
顾江扶着床沿坐起身，静静看着她。他的眉眼确是极漂亮，在监牢高处那扇小窗渗进的模糊光影之中，竟愈显出俊美无匹来。
“郡主。”他笑了笑，“我是故意将姐姐遣走。是十分想要那东西，因此不算骗她；如你所说，你会保我性命，因此也不算于她失言。”
季上眉头回感到有些茫然——如她头次在朝堂大殿上见他一样，她一直看不透此人，不懂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晋阳帝惨死那夜，她以为她终于能懂，现下看来，又非如此。
“郡主便同我坦言罢。这消息……或该说，皇上该趁此时，来单独见我了吧？”
季上眉确是毫不知情。搜捡之事是她在前朝、从御龙卫口中听闻，这才匆匆来见故安，与封甫并无干系。然被顾江点破，思绪又一瞬便通。
确有蹊跷。
却不容她细想了。恰在此刻，牢房门吱呀作响，锁链碰撞落地，一抹明黄衣角飘在她眼前，连同冷冽风声、粒粒寒意。
乾贞帝封甫神色沉沉，迈进了这间死牢。
这夜里风清气朗，雪断断续续下了十日，直至今晨才停下来，却也在宫道与石地上积着厚厚一层，整整一日，都有内侍来回清扫。
故安心中总有些不踏实。
今夜里，顾江即要动手。
那夜他与她都算是彻夜未眠。拂晓时分，顾江起身离去时候，又坐在床沿，如他十四岁那年一般，握住故安的手，紧紧贴在自己额头。
“姐姐。”他说，“这些年来，烦你一直为江家事涉险奔走，耽误你许多自在年华，是我对你不住。”
故安皱起眉头。
“说什么话。”她低声道，而后望着顾江的眼，心跳乱了起来。
“毋论江王与王妃曾待我不薄，我当恩偿。单论你我二人，虽未礼成，也早已算是夫妻，合该共同担承。”
顾江的掌心在出汗。她强压下心底不安，使自己话音染上笑。
“你不会不认账了吧？”
顾江攥她的手，放在心口，又弯起唇角。
“不会。姐姐。我想知道，若你未曾遇上我，这些年，你会如何过呢？”
东宫正殿内室房门紧闭，外头敲了二更时辰，故安指尖在棋盘落下一子，又看向对面坐着的封甫。
季上眉则坐在下首，闻声亦抬头，与故安对视一眼，两人神色都有些凝重。
故安原本按与顾江约定，托季上眉向封甫进言，道今日距太子殿下修炼有失那日，恰是十年，宜从昼至夜于房中静修以通经脉，不要外出，她亦会前往看顾。
这本就是个随口诌来的理由，太子无论信不信，至少都会见她一面，到时便好做了。
却没想到，封甫欣然应了，还将她与季上眉都留在东宫用晚膳，说是请国师与他对弈，闲谈提点，亦算修行了。
说太子妃常年在外为国事奔走，今日不如也留下，聊几句闲话。
倒打了季上眉与故安两人个措手不及。季上眉倒无所谓，在她眼里，太子待她反常也不是一两日了，不值得在意；故安自认在宫里宫外也无甚差别——若一直在东宫，有太子夫妻为证，也能脱离干系。只还有一事：到时该如何去请明沧。
何况季上眉与她一同入宫时，趁人不备，将她拽到一边，匆匆问了几句话。
故安少见她形容这样认真。季上眉问，“你今日托我对太子殿下说的话，是不是另有所谋？”
“我早知郡主聪颖。”她笑笑，“不过即便太子殿下亦能瞧出我用心，也无妨。”
“你要做什么，与我无干，我知你从来是向着太子的。”季上眉道，“但还有一事，或许要紧，然你恐怕不知：今日宫中内侍暗传皇命，召三百御龙卫尽皆进宫，大抵要于一更前集于升政殿。”
故安袖中双手刹那间变得冰凉，面上只不动声色。她闭了闭眼，轻声道，“无妨。”
传给明沧的灵符已经送出皇城。故安抚了抚胸口，顾江交给她的系命灵符正放在那儿。又默念清心经，看了看封甫。
他尚未落子，而是垂眼静坐，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子妃，”他忽然道，“烦你去外殿看看，我下晌吩咐的东宫结界是否还坚牢。”
他眼中有暗色闪过。故安恍然，却听他道，“国师请我静修，我不敢怠慢，清了正殿内侍，以结界静闭，恐有人莽撞打扰。国师勿要见怪。”
季上眉犹豫一刹，到底去外面走了一圈。她现下已明白，这殿中三人：她、故安与太子，都是各怀鬼胎。故安必定也看出了太子异样，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甫踏入内室门槛，却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栽倒。她原以为是自己绊着了裙子，再抬头看时，却见封甫和故安亦从矮榻上站了起来。
宫殿仍在摇晃，是整个东宫、或说整个皇城都震动起来。
封甫面色如死人般苍白。他踉跄一步，伸手拽住了故安的衣袖。
故安正要往殿外走。她神色极冷，甚未发一言，只将自己袖口抽了出来。
“殿下勿要失态。”她道，“不知外面发生何事，臣这就与太子妃一同前去查探，为殿下安全所虑，殿下还是留在这里的好。”
“不必查探。”
他声音嘶哑，似被火烧开的树皮，却使故安与季上眉都住了脚步。
季上眉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故安只觉心脏像要从胸腔中炸开，化作滚烫的气溢出唇齿，又渗入针刺般的痛意。她深吸一口气，指尖暗暗结印，欲将二十几年来都未再动用的元神神力凝于经脉。
封甫并未答话。他立于原地，口中默念着什么，而后双手结印，瞬息之间，东宫晃动即止，门窗夜色间竟照入耀眼的金光。光束褪去后，密密麻麻的符文则将正殿紧紧包裹起来。
“雍懿，国师，”几乎是祈求语气。他像是快要晕倒在地，故安想。“皇城无事，东宫无事……但今夜，我不能教你们踏出东宫大门，只要过了今夜……我是为着你们好。”
“太子殿下怎么说起胡话。”
季上眉冷声道。她几步上前，将封甫扶上矮榻，“若只是要我们今夜留下，遵照殿下心意，留便是了。但我与国师，恐怕都得要个缘由。”
封甫却只是摇头。
故安立在原处。殿中寂静，不时亮起的符文为气氛更添几分诡异，水滴钟簌簌响着，似磨钝的剑，刺在她心头。
她漠然看着季上眉与封甫，背后事端，也已猜出七八分。
封慈多半是从哪儿——许是那五十四人口中——猜出了顾江要今夜起事的消息，因此集御龙卫，要瓮中捉鳖，将他一举绞杀。方才的动摇便是升政殿开始厮杀，封甫则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怕她二人搅进此事，才强硬使三人一同避于此处……
滴钟指针颤动，已至子时。
殿外已又变作一片深重的黑，那张灵符平静地在她怀中，未动分毫。故安转身望着殿门，却听季上眉一声低呼。
“太子殿下！”
封甫浑身已被汗湿透，他抓着季上眉的手腕，脸色灰白，而后跌在地上。他顾不得站起身，便又结印，口中念念有词。正殿外符文随他施法而渐渐消散：结界破了。
他嘴唇仍颤抖着，模糊念叨着什么。故安皱眉，听见“父皇”“杀阵”样的字眼。
封甫转头，一字字冲季上眉道，“随我去升政殿，雍懿，随我去……”
故安未及回神，却被胸口骤然翻起的灼烫激得弯下腰去。她再顾不得封甫与季上眉情形，胡乱撕开外衫衣襟，将那张已烧了一半的灵符攥在手里，冲出了东宫正殿。
升政殿檐上阶下多已崩塌，被法术灵力映照得几如白昼，仍已看不出大殿形状。今夜皇城无守卫，三百御龙卫尽皆在此，杀得烟尘四扬、土石飞溅，血肉与残肢散落在未扫净的残血之上。
故安能看出残缺的杀阵。顾江要以四十八人布阵的那个阵法，眼下仍有十余人在点位之上，其余的，恐怕则已被封慈与另外二百余人破杀。
可他们为何会战在一处？照理说杀阵唯有一刻之效，是倚仗成形那刻阵法本身灵力，而不能指望这些人一同反叛，眼下御龙卫却是自相残杀。
封慈与顾江又在何处？
殿中殿外仍是乱战，故安闭目凝神，搜寻顾江气息，却只被血腥气不断搅乱心绪。她掌心已经掐破，鲜血浸透灵符的残灰。
却在此时，听闻身后有人唤她。
“国师大人。”
明沧这下也不再注意礼节。他将故安往离战阵更远处拽了拽，开口道。
“我收着了你的灵符，叫我一过子时，便用明家令牌即刻进宫。我虽不知何故，但也觉你不会害我。只不过今夜不用令牌，便能进宫了。”
他望着远处厮杀，“你是在寻皇上，还是……”
他话尚未落地，两人却都听得一声贯注了灵力的令喝——是太子封甫声音。他飞身在空，结印覆至升政殿之上，传令道：
“御龙兵卫，即分两路：原陛下亲卫速速诛杀反贼，一个不留；余下人等保护皇上……皇上现在何处？”
02.
“太子殿下。”
残余兵卫无人应答，却听一道泠泠话声响起，便如玉碎，虽轻而掷地有声。
“此中一切，正源自在下。殿下口中‘反贼’是因受我操控，现下我已除去术法，他们恢复神智，还望殿下暂且饶他们一命。”
顾江自大殿废墟中走出，缓缓站至月光之下。封甫与季上眉、故安与明沧纷纷落脚在地。故安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封甫皱紧眉头，目光如刃，几要将他寸寸割裂。他开口，“皇上究竟在哪儿？！”
顾江没答，而是指尖结印，点点银光从原本被兵卫包围的布阵之人体内飞出，汇于其处。他们眼中渐现出茫然神色，而后轻易被封甫部下制服。
一时之间，大殿断壁残垣之间、众人围困之中，便只剩他一人。御龙卫大抵是因见过他杀人、忌惮他实力，只以刀剑相逼，而仍不敢动手。
“皇上。”
却见顾江冷笑一声，薄唇微动，轻轻道。
“封慈，已死。”
故安甚没听清他说的每一个字。
她眼中只见血色。在他单薄白衣之上、层层叠叠的、尚在流动的血，在夜色下被蒙上一层更加锈蚀的暗影。
有御龙卫的，有封慈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受伤了。如何受的伤，有谁竟能伤他。是封慈的埋伏吗？可那系命灵符已烧成灰烬，除却重伤危及性命，不该……
等等……操控之法？
明沧站在她身后，不动声色拉住她的衣袖。封甫的吼声传入她的耳朵。
“搜殿！”
顾江周身亮起银色结界，闪烁不定，却教旁人仍不敢近他身。不过片刻，几个兵卫便抬着天子的残尸悄然步出殿门。
单从尸身，却已认不出封慈模样。他皮肉尽被割开，胸口开了个血洞，中无脏腑，是空荡荡的一片。
兵卫中首领跪在封甫面前，满手血污，朝他叩首。
“太子殿下。臣等已斗胆验过，这……确是陛下龙体。殿下请节哀，还请殿下下令，抓捕弑君要犯，处以极刑，以正法度！”
封甫面色仍是灰败。他身子晃了晃，被季上眉扶住，立在原地，惶惶无言。他望向顾江，像是看着什么妖魔恶鬼。
“顾江，”他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事至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你要连我也杀了，好占这天下么？”
顾江摇了摇头。他拱手一礼，身边保护结界慢慢散去，道，“谢太子殿下还愿听我一言。”
他口中却就此溢出鲜血，顺着脖颈往下流入衣襟，将那件沾了血污的白衣浸透一层又一层。
他望向故安，又是微微摇头。
姐姐。她听见他说。不要紧，再等等我。
“我四年前上殿时便说过，江王府世子江沐，赠我仙器秘籍，于我有再造之恩。”
他一字字道。
“因此，我积蓄二十年，不过为替世子，报一家仇。当今天子、圣上封慈，便是江王府与我的仇人。”
“太子殿下可知，二十年前，江王府惨遭灭门，并非遭逢仇家；羽林卫一朝覆没，并非乘云宗之过？”
封甫尚未答话，季上眉先变了脸色。她松了扶着封甫的手，一声喝问破口而出。
“你说清楚……羽林卫究竟如何？”
顾江却看向了故安身边的明沧。
“将明大人也骗至这是非之地，是顾江之过。然有两样证物，须得郡主与明大人看过，方能翻起这桩二十年的沉冤。”
他往前踏出一步，御龙卫霎时围得更紧，剑尖几乎抵在他喉咙，将他与封甫隔开。
“殿下。”他笑道，“我如今已重伤在身，更不会殃及无辜。还请郡主与明大人上前，看看这两样东西。”
“一为羽林卫调兵令牌，我想，这大抵是季涟世子之物；一为江沐世子的绝笔信……我想，明大人该认得世子字迹吧。”
季上眉不待封甫答话，便已撞开兵卫、冲上前去。理智在此时于她无用，即便顾江真有什么诡计，是以此法骗她杀她，也毫不重要。那令牌就在他手中握着，被他放在掌心、摊开在冷月之下。
一块沉香木牌，正面刻着“羽林”二字，背面雕着纹样。三百年来，宛朝羽林卫统领皆是世代沿用这一块令牌。
而此时，这令牌字样却被几道近乎黑色的暗红覆盖，那是陈年精血书就的绝笔。
一个“江”字。
“这是江王爷江祁临死前指认。”顾江道。他将令牌抓在手里，再不看僵立着的季上眉一眼。“太子殿下若不信，大可去内库中寻江王佩剑比对气息。”
那封寥寥几字的绝笔信，则被他施灵力悬在空中、悬于明沧眼前。封甫与故安却亦将上面字迹看得清晰。
“江家满门，为天子封慈指使羽林卫所害。江沐夙愿，请先生替我报仇。”
“我认了。”
季上眉道。
她眼中失神，勉强站在顾江面前，甚有些语无伦次。一阵劲风刮过，将她长发吹得纷乱，一时显出点狼狈来。
“这是兄长的令牌、是江王爷血迹……我代兄长认罪，要何处置，悉听尊便。”
明沧则久久盯着那封信，似要将它每一笔一画都拆作墨迹、咽入心肠。
“太子殿下。”
他道。封甫随即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底却晦暗。
明沧直迎上他目光。
“臣以与世子相识多年之浅见，自觉这信，确是江王世子手书。”
如此一来，事情恐怕真如顾江所说：二十年前江王府惨案，是先帝所害，而羽林卫则是杀人的刀。
宫道雪地之上、废墟血污之中，一时寂然无声。众人注目集于封甫，连御龙卫也悄然落下了剑。僵持之中，又是明沧先开了口。
“太子殿下，事至如今，为着皇室名声，也为殿下日后登基承大统免生意外，臣以为，为行正道，当昭告天下，当年一案是羽林卫所为；但主使之人，还是……”
他看了看季上眉，她如大梦初醒般，眸光渐归锐利，迎着他话声截断。
“我兄长虽为虎作伥，也不能担了这样污名。”
多半是仗着封慈已死，季上眉不怕封甫，便口无遮拦起来。明沧揉了揉额角，心乱如麻，又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故安——她独独死盯着顾江。
“我知明大人苦心，但不必如此。”
却是太子封甫出言。明沧陡然抬眼，满含震惊看向他。只见他往前一步，环视众人，沉声道。
“子应代父思过。还请明大人持此证物，立时汇集内阁，查证他事再行比对。若最终确如信中、如顾江所说，便请内阁代我下诏，将此案真相，公之九州。”
“如此，方是我堂堂正正登位、为皇家博清名。江王爷亦是我恩师，是为他……还一个公道。”
明沧随即下跪称恩。他自顾江手中取过令牌和信，转身匆匆出宫去了。
顾江衣角滴着血，将周围一片残雪也染作殷红。他似是对自己身体无知无觉，而在目送明沧消失在宫门那一刻，他身子一晃，终于倒在尘泥之中。
封甫摆了摆手，御龙卫遂一拥而上，却于瞬息之间被一道银光弹开——是顾江身周重又升起的结界，结界之外，竟燃起熊熊烈火，将他包裹其中。
他身边，还有一个人。
毋论封甫，连顾江也没看清，故安是何时冲到了他身旁。他拼着最后一分清醒睁开眼睛，却见她指尖燃起炫目红光，在天顶绕一个圈，立起一道结界来。
他开口欲言，血却止不住地往外流。
“姐姐。”他叹一口气，“早就说了，叫你不要与我相认啦。”
“明沧敢在太子面前指认，也必会公正办案。他已去内阁草拟诏令，明日一早此案便将传遍九州。就算有何意外，他也能够转圜。平冤一事已尘埃落定，不必我再做什么。”
她语速极快，便像早想好说辞，将他这话堵在口中。顾江却摇头。
“不值得。姐姐。”他轻声道，“我今夜便活不成了。”
她手腕颤抖，早去摸他脉门，竟真已是弥留之相。
顾江微微抬起眼，冲她笑了笑。
“是瞒了姐姐……我以自己精元为引，供给这五十四人修炼，按照秘籍中方法，便可操控他们。只不过……当初骗他们，是以凡人性命为代价，留者皆为自愿。可我以为，如今这番交易，也算公平。”
“我操控这四十八人成了杀阵……封慈的确厉害，入阵以后，还杀了不少人……可最终是死在我扇缘之下，我依羽林卫之数，足割了三百剑，才教他死。如此，心愿已了。”
“我命数已与傀儡相连，这五十余人，已有三十余人身死，我受反噬、修为尽散，是个废人了。反噬仍未停，碍着精元消耗，也活不长久了……”
“姐姐，别管我了，你快走。我原想着能在你发现以前便自行了断，我早说过，你还有……”
他手中折扇半开，两人身边结界摇摇欲坠，扇缘锋利，甚还沾着烈焰般的血，被他放在自己脖颈上。
故安死死按住他手腕，将那柄扇子扔在一边。她喉咙近乎撕裂，声却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传至他耳边。
“我没有。”
我只有你。我在此世，只有你。
她指尖溢出火红晖光，将结界内外都照得透亮，即要渡入顾江体内。
他不能死。
他刚刚过了三十七岁，距命簿所书还有三年。既不能自刎而亡，更不能伤重不治。若这番违背命轨，元神归位后必遭反噬，即便回了上界也难以疗愈，更毋论本来便有的魂伤……
他早答应过，此事一了，还要与她履婚姻之约，过安好岁月，他怎能又骗她、怎能食言？
“我能救你。”她喃喃道，“我必然要救你……小白你信我，你不能死——你绝不能死。”
外面有人冲撞她的结界，而顾江已经昏迷不醒。腥甜血液自喉中往外冒，她再凝元神，却听得那人不停叫着她的名字。
“国师大人！故安！”
封甫站在结界之外，不顾烈火撩衣，一遍遍喊着她。
故安眉目成冰，看了他一眼。
“我有办法……”封甫喘着粗气，喊道，“我有办法，能够救他性命。”
03.
皇家私库之中，灵草仙丹无数，封甫遣人将能续精元的秘宝都翻捡出来，全用以给顾江续命。然他毕竟是弑君要犯，背着滔天罪名，为避些口舌是非，还是安置在死牢当中。
不论在哪儿，故安都寸步不离地守着他。顾江的命确是被从阎罗地府拉了回来，只是尚未清醒，倚仗灵丹妙药吊着，十来个御医想尽了法子，也无力在这样短的时日内蕴养回精元，最终仍是打算先从他所受的反噬之伤入手。
故安就在他床边。这牢房虽阴暗简陋，至少还干净整齐。顾江躺在草席之上，手腕挂了能够抑制灵力的镣铐，亦是以备不测。
她倒不在意这些——想来他也一样。左右他心愿已了，而她只要他平安，其余事端，她都能够再行解决。
然封甫所为，却真教她看不透彻。
是按顾江命轨、为使他能续命至寿数，而注定出现的援手？还是因她用了神力、设了结界，致使这般变化？
封甫既然出言插手，便又是此世中事、又涉凡人命数，她多半不能再用元神神力——或说是不用神力才最为安稳，否则一个不慎、行差踏错，她倒不打紧，若致使子桑历劫出了什么差错……
因而才应下，接受封甫相帮。
顾江是在入狱第四日夜中醒了过来。他有些茫然地望着灰黑屋顶，似是犹疑于自己为何还活着。故安的几件衣袍盖在他身上，显然是怕他冷。
她正伸出手，用指尖细细描摹他的眉眼。见他睁眼，怔愣一刻，却笑起来。
“你醒了。”她道，他从那声音中听出比大雪、比盛夏暴雨更浓重的湿意。
“醒了就好。”她说。
他也弯起唇角，笑了一下。他尚且没力气说话，即便能够开口，大抵也不会再提起那夜里说过的一切，不会问他为何在此处——他还活着，是因为她才能活着。从此以后，这条命完完整整，都是她的。
“内阁已经结案。”她将这几日间事都说给他听，“太子殿下将要登基，这几日已以帝名行事。明沧便替他草拟罪己诏，又拟通告，由文序下令遍发九州，将当年江王府惨案真相，公之于众。先帝罪名已定、名声已毁，季涟与羽林卫，亦盖棺定论。”
他轻轻阖上眼，手从盖着的衣服下伸出，冰凉的，握住故安的手。
季上眉也来过不少次。她大抵是怀着几分愧疚、几分矛盾的复杂心绪，想替季涟付与顾江些补偿。虽然季涟与江沐都已身死，但若此行能给她些安慰，故安也不愿吝啬。
她送的亦都是好东西，是先前从雍王府带进宫里的丹药之类，有时甚至直以灵力为顾江疏通经脉。
除却她与御医之外，便是封甫了。
顾江正睡着。故安站在牢房门外，对面正是即日便要登基为新帝的封甫。
“我知国师心中有惑，惑于我为何救下这么个弑君弑父之人。”
封甫笑了笑，故安恍然间竟觉他愈像封慈。她并未应答，只点了点头，却见封甫垂下头，无奈地笑了笑。
“以我与国师如今身份，再说这些，实则都不大合适了。”
他道。
那便还是别说。故安一句话哽在喉头，到底被封甫堵回去，他继续道，“照理说，我与江王府，就此也该是仇人——同雍懿是一样。我不知国师与顾江是何关系，但也不再深究，只情愿将这当做万中之一的补偿。顾江若愿接下我与雍懿的好意，便能使我们心中稍安了。”
“我与顾江，都明了郡主之意。”故安道，“他只对先帝下了杀手，便是不行追究旁人之意。但殿下与郡主，终究不同。”她眸光一闪，“郡主可以不在意他的反叛之罪，但于殿下而言，顾江是杀父仇人、是弑君罪人。现下救了他，若之后不按刑律论处，何以对满朝文武与天下人交代。”
封甫叹道，“国师果然聪慧。”
“国师既与顾江是一路，便多半已经知晓父皇计划：他原本命我在春分宫宴上，遣御龙卫将你留在宫中，而后要暗害于你。至于具体如何做，我却不知，也永不会知道了。”
“无妨。”故安道，“如今这些，也已不必在意了。”
“我却在意。”封甫道。
他的眼睛渐渐亮起来，嵌在俊朗面容上，平白增添些柔和颜色，故安挑了挑眉，听他道。
“自国师十年前救我于生死，我便在意。我于国师……确有些逾矩之意。”
故安平静看着他，终于将那话说出口。
“殿下也知是逾矩，是不合适，更是不可能。”她道，“那便不必再提了。”
或许，我还需同殿下道一句谢？
封甫看上去有刹那的无措。他沉默半刻，道，“不必言谢。说到底，我也是无能。”
那夜里，我将你与雍懿留在东宫，便是因父皇定在那夜，要于升政殿以三百御龙卫布杀阵，斩杀顾江。父皇的阵法是开国祖皇帝传下来的，若非皇室遇难，轻易不启，我担心你与雍懿会牵扯进去……
故安却笑了一声。
“看来殿下早知我与顾江，有染。”她慢慢道，“却未点破，而是放任我与他行事。且殿下关心郡主行踪，怕不是也同我有关吧？”
封甫仍是沉默，在故安眼中便是承认。她着实已经不大在意，心却渐渐发凉。
太子心计，比她与顾江所想都要更深许多。眼下能暂且略过顾江弑君大罪，怕不是因为……这本身也是封甫愿他所为。
“总之，国师大可放心。”封甫道，“我会尽力拖延，保住顾江性命。除却我为着国师的这点私心，还有一桩紧要事。”
他神色不知何时已变得凌厉起来，故安抬眼直直望着他，寸无躲避之意。
“国师恐是忘了，顾江手中还有一物，须得上交朝廷。”他道，“四年以前，父皇拿到的仙器秘籍并非真品，还得烦请国师与顾江，交出这本法籍。”
否则，我便只得派人，去府中搜查了。
许是明沧在其中出了力，现下除去江王府一案，九州于这“仙器”的议论也已滔天。顾江先前的筹划大多都已实现，“仙器”名声已变为“妖物”，言它耗人精元，使人失神智、遭祸乱。
顾江作为弑君逆贼，虽有正义之名，也因用这妖物、大行杀戮而遭了诸多诟病。他虽已不会在意这些，故安却还是有些难过。
她回到他床边时候，他已经醒了。她伸出手，轻轻抚在他鬓发。
“我方才见了太子殿下。”她道，“他这两日便要登基为帝了。”
“是好事。”顾江道。
他嗓子仍有些哑，因乏力而显得格外柔和。故安忽然便有些不忍开口。
“太子同我说，要你交出那本秘法。否则便要去府中搜查。”她道。
顾江愣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他要这秘法……是为……”
“我不知道。”故安道，而后见他垂下眼。
“它所在之处，还算安全，只不去相扰便是最好。”顾江道，“如此看来，太子大抵还会用别的手段，从我这儿套出秘法，也确是会留我不死。”
“那便之后再说。待你身子好些，我会带你离开这儿。九州之大，总还有藏身处。”
“我这……”
离了灵药吊命，恐便撑不了几日。他与故安都对此心知肚明。
故安垂眼，轻轻吻在他额头。
“答应我。”她道，“无论如何，都好好地活下去。我会陪你一起。”
他被这吻打个措手不及，怔怔望着她。
她看着他的眼睛。仍旧明亮生动，似含着千万朵盛放的桃花。
“生和死。”她说，“都陪你一起。”
封甫于五日后登基为帝，年号乾贞，出乎众多朝臣意料，他竟真立季上眉为后，且仍允她同从前一样，插手朝事。
晋阳帝驾崩之后，朝政一度混乱，好在有文序与明沧为主心骨，封甫又多年监国，于政事亦是熟练，终究将大浪压了下来。因顾江一案已归入钦案，是新帝亲自过问，朝臣也不敢多有逾矩之论。如封甫允诺，顾江的确暂且被保了下来。
天子登基第二日，新后却仍如往常一样，踏入了阴暗的死牢。
“皇上今日要抄捡国师府与顾先生的宅邸了。”自那夜以后，季上眉从来这样称呼顾江，“你若还有什么要紧东西，最好是抓紧去取了——我实在不便出面。”
故安知她如今难做。封甫虽有旨意，但内里思虑如何尚不得而知。且季上眉担着皇后的名头，平白添了许多负累。她毕竟还有自己的打算。
“谢郡主担着干系传话，”故安想起秘法，“但府邸当中，不过皆是些外物，无甚紧要的。”
顾江却拽了拽她的衣角。
“姐姐，”他如今亦不在季上眉面前遮掩了，“你的枪，还有我送的手炉，还有你送我的玉雕……”
他絮絮叨叨列了许多，听得季上眉神情都有些僵硬。故安揉揉额角，露出一点无奈的笑。
“以后再做就是了。我给你做更好的，你也定要给我做。”
顾江却摇头。
“不一样。”他念道，“手炉是我十四岁时送给姐姐的，玉雕是去年……长枪也只有一把。”
故安早明了他意思，只是不愿前去。她固然也因这些而踌躇，但与守他安稳相比……即便是一个时辰，她也不想使他出她视线。
“姐姐。”
他道，“姐姐若不去取来，便要被抄进内库。到时被粗使碰坏了，我想想便难受。”
季上眉叹口气。
“要么你便去吧。”她道，“我在这儿替你好好守着。不得伤他是皇命，且我这身份也能顶住旁人……一个时辰，应当无妨。”
故安又揉了揉额角，默然半晌，到底是起身。
“郡主敏慧，能知轻重。一切暂托付郡主，”季上眉觉着她似交付自己的命，而事实也确是如此，“我尽快回返。”
然而在故安身影消失于长廊尽头时候，顾江脸上那副少年似的柔和神情却陡然褪去，变作季上眉所熟悉的、笑意不达眼底的模样。
她心头一跳。
顾江扶着床沿坐起身，静静看着她。他的眉眼确是极漂亮，在监牢高处那扇小窗渗进的模糊光影之中，竟愈显出俊美无匹来。
“郡主。”他笑了笑，“我是故意将姐姐遣走。是十分想要那东西，因此不算骗她；如你所说，你会保我性命，因此也不算于她失言。”
季上眉头回感到有些茫然——如她头次在朝堂大殿上见他一样，她一直看不透此人，不懂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晋阳帝惨死那夜，她以为她终于能懂，现下看来，又非如此。
“郡主便同我坦言罢。这消息……或该说，皇上该趁此时，来单独见我了吧？”
季上眉确是毫不知情。搜捡之事是她在前朝、从御龙卫口中听闻，这才匆匆来见故安，与封甫并无干系。然被顾江点破，思绪又一瞬便通。
确有蹊跷。
却不容她细想了。恰在此刻，牢房门吱呀作响，锁链碰撞落地，一抹明黄衣角飘在她眼前，连同冷冽风声、粒粒寒意。
乾贞帝封甫神色沉沉，迈进了这间死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