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顾江这两年来常常做梦。

    或许眼睛瞎了,再看不见这世间百态、看不见什么新鲜东西,便会对往事格外介怀。他梦见从前在江王府时,与父母、与故安那段时日虽短,却静好如幻的岁月;梦见父母最后一面时,王府大火滔天情形;梦见他在辽丹镇,同故安几次上后山,春日拈花、夏日赏雨、秋日摘果、冬日围炉。

    沉浸梦中时候,他便想,人若能永活在梦里,也没什么不好。可醒来后又记起,他不能永活在梦中,也不能真教她在梦外独自一人。

    即便他不确定,她是否真需要他。自始至终,到底还是他离不开她、不能没有她。有多少次午夜梦回,他自惊醒,但觉她起身,便怀着半梦半醒的懵懂,死死抱着她、求她不要走。

    起初趁着将死,把自己陈旧伤口都撕开给她看,盼她给个答复、盼她坦荡离开,却又知晓,不论她骗与不骗,等着他的都只有一个死字。

    可她求他信她,也信他自己。

    他确是将要动摇。

    他又想起自己少年时读过的书,书中说,若一人总做梦,梦见从前、梦见前尘故旧,便是大限将至了。

    这梦偶尔也在清醒时来。在他眼前黑暗中一闪而过,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光景。

    譬如他从未见过故安红衣金钗,她总是一袭素衣,艾绿云水般浅淡轻柔的颜色,更少加钗环。可那模样分明在他识海中飘然而去,神圣已极,美得教他心中生悸——那悸动似自时光尽头而来,不见来由、不见归处,只在他心底留下刻骨镌痕。

    譬如她亦常需外出,踏出宅院之前,总会握住他的手,在他腕间一吻,道,“等我回来。”

    然每当这话音落地,即便她确是傍晚便归,或一个时辰、或仅是几炷香,他仍恍惚间觉,她不会再回来了。

    “今儿是晴天。”

    故安沏好一壶新茶,搁在桌上时候,顾江正系着自己外袍绣扣。他往前两年间,原本已渐渐摸索回了诸般日常小事,能够熟练将几层衣服穿戴齐整,甚而顺遂出入房室、倒水沏茶。然自这年正月过了生辰,他身体又急促坏起来,到了刚刚养伤时候不能行路的境地。

    这其实也在故安意料之中。他三十九岁了,距那日子,仅余一年。然她心下难以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世事变换,他提前三年,便已复仇。向她详叙计划那夜之中,她真曾抱过一丝侥幸之心,以为之后或许仍能同他相守三年;甚还想过,若她就此护他到了四十岁,他寿数仍未尽,是要如何?她步步小心,会否还是改了他命数?

    现下却知,司命星君在九重天上十几万年,不是空空修行,而从不会给她这样机会。

    “三月二十三,是暮春了。”顾江叹道,“亦是斗春会。”

    只是平平一言,却忽教故安眼中有些发酸。她在此世待了这么多年,只看过一次斗春会。那次少年盛会当中,他未得魁首,却仍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今年春更晚,花木也正盛。”她应道,“我们出门走走吧,去南郊东山里,一块儿采花回来制香。”

    顾江一愣,“我这副身子,怕是会拖累姐姐……”

    “是我想要你去。”故安道,将温着的茶盏推至他手边,“小白,你想去吗?”

    东山上日头正足,又被草木繁茂枝叶抖作残落碎影。这山上花木以奇香闻名,多是杏花、丁香与山茶,但无桃花。

    朝廷中眼线仍穷追不舍,故安只做看他们不见,顾江则是真看不见——总之,她使神力相护,谁也奈何他们不得。虽说耗了这三年,她元神亦有受损之相,但回三梵之后,这些都是好说,最多费些时日蕴养回来,仍是他当下要紧。

    她在族学修习入凡历劫这一课时候曾记过,先生举了例子:新纪元初年时候,九重天与四海八荒诸则皆是新立,尚有许多神仙不甚熟悉。其中一个便是下凡时候违了寿数,因上界中人插手,早夭十年,元神归位之后,几乎四散。好在元始天尊亦是初见忘之池,慈悲出手,才保得一缕魂魄。

    现下早没有这等好事了。而子桑这番入凡本就为疗伤,怎能雪上加霜。

    顾江安静坐在一棵山茶树下。故安便在他面前,踏树飞花、灵动如焰。采花不同于摘果,不必动用长枪,他几是被花香裹住,而后亦能记起那些鲜活色彩。

    清风浮动,他抱了满怀的花,眸上白绸在发间飘起的一角也融入其中,故安立在树旁,怔怔望了一会儿,走到他身边坐下。

    “姐姐摘够了吗?”

    皆是使他灵台清明的清爽香气。顾江抑□□内疲惫与眼中痛楚,低声问道,却被故安攥住掌心。一缕灵力自滞涩经脉流入,他霎时便舒适许多。

    近来她以灵力助他,也愈加频繁了。

    故安见他蹙眉。

    “我不累,姐姐还是少用……”少用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故安原本不能施法,这话早被他镌刻于心。可自他失明,一切都变了。他早便问过,她却只说,既是为他能好好活着,便也能有例外。

    他彼时一心求死,几次相劝不住,也就作罢。然这长久时日之中,他竟真又被她埋下一点希望来。

    可已来不及了。待到最终,他不得不辜负她这番灵力、这番苦心……他究竟还能做些什么呢?

    “知你坐了半日,自然不如我累。我不过习惯了。”故安话中带笑,戳戳他怀里的花,“这些够做今后整一年用的了。若嫌花样不够,便下次去旁的地方。这时辰了,我们先吃晚饭如何?”

    “好。”他随即应承,“姐姐既这样辛苦,不如我下厨,或是……”

    “我早想好了,你我谁也不必费事。”故安挽起他的手,扶他站起身来,“只跟着我,便好了。”

    故安施神力变作化相,遮掩了面容,好使自己不大引人注目。她从前在朝多年,京中诸多百姓也认得这个戴着面具的国师。如今这般,正好与顾江扮作一对寻常夫妻,在西城街头找着了那个馄饨摊。

    顾江只安心跟着她走,一块儿坐在店里。故安开口,要了两大碗馄饨,却被老板认了出来。

    “姑娘以前不是总来我们家吃。”老板笑呵呵的,“有日子没来了,这位是……”

    “是我夫君。”她话声清朗,只觉顾江在广袖中握紧了她的手,“今儿忙了一整日,离这也近,便带他来了。”

    老板笑更开怀,“好,好。这就给你们上菜。”

    故安回头看时,见顾江面色不变,耳根却又泛红了。

    “怎么,”她笑道,“已有这么多年了,在镇上也说是夫妻,怎的还不习惯?”

    顾江只摇摇头,身子下意识靠她又近了些。

    “这儿的馄饨,”他低声道,“是那样好吃?总教姐姐念念不忘。”

    “好吃却是次要。”她道,“我还未同你说过。那日我潜入王府,偷偷瞧你被抓个正着、仓皇逃了以后,便是来这家馄饨店饱了腹。”

    热腾腾的馄饨端上桌时,外间天色已暗下来。店内点了灯,照得人眉目亦模糊昏黄。顾江一勺勺舀着馄饨,极慢地往嘴里送,许久,方道,“姐姐果真行事沉稳。那样情形下,还在西城吃馄饨。”

    顿了顿,又道,“我彼时也确是年少轻狂,偏用个震动全城的法子去寻。不过,幸而、幸而是寻到了姐姐。”

    他声音渐低,似是又想起什么,汤勺与碗沿相碰,发出叮当响声。故安偏头,望着他的侧脸。

    “我从未同你说过。”她道,“我与你,大抵是一样,自是初见,便难忘怀。至于所谓‘故人’,是历经诸事后才知,不过一场幻梦。”

    万千浮尘之中,唯有你……或说此刻、当下之我,之你,方是真实。

    这凡世浮生,于她、于上界神仙几十万年寿数光阴,虽极是短暂,却时时教她生出后怕之感。不知是谁的笃定之中,这一切皆是一场错杂幻梦,其间命格又并非只在此一世中盘根生花、结出苦果,而是预示着什么她看不见的将来。

    可凡世、上界,今生、前尘,又究竟什么是实,什么是梦?

    而她只能将他的手握紧些、再紧些。在她所能做到的每时每刻,抱他在怀中,确信他还活着,还好好在她身边。

    一如初见。但愿劫后,永守平安。

    因已入夜,城中早亮起斑驳灯影,而他们的家门前亦点着一盏永不熄灭的春灯。两人踏进府门时候,故安却拾起一封使法术隐在门前的信来。

    想来是因禁制,而塞不进门缝里。她瞥了眼帖子上“明沧”的字样,将它塞进了顾江手里。

    “小白。”她轻声道,“我们今夜不若早些休息吧,一来你也累了,二来……”她戳了戳那帖子,“明大人今儿扑了空,明日恐还要来访,到时有得忙呢。”

    “是姐姐有得忙。”顾江话中含着笑,“到底都依姐姐就是。”

    故安无奈,将两人怀里的花都收进香室存放整齐,“明大人可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制香之事,又要一拖再拖了。”

    “若我帮不上姐姐与明沧的忙,便来制香吧。”顾江垂首,“左右只需坐在桌前。待姐姐事毕,也能收着礼物。”

    故安眼中涟漪微动,她领着顾江入卧房之中,沐浴更衣,随后坐上床榻。

    他已许久不曾这样。

    至少这两年之间,已许久不在情意间主动出言。她深吸一口气,埋首在他脖颈。

    “小白。”她唤道。

    他便应一声,“姐姐。”

    她抬起眼来,望见被夜风掀起的窗帷。窗帷翻飞深浅,灯光自隙如花。在那风里花间,露出满天繁星,与一弯皎皎月亮。

    她眼眸晶亮,呢喃一句。

    “真好。”

    明沧果于第二日晚间登门。彼时故安与顾江已用过晚膳,沏好了热茶等着他。明大人对这样待遇有些受宠若惊,将装满了两个锦盒的名贵灵草与丹药放在桌上,先行开口。

    “我知故安姑娘已给了应承,因此这亦不是求人相帮的谢礼,而是……”他笑着看看顾江,“是为顾先生从前好言相告的谢礼。”

    “我也未曾帮上明大人什么忙。”顾江道。

    “非也。先生至少教我知道,即便当时我与六殿下真听了劝、行动谨慎些,大抵也是难逃今日命运的。”

    故安已猜到他大半来意:封甫前两月里连最后一点伪装也撕破,而露出了真容:六王爷封柯被以“叛国”之罪削除王位、贬为庶民、死罪通缉,竟与当年的季彦遭遇如出一辙。封柯本人现已逃亡,不知所踪。然朝廷下发皇命,诏九州藩王追讨这要犯,凡能抓捕者,有秘宝灵药之赏。

    封甫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打击明家的机会。明沧便称病避朝,政事暂交与文序与内阁新人一力担承。

    “可我想,”故安道,“六殿下如今受乘云宗庇护,也该算是‘叛国’吧?”

    明沧望了望她,又看看顾江,面上只余无奈。

    “二位果然早已知道了。”

    然他眨眨眼,又笑道。

    “可若是所谓‘乘云妖宗’,亦非叛国呢?”

    乘云宗真要颠覆朝廷,又怎会遣宗主前川,至六殿下身边全力辅佐呢?

    “怪不得封甫用御龙卫也查不清前川,原是集明家数代之力,培养出的一位平民天才,自要好好保护。”顾江道,“六殿下既已笃定于乘云宗,想必是已经知道先前宫变始末,与……江王府一案真相了吧。”

    明沧深深看着他。

    “六殿下是早已知道了。也早已……”

    他此言未毕,却不打算说清,“现下,只是又见了皇上所为种种,终究走投无路了。”

    “走投无路。”故安轻轻重复这四个字,神情漠然,“明大人说得亦有道理。既非改变国号,怎算叛国;即便改了国号,不过仍是这些人,仍是改朝换代,亦非黎民受苦、子民受欺、屈于疆外强敌,怎算叛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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