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断蛊锁有变，速至。”
紫微的飞帖传至三梵竹息院时候，蓝可儿刚刚离了家前往青丘。院中小仙娥见了帖首紫微神尊玉章，便不敢妄动，急急跑到北界驻兵之处，将安泽请了回来。
然他见了帖子，并未将其中事情告与归容和临初，而是径往九重天去了。
这数百年间，紫微与青华都在紫微宫中。宫殿大门紧闭，结界巍然，连两次神魔战事、三梵剧变都未使其动摇。安泽上一回见过师尊后便记了嘱咐：若非有飞帖相邀，勿要前来。因而此次亦是怀着诸多疑问，踏入了紫微宫的门槛。
不论过去多少万年，他师尊与青华大帝模样都未曾变化。安泽步履熟稔，不必引路，便走入紫微的棋室之中，望了望师尊温和面容，又看向青华手中那个散着幽幽银光的小木盒，拱手施了一礼。
“坐吧。”紫微道，“可儿又是没来？你……”
“只是凑巧去了青丘。”安泽无奈道，“子桑君刚刚下界时候，我便助她封了灵目。之后数千年间，不会再生预言了。”
“也是这般道理。”紫微笑道，“可儿先前几番相助，已有奇效。再者，天道虽尚且迷失，踪迹也非外力可判、可寻，只得静待造化。”
“子桑下界了？”青华皱眉，“九楦上回来时可没说……”
“他伤重难愈，三年不见起色。又因故安帝姬受蓝秦偷袭，魂灵迷失于度朔崖之中，故此去寻。”安泽道。
却连紫微也越听越糊涂，“若忘之池封印未解便迷失，可毋论子桑，连我与青华都不准能有法子。他是去做什么？”
“子桑君一分元神附于帝姬身上，故能循此去找。”
这段事早晚要同紫微交代，因而安泽已预备了言辞，此时说出，语气亦平淡无波，却教两位尊神双双默然。
“传帖叫你来，说是论断蛊锁，其实也是论子桑。”紫微手中茶杯转了转，捕捉到安泽眼中一闪而过诧异神色，“罢了，一件件同你说吧。”
断蛊锁是十日前方炼成的——或说是只炼成一半。毕竟没有元极之力，再耗费千年万年，仍注定是徒劳。而他与青华是各耗费半身神力，寻求他法，意图能以业火神力或是水漩神力做代替。数百年间为此一事，尤在近年，总滞于关窍处，只差一步，不能成功。
就在十日以前，那日傍晚时候，他们正身处炼制法阵之中，集天地之灵、万界之精。不知什么时辰，忽有一息赤焰显于其间，迅而被紫微捕握在手。
“这缕赤焰，来自凡界。”紫微道，“最要紧的是……阿泽，我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数百年前，我同你说过，我已找到业火源踪迹了。”
“是……罗元力、是元极之力！”安泽一闻此言，再维持不住淡然神情，连呼吸都急促了些，“那时师尊虽知它存在，也难以追至它方位。这赤焰便是业火源？”
“确切说，是业火源生发出的一缕火焰。”青华道，“正是有了这缕赤焰，我与紫微才能成事。如今这断蛊锁，虽无元极之力，仍不能达到收存神蛊之源、分离蛊种与魂魄的全盛力量，但亦有别法可救。”
他将断蛊锁放至安泽面前，示意他看看，紫微则点点头。
“施业火与水漩神力，也能将蛊种封存其中；若有中蛊之人，则需以业火焚魂，同时借助断蛊锁，有七成把握将蛊种焚尽、魂魄无伤。”
安泽皱起眉头。
“焚魂？七成？”
玉蘅陨落时情状他犹记于心，虽面上八风不动，心底却到底有些印痕。一旦业火焚魂，便极易失控，且这七成把握……
紫微声色微沉。
“为师无能，力仅至此。”他叹一口气，“但业火源已现世，释放断蛊锁全部神力，也只在早晚。”
“可师尊说那赤焰来自凡世，能否溯源？”
“原本是不能的。”青华应道，“但你方才说，子桑下了界，由此，便多半同他有关了。”
“这赤焰既能被我察觉，九重天司命殿那处，也必定发现异象。此物不该在凡世之中。”紫微道，“十日间，我与青华一直设法稳固断蛊锁力量，对外仍与从前百年一样，称是闭关，是待今日你来才开了宫门。因此九重天消息，也未能知。现下看来，得再往天帝处去个帖子细问。”
“若真是子桑君那处凡世出了什么意外，司命殿必会报给天帝陛下。”安泽说着便起身，“不必师尊书帖了，我这就去藏睦星君处问。”
“不急，不急。”紫微伸手拽下他袖子，又叹道，“怎么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急性子。”
“你师尊意思是，紫微宫既开，天帝自会送信儿来。我们便先暂且按那猜想来推……”
猜想，真是子桑在凡间出了岔子，业火源也确是出自他手。
“可子桑君若身怀元极之力，怎会不现出半点端倪？他若知自己有这能耐，早将天魔殿业火与断蛊锁之事都出力解决，怎会成如今境况。”
“必有内情。”紫微道，“其一，他定不自知，这无需怀疑；其二，元极之力出自洪荒自然神，不是那样好掌控的，也不是轻易能掌控的。因此，他即便身怀这力量，从前多半是无知无觉、无途得用，今后……也不定是福是祸。”
安泽面色凝重。
“可天魔殿，已快要等不得了。”
子桑君数百年前融入的业火神力，近几十年来消耗愈快，早显出难以支撑之相，逸散魔气愈多，只能依靠归容领着三梵诸长老，交替不停，净化魔气，纯粹以神力加固封印。但这神力怎可比业火，大多时是事倍功半。
如今只是熬着，权等子桑君与故安帝姬回来再行商议。
“至少得了些希望。”紫微安抚道。
安泽仍沉默，却听青华开口，话中亦有沉肃，“过往诸事间，你应当也明白了。封印永不是破局之法，三梵这处，或也是一样。”
“可——”
安泽似是欲言又止。他定定望着自己的师尊，在心中压抑百年的疑问，到底慢慢从言语中溢出。
“我不会预言，不会推卦，亦不懂天道。可师尊，你与青华大帝，知晓神蛊之源所在时，为何拒绝再次封印秘境；为何要我勿过多搅入三梵纠葛之中；又是为何，不能再与十二万年前一样，去封印一次天魔殿？”
即便在知三梵惊变、玉蘅惨死、子桑重伤之后，仍能冷眼旁观？我等为神，不正该以天地神力除灾免祸、应劫救世、护佑众生？
紫微安然听他说完，神色未变，甚为自己与青华又倒上一杯茶。
“阿泽。”他道，“你问出这话来，也使我添些安心了。”
安泽明了他意，却未应声，是执着要等一个回答。青华将断蛊锁收回手中，道，“我先答你秘境之事吧。”
天地本质，即为清浊二气，分为万相、合为混沌。世人向来将其分归于神魔，易于相称，也无伤大雅。不论何世，清浊二气当为平衡，此是天道准则之一。
洪荒之后，尤是神蛊之战以来，妖族、魔族、鬼族皆是衰微，天地间清浊失衡。照此势头下去，恐会再生出如天魔现世那般的周转大劫。越去中间几万年世不提，时至今日，魔族秘境中那本由魔尊墨彧留下的内法，即是魔族复兴、浊气得转之窍。
自新纪元十万年时，长洵入境之后，那秘境已又失落两万余年了。此番重现于世，且是在金乌河上忽现入口，是天道卦象所定，且如魔使所说，我等既无立场，也不能干涉。
那毕竟是魔尊留下的东西。当年为灵脉那处入口添了封印，是墨彧之意，现下又有何理由？
“如此，才只能使断蛊锁做水来土掩应对？”
安泽苦笑一声。
“可是……”他低声道，“可是已太晚了。”
紫微却摇头。
“阿泽，你怎知道，断蛊锁成这日，并非注定？”
我与青华耗费神力、用尽古法新策，从前甚还搭上长洵，百年千年都无进展，只在那日一瞬之间，便得成功，只因业火源露出踪迹。
两万年前，这周转的第二劫是长洵殉身以渡，今日，天道亦会奉上、或说是早已备好了解法。
不必再想封印了……自长洵死那日，封印便注定无法重来一回。
仅以我与青华之力，成不了那样封印。
09.
何谓“始神”？
洪荒自然神为元极之力所集，各怀自然力之源；而始神则为清浊二气当中精粹所化，清气为神，浊气为魔。也正因此，我等半分不能违背天道中这清浊相衡之势、之准则。毋论再插手新纪神魔战事。
青华与我，搭上长洵、墨彧，是同日同刻，分别于东、西、南、北四荒当中化生。我们三人终为始神，我与青华粹结清气，而墨彧是集浊气于身，生为魔尊。
至于长洵……
他化生识力之后，便将自己元神之中本源浊气大半剔除，赠给了墨彧。而后又遍踏八荒修行，自引清气，竟于魂魄元神中将两气相合，终成混沌之力。
依他所言，他不愿做神，也不愿做魔。
单以清气，不能压浊。唯再添混沌之力，才能封印天魔。
如今，长洵已死，无人可掌混沌之力，封印之望自绝。
“这也是了你一桩心事。”青华道，“你师尊用心良苦，这些事，他与我已有数万年都不提起了。”
“只是无人可提。”紫微笑了笑，“阿泽，此劫过后，不论你仍做八荒战神，还是与可儿回凡间去，知道这些，都不是坏事。”
安泽点点头，又是沉默半晌，道。
“谢师尊提点。”
紫微拍了拍他的手腕。
“既然开宫，我们也不能不闻窗外事，与其再往天帝那儿递帖子，不如现在请你讲讲吧。近来北芜原情势，又是如何了？”
安泽面上竟有些为难神色。
“想来……”他迟疑道，“应有些出乎师尊所料。”
他与天帝佑德之筹划早已成事。魔界虽说是以强者为尊，众皆敬服，但当自身生存亦受威胁，任谁也无法再默然顺从。蓝秦罪一，是身怀内法，却不以其力挽救灵脉，致使槃木渐而衰颓，每日皆有枝条枯干、房室崩塌，魔气日微。
北芜原与东北、西北两荒，死尸渐多，暴乱与怨声四起，不论是武力还是施压，总归是要蓝秦退位，交出秘法。
出众人所料的却是，蓝秦施施然退了位，将大权都交与蓝楚与赤魔君手中，而后竟无一句多言，便扬长而去了。
只带走了那册魔尊内法。
蓝楚与几位魔君随即全力支撑灵脉，恰在此时，九重天神使到北芜原，称若魔族愿将族地结界开启，神族可同战前一样，将秘境中封存魔力引入灵脉，以解燃眉之困。但亦有条件：为给三梵族民一个交代，神族虽不再与魔族为战为敌，却得将蓝秦按罪论处。
就在几日以前，魔君蓝楚的回信送到了三梵北界、安泽手中。
“为着魔界大局，我自然应承，若诸位神君能找到阿秦，便尽管去寻吧。”
“蓝秦非池中物，又携内法出走，照我向来行事与天帝意思，原本是要斩草除根。”安泽沉声道，“但如今听了师尊所言，我……”
“这些是我等顾虑之事，告知于你，只为消你疑虑罢了。你行事仍按自己心意即可，最多顾着些我在三百年前所说，其余的，便当从未听过吧。”
“你师尊这是为难你。”青华道，“但话已说了，我们没有长洵的蒙尘术，收不回来。你只记住子桑托付你的事——记住守天魔殿、守三梵的初心便好。”
安泽终于点点头。
“我明白了。”
他话音甫落，便听得殿外有通传声，道天帝陛下座前藏睦星君送了帖子来，烦请二位神尊一览。紫微便笑，冲安泽道，“我说什么来着，不必你去寻。”又吩咐道，“送进来吧，回报天帝说安泽君也在此，我们便一块儿读了。”
帖中言语厚重，瞧着竟像是佑德亲手所书。先说了子桑下界始末，才道十日之前，此变即生，但因始神闭关，未敢相扰。
“因元神封印阙漏，子桑凡胎渐被重塑。然不知何故，自他下界之始，那凡胎上便换作了他自己神体之上的一双眼睛。十日之前、历劫之中，他双眼被毁，异火神力随即失控丛生。幸而故安帝姬亦在此世，以元神神力将其平息。”
“此事在司命殿所书命簿轨迹之外，因命簿寿数不可改，故而默允帝姬以神力助他续命至既定年数。然那异火不仅不该现于凡世，在上界当中也未有见闻。”
佑德阅遍典籍，以为其或是失落已久的业火源，又因其牵涉子桑，故急传书帖告于神尊。亟望神尊解惑。”
要什么时候同姐姐道歉呢？
昭应觉着温渝在走神。
“先生。”他道，“我今日温习内法毕了，先生要不要用晚膳？”
自数年以前，温渝便搬来与他一同住，说是因他到此年纪，修行正是关键，怕有闪失，因而对临初等人称是游历，实则来陪陪他，教昭应十分感激。
“我就不了，你自己吃吧。”温渝笑笑，“我有些累了，想先歇下。”
昭应便有些担忧模样，追着他问了一会儿，确认无恙后，才替他关上房门，独自离开了。
温渝望着那扇门，笑容渐变得僵硬。他右手中缓缓浮现出一封信笺，上头正署着宫啸的名字。
“玉蘅。”他低声道，“你有个好儿子，倒同你很像。只不过……”
只不过，确不该遇见我。
宫啸信中寥寥数言，道魔君已同九重天成了协约，重将秘境中魔力引入灵脉了。
“殿下将君上带走魔核之事隐瞒下来，似乎并无再追究君上之意。且任凭神使入北芜原搜您踪迹。”
蓝秦阖上眼。
虽然那日争吵一番，可姐姐到底不愿害他。这便够了——这便够了。
他早已知道，姐姐是不会懂的。
不会懂他为何执意要破天魔殿结界，不会懂他为何口口声声是为魔界宣战、到头来却对灵脉置之不理，甚而将魔核也窃走。以她那般心性，她合该做北芜原圣明的君主，不论实力还是威望，这些年来，实则也一直是她替他担承。
但这还是头一回。十来万年间头一回，他与她分开。不单是相隔千里，而是彻底走上不同的路，是他亲手铺就这番离别、这番分道扬镳。
可她也能过得很好。
可他不会后悔。
“断蛊锁有变，速至。”
紫微的飞帖传至三梵竹息院时候，蓝可儿刚刚离了家前往青丘。院中小仙娥见了帖首紫微神尊玉章，便不敢妄动，急急跑到北界驻兵之处，将安泽请了回来。
然他见了帖子，并未将其中事情告与归容和临初，而是径往九重天去了。
这数百年间，紫微与青华都在紫微宫中。宫殿大门紧闭，结界巍然，连两次神魔战事、三梵剧变都未使其动摇。安泽上一回见过师尊后便记了嘱咐：若非有飞帖相邀，勿要前来。因而此次亦是怀着诸多疑问，踏入了紫微宫的门槛。
不论过去多少万年，他师尊与青华大帝模样都未曾变化。安泽步履熟稔，不必引路，便走入紫微的棋室之中，望了望师尊温和面容，又看向青华手中那个散着幽幽银光的小木盒，拱手施了一礼。
“坐吧。”紫微道，“可儿又是没来？你……”
“只是凑巧去了青丘。”安泽无奈道，“子桑君刚刚下界时候，我便助她封了灵目。之后数千年间，不会再生预言了。”
“也是这般道理。”紫微笑道，“可儿先前几番相助，已有奇效。再者，天道虽尚且迷失，踪迹也非外力可判、可寻，只得静待造化。”
“子桑下界了？”青华皱眉，“九楦上回来时可没说……”
“他伤重难愈，三年不见起色。又因故安帝姬受蓝秦偷袭，魂灵迷失于度朔崖之中，故此去寻。”安泽道。
却连紫微也越听越糊涂，“若忘之池封印未解便迷失，可毋论子桑，连我与青华都不准能有法子。他是去做什么？”
“子桑君一分元神附于帝姬身上，故能循此去找。”
这段事早晚要同紫微交代，因而安泽已预备了言辞，此时说出，语气亦平淡无波，却教两位尊神双双默然。
“传帖叫你来，说是论断蛊锁，其实也是论子桑。”紫微手中茶杯转了转，捕捉到安泽眼中一闪而过诧异神色，“罢了，一件件同你说吧。”
断蛊锁是十日前方炼成的——或说是只炼成一半。毕竟没有元极之力，再耗费千年万年，仍注定是徒劳。而他与青华是各耗费半身神力，寻求他法，意图能以业火神力或是水漩神力做代替。数百年间为此一事，尤在近年，总滞于关窍处，只差一步，不能成功。
就在十日以前，那日傍晚时候，他们正身处炼制法阵之中，集天地之灵、万界之精。不知什么时辰，忽有一息赤焰显于其间，迅而被紫微捕握在手。
“这缕赤焰，来自凡界。”紫微道，“最要紧的是……阿泽，我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数百年前，我同你说过，我已找到业火源踪迹了。”
“是……罗元力、是元极之力！”安泽一闻此言，再维持不住淡然神情，连呼吸都急促了些，“那时师尊虽知它存在，也难以追至它方位。这赤焰便是业火源？”
“确切说，是业火源生发出的一缕火焰。”青华道，“正是有了这缕赤焰，我与紫微才能成事。如今这断蛊锁，虽无元极之力，仍不能达到收存神蛊之源、分离蛊种与魂魄的全盛力量，但亦有别法可救。”
他将断蛊锁放至安泽面前，示意他看看，紫微则点点头。
“施业火与水漩神力，也能将蛊种封存其中；若有中蛊之人，则需以业火焚魂，同时借助断蛊锁，有七成把握将蛊种焚尽、魂魄无伤。”
安泽皱起眉头。
“焚魂？七成？”
玉蘅陨落时情状他犹记于心，虽面上八风不动，心底却到底有些印痕。一旦业火焚魂，便极易失控，且这七成把握……
紫微声色微沉。
“为师无能，力仅至此。”他叹一口气，“但业火源已现世，释放断蛊锁全部神力，也只在早晚。”
“可师尊说那赤焰来自凡世，能否溯源？”
“原本是不能的。”青华应道，“但你方才说，子桑下了界，由此，便多半同他有关了。”
“这赤焰既能被我察觉，九重天司命殿那处，也必定发现异象。此物不该在凡世之中。”紫微道，“十日间，我与青华一直设法稳固断蛊锁力量，对外仍与从前百年一样，称是闭关，是待今日你来才开了宫门。因此九重天消息，也未能知。现下看来，得再往天帝处去个帖子细问。”
“若真是子桑君那处凡世出了什么意外，司命殿必会报给天帝陛下。”安泽说着便起身，“不必师尊书帖了，我这就去藏睦星君处问。”
“不急，不急。”紫微伸手拽下他袖子，又叹道，“怎么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急性子。”
“你师尊意思是，紫微宫既开，天帝自会送信儿来。我们便先暂且按那猜想来推……”
猜想，真是子桑在凡间出了岔子，业火源也确是出自他手。
“可子桑君若身怀元极之力，怎会不现出半点端倪？他若知自己有这能耐，早将天魔殿业火与断蛊锁之事都出力解决，怎会成如今境况。”
“必有内情。”紫微道，“其一，他定不自知，这无需怀疑；其二，元极之力出自洪荒自然神，不是那样好掌控的，也不是轻易能掌控的。因此，他即便身怀这力量，从前多半是无知无觉、无途得用，今后……也不定是福是祸。”
安泽面色凝重。
“可天魔殿，已快要等不得了。”
子桑君数百年前融入的业火神力，近几十年来消耗愈快，早显出难以支撑之相，逸散魔气愈多，只能依靠归容领着三梵诸长老，交替不停，净化魔气，纯粹以神力加固封印。但这神力怎可比业火，大多时是事倍功半。
如今只是熬着，权等子桑君与故安帝姬回来再行商议。
“至少得了些希望。”紫微安抚道。
安泽仍沉默，却听青华开口，话中亦有沉肃，“过往诸事间，你应当也明白了。封印永不是破局之法，三梵这处，或也是一样。”
“可——”
安泽似是欲言又止。他定定望着自己的师尊，在心中压抑百年的疑问，到底慢慢从言语中溢出。
“我不会预言，不会推卦，亦不懂天道。可师尊，你与青华大帝，知晓神蛊之源所在时，为何拒绝再次封印秘境；为何要我勿过多搅入三梵纠葛之中；又是为何，不能再与十二万年前一样，去封印一次天魔殿？”
即便在知三梵惊变、玉蘅惨死、子桑重伤之后，仍能冷眼旁观？我等为神，不正该以天地神力除灾免祸、应劫救世、护佑众生？
紫微安然听他说完，神色未变，甚为自己与青华又倒上一杯茶。
“阿泽。”他道，“你问出这话来，也使我添些安心了。”
安泽明了他意，却未应声，是执着要等一个回答。青华将断蛊锁收回手中，道，“我先答你秘境之事吧。”
天地本质，即为清浊二气，分为万相、合为混沌。世人向来将其分归于神魔，易于相称，也无伤大雅。不论何世，清浊二气当为平衡，此是天道准则之一。
洪荒之后，尤是神蛊之战以来，妖族、魔族、鬼族皆是衰微，天地间清浊失衡。照此势头下去，恐会再生出如天魔现世那般的周转大劫。越去中间几万年世不提，时至今日，魔族秘境中那本由魔尊墨彧留下的内法，即是魔族复兴、浊气得转之窍。
自新纪元十万年时，长洵入境之后，那秘境已又失落两万余年了。此番重现于世，且是在金乌河上忽现入口，是天道卦象所定，且如魔使所说，我等既无立场，也不能干涉。
那毕竟是魔尊留下的东西。当年为灵脉那处入口添了封印，是墨彧之意，现下又有何理由？
“如此，才只能使断蛊锁做水来土掩应对？”
安泽苦笑一声。
“可是……”他低声道，“可是已太晚了。”
紫微却摇头。
“阿泽，你怎知道，断蛊锁成这日，并非注定？”
我与青华耗费神力、用尽古法新策，从前甚还搭上长洵，百年千年都无进展，只在那日一瞬之间，便得成功，只因业火源露出踪迹。
两万年前，这周转的第二劫是长洵殉身以渡，今日，天道亦会奉上、或说是早已备好了解法。
不必再想封印了……自长洵死那日，封印便注定无法重来一回。
仅以我与青华之力，成不了那样封印。
09.
何谓“始神”？
洪荒自然神为元极之力所集，各怀自然力之源；而始神则为清浊二气当中精粹所化，清气为神，浊气为魔。也正因此，我等半分不能违背天道中这清浊相衡之势、之准则。毋论再插手新纪神魔战事。
青华与我，搭上长洵、墨彧，是同日同刻，分别于东、西、南、北四荒当中化生。我们三人终为始神，我与青华粹结清气，而墨彧是集浊气于身，生为魔尊。
至于长洵……
他化生识力之后，便将自己元神之中本源浊气大半剔除，赠给了墨彧。而后又遍踏八荒修行，自引清气，竟于魂魄元神中将两气相合，终成混沌之力。
依他所言，他不愿做神，也不愿做魔。
单以清气，不能压浊。唯再添混沌之力，才能封印天魔。
如今，长洵已死，无人可掌混沌之力，封印之望自绝。
“这也是了你一桩心事。”青华道，“你师尊用心良苦，这些事，他与我已有数万年都不提起了。”
“只是无人可提。”紫微笑了笑，“阿泽，此劫过后，不论你仍做八荒战神，还是与可儿回凡间去，知道这些，都不是坏事。”
安泽点点头，又是沉默半晌，道。
“谢师尊提点。”
紫微拍了拍他的手腕。
“既然开宫，我们也不能不闻窗外事，与其再往天帝那儿递帖子，不如现在请你讲讲吧。近来北芜原情势，又是如何了？”
安泽面上竟有些为难神色。
“想来……”他迟疑道，“应有些出乎师尊所料。”
他与天帝佑德之筹划早已成事。魔界虽说是以强者为尊，众皆敬服，但当自身生存亦受威胁，任谁也无法再默然顺从。蓝秦罪一，是身怀内法，却不以其力挽救灵脉，致使槃木渐而衰颓，每日皆有枝条枯干、房室崩塌，魔气日微。
北芜原与东北、西北两荒，死尸渐多，暴乱与怨声四起，不论是武力还是施压，总归是要蓝秦退位，交出秘法。
出众人所料的却是，蓝秦施施然退了位，将大权都交与蓝楚与赤魔君手中，而后竟无一句多言，便扬长而去了。
只带走了那册魔尊内法。
蓝楚与几位魔君随即全力支撑灵脉，恰在此时，九重天神使到北芜原，称若魔族愿将族地结界开启，神族可同战前一样，将秘境中封存魔力引入灵脉，以解燃眉之困。但亦有条件：为给三梵族民一个交代，神族虽不再与魔族为战为敌，却得将蓝秦按罪论处。
就在几日以前，魔君蓝楚的回信送到了三梵北界、安泽手中。
“为着魔界大局，我自然应承，若诸位神君能找到阿秦，便尽管去寻吧。”
“蓝秦非池中物，又携内法出走，照我向来行事与天帝意思，原本是要斩草除根。”安泽沉声道，“但如今听了师尊所言，我……”
“这些是我等顾虑之事，告知于你，只为消你疑虑罢了。你行事仍按自己心意即可，最多顾着些我在三百年前所说，其余的，便当从未听过吧。”
“你师尊这是为难你。”青华道，“但话已说了，我们没有长洵的蒙尘术，收不回来。你只记住子桑托付你的事——记住守天魔殿、守三梵的初心便好。”
安泽终于点点头。
“我明白了。”
他话音甫落，便听得殿外有通传声，道天帝陛下座前藏睦星君送了帖子来，烦请二位神尊一览。紫微便笑，冲安泽道，“我说什么来着，不必你去寻。”又吩咐道，“送进来吧，回报天帝说安泽君也在此，我们便一块儿读了。”
帖中言语厚重，瞧着竟像是佑德亲手所书。先说了子桑下界始末，才道十日之前，此变即生，但因始神闭关，未敢相扰。
“因元神封印阙漏，子桑凡胎渐被重塑。然不知何故，自他下界之始，那凡胎上便换作了他自己神体之上的一双眼睛。十日之前、历劫之中，他双眼被毁，异火神力随即失控丛生。幸而故安帝姬亦在此世，以元神神力将其平息。”
“此事在司命殿所书命簿轨迹之外，因命簿寿数不可改，故而默允帝姬以神力助他续命至既定年数。然那异火不仅不该现于凡世，在上界当中也未有见闻。”
佑德阅遍典籍，以为其或是失落已久的业火源，又因其牵涉子桑，故急传书帖告于神尊。亟望神尊解惑。”
要什么时候同姐姐道歉呢？
昭应觉着温渝在走神。
“先生。”他道，“我今日温习内法毕了，先生要不要用晚膳？”
自数年以前，温渝便搬来与他一同住，说是因他到此年纪，修行正是关键，怕有闪失，因而对临初等人称是游历，实则来陪陪他，教昭应十分感激。
“我就不了，你自己吃吧。”温渝笑笑，“我有些累了，想先歇下。”
昭应便有些担忧模样，追着他问了一会儿，确认无恙后，才替他关上房门，独自离开了。
温渝望着那扇门，笑容渐变得僵硬。他右手中缓缓浮现出一封信笺，上头正署着宫啸的名字。
“玉蘅。”他低声道，“你有个好儿子，倒同你很像。只不过……”
只不过，确不该遇见我。
宫啸信中寥寥数言，道魔君已同九重天成了协约，重将秘境中魔力引入灵脉了。
“殿下将君上带走魔核之事隐瞒下来，似乎并无再追究君上之意。且任凭神使入北芜原搜您踪迹。”
蓝秦阖上眼。
虽然那日争吵一番，可姐姐到底不愿害他。这便够了——这便够了。
他早已知道，姐姐是不会懂的。
不会懂他为何执意要破天魔殿结界，不会懂他为何口口声声是为魔界宣战、到头来却对灵脉置之不理，甚而将魔核也窃走。以她那般心性，她合该做北芜原圣明的君主，不论实力还是威望，这些年来，实则也一直是她替他担承。
但这还是头一回。十来万年间头一回，他与她分开。不单是相隔千里，而是彻底走上不同的路，是他亲手铺就这番离别、这番分道扬镳。
可她也能过得很好。
可他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