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风雪声厉,自窗而过。只一炷香里,归容便往屋外看了十来回——这个时辰,临初怎么也该回来了。

    数年之间,她皆忙于天魔殿封印之上的业火。与几百年前子桑刚来时情形一样,因封印残破、业火力竭,雪石砚中溢出的魔气几成肆虐之状。她与三梵诸长老、九重天遣来的仙使神君一同以法力融汇压制,才能支撑这些时日。

    一年之间,临初也会替她走几趟,譬如此次。然他已去了一月,照理说是该回了。

    好在她神思方落,便听见开门声。临初背着一层薄雪踏进屋来,面上一派轻松。归容便松下一口气,连忙温水沏茶。

    “才从安泽神君那儿听得几桩大事,才耽误了时辰。想着一同告诉你,便没遣人传信,教师姐担心了。”

    他从来这样温声低眉,归容又怎会责难,只扯扯他耳边散下来的头发,“下不为例。”

    又道,“我看你半点儿不着急,是好事?”

    “都是好事,只不过,还真有些着急办。”

    “慢慢讲。”

    “第一等大事,上月里子桑君不是历劫完满、元神归位了——”

    “这我知道,不是还让小鱼儿去九重天看看,表三梵平和之意,他却仍不愿去。最后拾陆去了,又是不巧,撞上他闭门静养。”

    “这也不能怪小鱼儿。”临初叹气,“说到底,子桑君是不亏欠三梵什么,真仔细算来,反是还不清。然毕竟有玉蘅……一条命在当中,心结难解,我只愿别成了他的心魔才好。”

    “因此,”归容问,“是什么事?他开了殿门,还是……”

    “他下界去,将小安儿接回来了。”

    归容眼神陡然变了,望着临初,话却顿住,半晌,才似是质问样道出一句,“怎么早没有说?”

    临初知这不是问他,立时应到,“他静养一毕,便谁也没告诉,独自下界去了。不消半日,就平平安安回了九重天。然小安儿刚从忘之池解了封印、出接引殿,便遇着了天劫。”

    “什么天劫?”

    “突破飞升,破上神的天劫。至今已是第三日,尚且平安。”

    归容脊背霎时松懈下去,她长长吐了口气,“不知能不能算是……因祸得福,但若真是如此,这福不要也罢。”

    “事已至此,话便不能这么讲。”临初道,“还是好事。只有一样难办,也是安泽君今日去九重天才知晓的。”

    “什么?”

    “子桑君诸伤皆愈,神力已复,唯有一样,在凡世被人挖了眼,一时半刻是长不回来了。”

    仿若料到归容会追问,他又道,“内中缘由太过复杂,他也并不清楚,我便也不能说了……只知,是与小安有关。他二人在凡世,大抵是遇见了,甚有一段纠缠。”

    归容闭着眼,靠在椅背上。

    “我竟忘了这一茬。”她道,“小安儿……恐怕她现在与子桑君情意更加深厚,待她回来了,要怎么同她……”

    临初亦沉默下来。

    “罢了。”

    归容为他倒上一杯新茶,“不知小蘅儿给她留的是什么话……依我心意,是愿她勿为往事沉入深渊。但她与子桑君,大抵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当做无事发生了。”

    “谈别的吧。”临初道,“谈完我便去九重天等着接她。历这么一趟生死,回来好好歇歇才是紧要。三梵事务、继任神官长什么的也都放一放。”

    “还叫阿陆跟你一起吧。我是明白了,小鱼儿一时半刻是不能平静对九重天,不与安泽君冲突,估摸着已算是好的了。”

    “好。”临初应下,又道,“正好他和阿陆手上事务都多,阿陆去这几日,就都叫他先担着,也帮帮你。”

    “阿陆帮我够多了。”归容笑笑,“她学得倒快,这么多年了,从那一战收尾时候起,八镇都没出过什么大乱子,她做得漂亮。照这样,没多久我就能退……”

    “不管什么时候要退位,我都跟师姐一块儿就是了。”临初抚了抚头上雪白的簪子,亦露出点笑,看归容又叹起气来。

    “做不做长老,不都还是一样操心。”她道,“所以,还有什么旁的事?”

    “差点儿忘了,还得说第二桩。”临初话声轻盈,却收了笑意,道,“安泽君今日去九重天,正是为向天帝陛下面呈此事:他已查清魔君……前魔君蓝秦旧时经历,如今他与陛下皆认为,蓝秦所图,就是放出天魔。”

    “真是如此,便也……”

    也是注定。

    “最后一桩,安泽君与五长老部下日巡之人,先后发现了蓝秦踪迹。他应是藏于昆仑雪山中,安泽君已筹划搜山,明日便与蓝可儿郡主一同前来商讨。”

    “好,我来见他,你和阿陆安心去九重天便是。但搜山极难,先前我们寻昭应时,不是也与玉府神君一同进过昆仑,但……”

    “总要试试。没准这次,也能一同找到昭应呢。”

    09.

    “君上。”

    是宫啸。她将这称呼叫得比别人都更生涩些,但并非因对自己有什么意见,而是……

    蓝楚从桌上文书里抬起头,道,“坐吧。”

    宫啸停顿一下,终究坐在她左手边位置,而后开口。

    “子桑君回九重天来了,还带回了三梵帝姬。”

    蓝楚一怔,显然并未料到是这桩事。

    “算算年头,是该到故安帝姬回来的时候了。他也……也是应当。但故安既回来继任,得知前事,首要清算的,大抵就是阿秦。”

    “蓝秦殿下藏身之处尚且安全,我今日来,也是为替他向君上报平安。”

    “你既也这么说,我便放心。”

    蓝秦只带走了魔尊的内法,只告诉她是去雪山之中,两人虽以争吵作结,他仍教她勿要挂念,并未将详尽地点告知她,应当也是不想她前去。那她便不去了,只从唯一能与他见面的宫啸这儿,知道他无恙便好。

    北芜原与两荒渐安宁下来,与九重天诸神族至少表面客气着,不打起来便是,至于疆界处、秘境中如何相互提防,她亦懒得在意。灵脉既定,槃木复生,几位魔君武力相胁,内乱也自然平息下去了。

    而他大抵是想专心修炼那本内法。凝结魔尊心血的一本秘籍,又怎是几百年就能得个中精髓、修炼完成的。更毋论他先前一心要利用神蛊,练的多是驱使掌控一部,因而时至大战,也还略输安泽一筹。

    从那时起便是如此了。从他们相依为命,一刀一刀在北芜原开出一条血路来。他会用好手上拥有的一切东西,哪怕要牺牲别人的命,或是……他自己的命。

    早在他说得了神蛊时,她便知道他想要什么了。只是那时她不愿信、不敢信,直至临别将一切剥开磨碎,赤裸裸扔在眼前。

    她到底没法与他同道,却也拦不住他。

    但……

    她盯着宫啸走出洞宫的背影,从堆叠起的文书最下面抽出一本薄薄书册来。

    她终究留下了一根稻草。若真有大难降临,只望其能挽狂澜。

    “昭应。”

    “嗯,先生。”

    温渝竟在发呆,教昭应有些不知所措——自他认识温渝以来,从未见先生这样出过神。

    先生今日有事去办,晚间才从山外回来,许有心事并未向他尽言,也说不定。

    “早些便该告诉你。”

    温渝呼出一口气,端起面前炉子上搁着的汤来喝。

    “我今日在外面听见,子桑君回九重天去了。”

    这名字好陌生。

    昭应晃了晃脑袋,揉揉眼睛,在屋里一片温暖之中,记起这位神君来。

    他从前是很喜欢那九重天神君的。族学中亦讲过,子桑君是龙祖幼子,是掌水火之神,后面来了三梵,助他娘亲解决天魔殿的麻烦,又常陪他玩,寻些稀罕物给他。

    小姨也很喜欢。他听小姨和娘亲在金乌河边说笑过,要请子桑君来三梵入赘。

    他也知道,是子桑君送了娘亲最后一程。

    “帝姬也同他一块儿回来了。”温渝偏头,“你说过,也对九重天有怨。可我并没问过,你恨蓝秦、怨九重天天族,你……恨他吗?”

    恨吗?

    是子桑君焚了娘亲的魂魄,可那时那刻,天魔殿结界已破,他也已受了重伤,没有第二个选择。

    “……恨吧。”

    “帝姬回来了。你要回三梵去吗?”

    “不回。先生试试拐弯抹角,教小姨相信我平平安安吧。”

    小少年回房歇下了。或许是真的睡了,或许没有,谁知道呢。

    蓝秦亦将自己屋门关紧,想着昭应方才的话。答话是简单,然少年心思起起伏伏,尽数写在脸上,早教他看了个分明。

    ……还不到用这小孩的时候。

    九重天与三梵之外,大抵只有他知道白慕尘这几十年究竟去了什么地方,亦知他多半在凡间也与故安有所纠连。不知那帝姬回了三梵、知了真相以后,又会怎么断绝这段儿女情长。

    白慕尘,你终于也有两相难全,被所爱之人弃置的一天。

    着实解气。

    他张开手,一枚千面晶石便浮现其中,色泛幽蓝,甚不断变换着形状,上面玄金神印若隐若现。蓝秦望着它发一会儿愣,神色难得沉重。

    这是最后的路……若此法真能成事,即不枉他多年谋划,苦苦修行。

    但不论哪一步、哪条路,都绕不开封印上业火,因而都得走那一步。

    上次借三梵神官长之手,杀他未成,这回,便换个法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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