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京城中草木天时异象,早引得城中惊异,甚生惊恐。朝廷自然立时得闻,一面遣兵卫与府尹安抚,一面暗中调查。有许多老人说,这与二十多年前那个冬日,是一模一样。

    也是大雪纷落之夜,也是深冬中满城繁花。

    此事亦惊动封甫。他正亲手草拟完一封军令,大意是要文师将乘云宗踪迹详细呈报,好从中寻找端倪;又要她从荒山中撤出,只围不攻,只要乘云宗暂时闹不出什么动静,斩草除根便能慢慢谋划。

    升政殿之外,风雪不知何时已停,皇城中花木青翠,晃了他的眼。

    南城巷中,顾府门前,神力禁制已解。故安一袭大红喜服,站在门槛之外。她迎风而立,便如孤竹,肩上发上与衣襟之间,皆落了桃花。

    她已封了自己的元神中力,再不动用。先前三年,损耗已多,只是一直压制,方未外显。

    方才她将他埋至树下时,血已从唇角往下,如雪水消融一般,一缕缕落了。

    她把他留在那棵桃花树下。

    那是院中唯一一棵桃花树,种在卧房窗边,自正堂亦能遥遥得见。他便穿着那身婚服,未再缚红绸,躺在落花泥土之下。

    她从府中寻了一块木板,用刀劈剑裁了,写上“江沐之墓”四个字。

    这是他答应过的。用这个名字下葬。她记得清清楚楚,也是在除夕夜,他看着季上眉送来的凤冠,忽然说。

    “姐姐。待我死以后,还是在墓上写‘江沐’罢。”

    他许是这样想。即便无法落叶归根、回到江家祖墓,但生来死后,皆是干净,他终于又能做江家儿郎。

    马蹄声过,刀剑折花。恩仇似已了,生死仍失言。

    “听闻国师与阿沐今日新婚。”

    封甫微微抬头,望着站在阶上的故安。他身后跟着十数个羽林卫,正悄悄四散而行,将府邸围了起来。

    故安只视若无睹,她看一眼封甫,提起倚在门边的长枪。长枪红绸飘动,与她红衣融为烈焰。

    “一个时辰前,江沐已死。”

    封甫并未料到她会如此直言相告,更从她神色间看不到半分预料中哀痛。他上前一步,嘴唇蠕动,半晌,竟道出一句,“节哀。”

    却见故安摇了摇头。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她目光越过他,望向遥遥天际,望向在繁花之下、热闹熙攘的京城。

    她闭了闭眼。封甫并未听清她的话,他又上前一步。

    “朕既到此,国师也不请朕进去坐坐?”

    故安脸上扬起一点笑,与他从前所见都不同。

    “你向来想置他于死地,现下却想进他的家?”

    封甫面上并无恼怒,亦只是笑笑。

    “禁制已无,国师不怕朕硬闯?”

    “撤了禁制,还能再立。”她顿了顿,“但已无甚意义了。”

    封甫久久望着她。

    “你为他寻死,也无意义。”

    “谁说我要为他寻死?”

    封甫口中溢出短促的一声笑。

    “朕那日说什么来着……”

    他莫测神色终于皆变作得意,变作她那夜曾见过的、遮住些疯癫的模样,“说你那些什么深情,也与世人俗人、与朕一样。你还故作高深,说什么朕不知……”

    她将长枪紧握在手中,枪杆被她掌心的血浸透,滴滴答答,点在裙角,落在雪中,宛若朱颜,宛若红梅。

    封甫身侧的羽林卫亦随之靠近,被他伸手拦下。

    “你不知道。”

    她说。

    “我也不知道。”

    她已在无数个夜中,为那夜而后悔。

    那夜极寒,亦有落花,是为冰雪。他与她仍能共枕而眠,她仍能吻他漂亮的眼,他仍能像个少年。

    “你该庆幸。”她道。

    庆幸她记得那夜,庆幸她明白是自己的错、是轮回之罪,明白是步步改了因果,而非一念之祸。如此才能了悟,才免下杀孽,才记起苍生之责。

    “庆幸什么?”封甫问道。他话中带着嘲讽意,“庆幸你没杀了我?”

    故安摇头,又是半晌沉默。她似是确认了什么,而后终于做出什么决定,封甫从她眼中看出几分释然。

    “你见过……”

    她问。

    “你见过神吗?”

    封甫没答出一个字来。

    他似是被这句话刺得头破血流,它比她手中的长枪更锋利、更诛心。他脑海中迅而翻滚过这数十年间所见所学:他想故安这话究竟是何意,她行事奇诡、气质出尘,那日里更是与顾江一同造出那等神兽异象……

    可她怎会是“神”?他怎会是……若真是那样,又怎会就这样身死?

    “别拿这话唬人,这玩笑不是谁都能开得起……”

    他见神、听神,皆是自书中来。皇家世代修炼,典籍中言,修行至渡劫,便能羽化登仙,于九重天中得一仙位,能游上界广袤四海、逍遥无尽。

    然即是如此,也不是神。

    照典籍所说,神乃上界之中,自然孕育降生。凡人唯能登仙,不可成神。

    仙法慈悲,行善修行,心存良知。炼体、炼气、炼法、炼道,方成仙体,方悟大道。而神则生来便心怀悲悯,知天道运行、应众生之劫。

    有风自院内而来,携着极淡的桃花香。封甫脚下一时不稳,向后跌撞一步,而故安只是看着他。

    像是早料到他的回答。

    “我还得留在这儿几日,是守着这座院子。你若要抓我、或是做什么别的,恕难从命。”

    他是第一次见她动用那柄长枪。枪尖一挑,院门即关,最后一言从中传来。

    “杀你的人,不是我。”

    你听,他已经来了。

    那二十来个羽林卫仍旧围着院落、守着巷口,而院门再未打开。封甫已经命他们将这儿死死守住,不得放一人出入,而他则刚刚将那封军令以仙法送往文师军营。

    在他清剿叛军之前,在他将朝堂、前线都牢牢握在自己手里之前,在他想明白她说的话之前,至少要先留下她。

    他隐约中觉得,她是也要走了。

    京城的花在第二日黎明时落净了,与雪混在一块儿,埋入泥土。它们只沐浴了极短暂的一丝晨光。初日东升之后,万千草木在柔和大雪中,继续慢慢生出新芽。

    三日之后,乘云宗浮岛骤现于京城南郊上空,数百修士为叛军,由宗主前川与明淳二人为首,亦列于城外,与羽林卫成对峙之势。

    自见那浮岛之时,任谁皆是笃定:这便是除那“秘法”之外,另一件仙器“神剑”了。

    此变突然,督抚军主力与御龙卫仍在南方,急诏北疆守军前来支援,赶来亦皆需时日。羽林卫修为虽高,人数却少,两面皆无优势。乾贞帝下旨,紧闭城门,封锁结界,禁绝出入。暂不为战,以待勤王。

    两军相持第四日,乾贞帝封甫亲领羽林卫暗袭浮岛,恰与领宗门修士巡夜的明淳相撞。此战以乾贞帝无功而返、乘云宗修士折损作结,副宗主明淳亦受伤在身,回宗静养。浮岛守卫严密更甚,封甫亦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明沧推开明淳房门时候,她正呆呆坐在床上,盯着手里两截断掉的金簪。

    他认得那簪子,或说是再熟悉不过。那是许多年前,明淳还是个小姑娘时得到的一份礼物。

    一份他与兄长,原本都不想让她收下的礼物。

    “二叔。”

    明沧摆手,示意她好好歇着,而后坐到她身边去。

    “前川说你吃过药后便一直坐着,调息的时辰也早过了。”他道,“怎么了?若是因这簪子,二叔能给你修。”

    明淳摇了摇头。

    “只是反复回想与封甫交手时候,好确认一件事。”她看向明沧,轻声道,“还有,这簪子,似并非如我一直所想……”

    明沧有些诧异。

    “我与兄长早已细细检视过,确是金系秘宝,灵力充沛。”他皱起眉头,“是有哪处不虞?可在战中教你遇险了?”

    “二叔勿要担心,不是坏事,但……”明淳道,她沉吟一会儿,“此事恐关系重大,二叔还是把前川宗主也请来,一同商议为妙。”

    前川踏进房门,便左右看了看这叔侄俩,唯觉氛围有些怪异。

    “弟子说公子有要事唤我,这要事——”

    面前两人却都未出声。前川更是迷惑,幸而明淳手中的簪子救了他的场,“这簪子怎么断了?先前看明小姐一直戴着它,想是心爱之物。正巧我于这些伎俩颇为擅长,不如……”

    明淳似是终于笃定。她关紧房门,回身站在明沧面前,缓缓开口。

    “封甫是以妖法修炼一事,在乘云宗中已不是秘密,因此我早便做好了应对他元婴境界的准备,他修为比我高上一截,容易不敌,也是意料之中。

    “我昨夜亦未想取胜,只必须守住浮岛。簪子是交战之末,他佯做退兵,趁我收拢伤者时,朝我全力一击那刻断的。

    “其中灵力汇作光幕,将他攻击尽数挡下。若非如此,我恐怕便要重伤。一击不中之后,他便真的退兵了。”

    前川神色却仍旧茫然。

    “此乃元婴级别秘宝,与你灵力又相归,能够挡住他攻击,是情理之中。我疑惑这簪子为何会断,照理说……”

    “他的修为。”明淳道,“与顾江不同。换言之,他用的并非顾江那本秘法。”

    明沧打了个寒颤,他忽然记起一直以来,被自己遗忘的那件——极为重要的事。

    “你说得对。”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前川,“我们只知封甫照那妖法修炼了,却忘了,顾江从未将那本秘法交给过他。

    “他只是循着自己从顾江传授过的御龙兵卫那儿问来的法子。你想想,那样要紧的秘法,中间会出多少差错,他虽成了境界,却定有阙漏。”

    前川的眼睛亦亮起来。

    “这么说,只要找到破解他这虚妄修为的方法,京城便是囊中之物。”他眼中跳动着激越火光,“我猜猜,明小姐,这方法是否与你的簪子……”

    明淳垂眼,望着那根金簪。她情绪并不高涨,教前川也冷静下来。

    “宗主所言正是。”她道,“这秘宝之能,便是破他那样以精元堆出来的逆道修为。且今日能有此用,不是以我灵力,而是。

    “我曾与他在斗春会交手,我认出来了。

    “他往这簪子中,注了自己的灵力。”

    他那时已断了经脉、费了修为。这番灵力,许是从前便已与秘宝一同炼成,许是……以自己最后仙脉与金丹相换。

    前川与明沧,这下都久未出言。半晌,明沧轻轻叹一口气。

    “淳儿。”他道,“我帮你将它修好。而后,还是还给你。炼制时候,我与前川便能明白其中灵力痕迹了。”

    明淳点了点头,将簪子放在明沧手中。前川自是听他安排,见事已议定,又从怀里掏出一张薄薄信笺来。

    “城里送来的,我进门之前,刚拿到手。”

    前川将薄笺在明沧眼前晃了晃,“这回既没说一定要交与你手,便一块儿看看呗?”

    明沧看见笺尾“季上眉”三个字,便应道,“先前哪回也没瞒着你。”

    前川只是笑,拽着明淳一块儿,将笺展开,上面除却头尾,却只两行字。

    “明二公子敬启:文师已与我通信,她抵京当日,即会入宫接应。接应当日,我即动手。半年与数年准备,大事在即,也请明二公子与前川宗主随时监看动静。

    “第二桩事,八日之前,顾□□。故安独守顾府,闭门不出,托我为明二公子捎写一言:

    “勿忘诺言。若有城中交战,勿伤百姓一人。”

    04.

    乾贞帝夜袭乘云宗浮岛隔日,文师率五百督抚军修士与一百五十御龙卫奔赴京城,抵西郊,乃乘云修士两倍有余。因城门封锁,旨意称为保皇城安稳,勤王军队亦概不入城,只于城外驻扎。

    故文师领兵驻于京城西南,与南郊乘云浮岛遥遥相对。

    这数日间行军变化,皆是文师与前川、明沧在此前半年间周密筹划。故意拖延,是为教封甫不生疑心,也教城中的季上眉、文序最后保一切万全。

    勤王军抵京第二日,乾贞帝封甫再领羽林卫出城,与文师部下军队围困乘云宗浮岛,以八百修士设下开国杀阵,意图将其一战绞杀。

    杀阵甫成之时,却见南城永定门大开,从中能望见空旷无人的街巷。一人一骑自门中飞驰而出,高举一卷明黄色圣旨,以灵力将喊声传遍整个南郊。

    “皇后娘娘懿旨:帝王行悖良知、逆天道之事,其罪愧于万民,今已公之于世。无道之君,理应翻覆。今朝堂诸臣,皆已拜服于铁证。

    “诸将听命:乘云宗为民靖难,其心昭昭,并非逆贼。今当全力以赴,首将苍生之贼擒于阵前!”

    这本就是番拿来溃封甫心神的慷慨之言。文师早在他话音未落之时,便教五百部下皆变了阵,反与乘云修士一道,将封甫与他部下御龙卫、羽林卫皆围于正中,并立起结界,关得铁桶也似。文师、明淳双双纵马出阵,与封甫相对。

    明淳未对封甫再说一言,却向他身后将士喊了话,“若有不愿为战,情愿归附者,可来寻我。日后迎立新君,概不论罪。”

    文师则是冷笑。

    “乾贞帝以妖法修炼,耗凡人精元一事,诸位有几人不是心知肚明?我知你们不是为所谓‘正邪良知’归顺,但这战中局势……”

    她提剑而上,正与封甫的天子剑相撞,灵力交击,光华冲天。阵中前川与明淳对视一眼,也踏风而出,同封甫战在一处。

    许是明淳的话起了效用,乘云修士与督抚军皆按战法布置朝前攻去,封甫部下兵卫中抵抗者却不多。大都默默远了战阵,似要静观其变。

    “——分外明了,也半刻不等人。若想活命,诸位自知轻重。”

    因皇后在先帝时便是重臣,其出入前朝,在百官眼中也并不稀奇。何况此时皇上于城外出征,照从前态势,也该是皇后娘娘主持政事——虽然过去三年间,皇上看着是不喜于此。

    可既有内阁文阁主为证,道是皇上口谕若此,其余人等便也不再吱声了。

    却未料到,皇后娘娘登上大殿,令亲卫换防,将一封有些泛黄的皇帝手诏,与几个散着血腥气的锦盒,扔在了早朝群臣面前。

    诏书与锦盒之中,是乾贞帝封甫修炼妖法、残害凡人,亲自主立那荒谬“新制”的物证。

    季上眉道,“君主荒谬无道,违祖宗之制、违爱民良知。现下永定门外,正在激战。不知诸位,有何见解?”

    朝中半数皆是她与明沧旧部,诸般筹划,只待此刻。

    宫变一事、手诏与血证残影,立时被以法术遍告京师百姓。封甫前夜将羽林卫尽数带出城应战,仅留数十守卫,致使皇城不过一日空虚,便到了季上眉掌握之下。

    她仍是皇后,更是先皇后所赐雍懿郡主,此时代帝王行权,有臣子拥护,即是懿旨,亦能成圣言。

    永定门已经再次紧闭,封甫自知败局已定,只杀红了眼般在阵中乱窜,是要拉更多人为他陪葬。他心底如焚:明明在宫中留了暗线,就为防着季上眉这一手,为何还是……

    早知如此,就该将她灭口。

    文师与前川正两面夹击,他再回头时,身边竟已空无一人。

    他记起来了,还有一人,十年、甚至二十年以来,如鬼魅般飘浮在朝堂之上。他一直在那儿,似乎无所作为,又似乎……

    文序。内阁阁主文序,帝不在朝时,名副其实的文官领袖,当朝多少年轻官员的座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封甫眼眶发红,运起灵力,直朝文师心口而去。

    她修为不敌,剑身光幕消散,前川迅而来挡,他视若无睹,仍加注灵力,欲将两人一同斩杀。

    哪怕仙脉难堪其负,多半要同归于尽。

    却见前川脸上泛起笑意。

    前川手中灵剑泛起金光,他口中默念几句什么,金光愈盛,几与天日同辉,穿透封甫已成刃形、刺破文师衣襟的灵力,将其瞬息击散。

    封甫喷出一口鲜血,自空中坠落。乘云修士将他团团围住,前川从阵中步出,也站在他面前。

    “陛下。”他一拱手,“在下前川,陛下此刻,终于能听我一言了。”

    他仍笑着,言语恭谨,剑尖却指着封甫的喉咙。封甫抬眼,尚未开口,又被他截断。

    “陛下是想问我,与文师皆是金丹,怎能破了陛下元婴的全力杀招?

    “您恐怕自己都忘了……江家那本秘法,从未真正到您手中。

    “您提了修为,便自得了。可不是那秘法,就终有漏洞……”

    明二公子、文将军皆是您的臣子,不能动手。在下未得一日朝廷俸禄,便由在下行这大逆不道之事。

    行弑君之事罢。

    乾贞四年正月二十七,乾贞帝封甫无道,罪行曝于天下,于京师南城永定门外为靖难义军首领前川斩杀。乘云首领、曾内阁副阁主明沧挥笔成檄文,将晋阳帝、乾贞帝两朝欲翻覆百姓,吸取精元始末,尽书其中。亦暗中教人将其编作故事,便于口口相传。

    然悖逆君父,本非臣子所应为。第二日,前六王爷封柯忽现于乘云宗,道一切反叛,皆其所主。乾贞帝已崩,其罪自消。京师百官与明沧、文师,皆请王爷继承大统,平息乱局。

    王爷三辞不受,称无德无才,倦于朝事,多年来已惯流连山野,更愿与明沧、前川共理乘云宗,以己之身,长为黎民主持公道,将现在明沧手中、封氏与季氏藏匿了数百年的修炼之法发扬光大,使九州凡人,亦可求登仙之途。

    据传,文师部下曾为凡人的五万督抚军,已有人照此法修炼半年,仙脉遂通,见有成效。

    封柯心意已决,旁人不好违拗,但国不可一日无君,乘云宗难平政事。文序、明沧主持大朝会,召集百官,商议推贤者为君,继承大宛基业。

    三代之内,封氏旁支,封慈一代者,已被屠杀殆尽;封甫一代,除封柯之外,更有许多庶出子弟。然其皆未修炼,仙脉不通;自幼未曾为政,多是各州之中的享乐藩王,寿数亦将尽。议至最终,竟无一人能担大统。

    殿中一时寂静,而明沧便在此时开口。他望向阶上次位一直沉默的季上眉,向前一步,朗声道。

    “依我之见,不如请雍懿郡主、皇后娘娘为君。”

    堂下密议之声顿止,文序岿然不动,更有几人抬头瞪着明沧,仿若他说了什么疯话。

    只见他轻笑一声。

    “郡主出身雍王府,雍王季彦虽反叛,然祸不及郡主,这是晋阳先帝所言。季氏一脉,源自皇祖孝懿皇后,自我朝开国便为亲王,绵延至今,既是皇室血脉,又于国朝多有建功。孝懿皇后与皇祖携手立国,战场拼杀、朝堂为政,皆不在旁人之下;郡主在晋阳朝便为重臣,曾领科举掌院多年,是诸位中不少人的座师……

    “因此,郡主治国之能,众位同僚亦有目共睹;其爱民之心,前日已证;其修炼之才,更是少时便惊艳京城。”

    季上眉起身,微微一笑,目光一扫阶下百官,将最后的窃窃私语者也碾作浮尘。

    “明先生过誉。祖上基业,已与我无关。然朝中之事,我自认还是能知一二。至于己身之才……

    “要待‘旁人’试过,才能知晓,才能服众嘛。”

    她与诸般帝王皆不同,此刻无一分推辞礼让之意,似是早有野心、似是势在必得。殿中百官都将此看得分明。

    “女子能修炼,能为妃、为后、为臣、为将,自然也能为君。”

    大殿之中,此言恰似惊涛,声却沉稳。文序撩起官袍,朝季上眉跪拜在地。

    “自古以来,贤者为君,安抚万民。臣文序,愿拥立雍懿郡主季上眉为大宛之主。”

    礼部遂定十日之后、吉日二月初八举办大礼。大局已定,季上眉改年号为景朔,先布几道圣旨,重整朝堂,重拾国事。

    其一,将从前御龙卫、羽林卫规制一概撤除,统为皇城卫。于乾贞帝手下投降归顺者,凡为御龙卫,可从轻论处,稍加惩戒即放归;若为羽林卫,当着乘云修士检视其是否修炼“妖法”,若参了害人之事,必以重刑论罪,以警世人。

    其二,宣朝廷与乘云宗共治天下。朝廷有广而为政、管辖世家、使万民安居之责,乘云宗则可培养修士、教其入朝为官为军,亦可静心修炼,图登仙之道,以福泽四方。两相监察,各不压制,皆为安民。

    另有几条,将从前晋阳帝、乾贞帝苛政废除,提拔官员、改变官署,不在话下。

    “我原本想再见见明小姐。”

    季上眉无视明沧推辞,为他倒上一杯茶。这几日间,她与文序、明沧,与朝中几位新旧重臣,皆忙于因战事与君位更替而混乱的朝政,什么登基大典反倒放在了后头。前川与封柯则已与乘云宗浮岛一同回了蜀州,朝廷既要下行允许平民修炼之政、建起相应规制,他们也该有所准备。

    明淳则并未接受任何封官赏赐,称无心朝堂,仅在京留了两日,便云游修行去了。

    “淳儿心性,郡主向来是明晓的。”

    明沧尚未称她为“陛下”,这使季上眉更自在些,也暗示他们这谈话并非算在君臣之间。季上眉笑了笑,示意他继续说。

    “还是她在战中发现封甫弱点,或说,还是靠令兄送给淳儿的礼物。而今她带走了那簪子,也算是有个归处。”

    提及季涟,季上眉眼中到底有些黯然。她道,“过几日也该为兄长扫墓了。该告诉他,我如今已……”

    她摇了摇头,又弯起唇角,“总归是一切都好。我倒还有一事,想向明先生问个明白。”

    “郡主但讲无妨。”

    “乘云宗那浮岛,是仙器‘神剑’而成,先生从前已告诉过我。”她道,“如何得到神剑,大抵是机缘巧合。然即是仙器,我想也需灵力维持,供养修士、使其修炼,更是无上费用。正是因此,几百年来,方只有世家能够支撑。往后,朝廷虽亦会出资,但不知这一困局,先生是如何解决。”

    “郡主此言,切中肯綮。”明沧笑笑,“之后要与户部交涉花费,确也该同郡主说清。

    “明家先祖使家族兴起至今,已有二百余年。家中子弟皆事修炼,但因天赋不足,更多是靠书靠政,以在朝为官、守耕读之本,积攒家业。而乘云宗筹谋至今,便已有百年。”

    “也就是说,明家这百年基业,全都……”

    “全已在那浮岛群山之中了。”

    季上眉便再不言语,又听他道,“至于驱使浮岛之灵力,说来也怪。当年先祖得此机缘,得了这仙器,也不知它除‘攻’之外,能有这般用处。便只当做秘密藏着、供着。直至一日,我祖父所收的第一个弟子误闯进了密室,用它施了灵力……”

    那弟子是明家从凡人平民之间,寻得的第一个天生仙脉者,名为前川。

    “它成了如今模样后,虽驱动维持不需灵力,却再不能收回,便被作为乘云宗驻地。上面天生仙山楼阁、宫殿亭台,灵气充沛,是绝佳修炼之所,免去明家诸多难事。”

    “看来,这便是未解之谜了。”季上眉顿了顿,“与另一‘仙器’,如今亦是妖法的那本秘籍是一样。”

    “两样仙器,一攻一炼,必有联系。”明沧皱眉,“我从来有一猜测:它们恐怕都非此世之物,而是飞升之后,才能……”

    “我想,有一人,必能解你我疑惑。”

    季上眉忽而目光灼灼。她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笺,或说只是一张单薄的纸,上书一行飞扬字迹:“愿得盛世,愿得心安。”

    “她把顾江埋在那座院子里了。”她轻声道,“明儿是二月初六,宜祭祀。明先生若也有意,便同我去看看她吧。”

    天至拂晓,春风初现。墙中有绿芽越巷,枝干相碰,沙沙作响,除此之外,是一片寂寥安宁。

    季上眉与明沧未带随从,身着常服,一同步至院前。

    小院仍挂着“顾府”的匾额,亦不理所谓“国丧”,挂着十八日前、主人成婚那日布置下的红绸。两人皆是脚步一顿,明沧抿了抿唇,上前敲门。

    这要动用几分灵力。院落是有三进,主人多半是住在内院。如今禁制撤了,隔着这么远,实难听见。明沧又道,“清晨叨扰,还请故安姑娘勿要见怪。在下明沧,与雍懿郡主在外求见。”

    “……等等。”

    是季上眉的声音。明沧一愣,转后后退一步,随着她目光朝巷见墙头看去,竟见院中方才那些影影绰绰、甫生新芽的花木,迅速抽枝长叶、迭迭生花。

    数十年来,他们皆已是第三回见这异象,却仍颇觉震惊。且这次是只在故安院中,而非满城。明沧皱起眉头,又欲敲门。

    然面前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满院的花便撞进两人眼中,衬着匾上梁间的红绸,衬着……

    站在槛内的青年一袭绯红衣袍,头戴玉簪,眼遮白绸,笑意盈盈。他手中握着一柄青绿折扇,此时扇骨尽开,横在胸前,与衣襟上银纹红莲相映成辉。

    明沧一时僵立原地,不知何往。而季上眉微微睁大了眼,下意识唤出一句。

    “……顾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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