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祥云五色,萦绕九天。故安牵着白慕尘的手,一步步下这三十五重天。

    “有桩要事。”她郑重道,“待到了子桑殿,你先将那分元神取回去。”

    却见他摇头,“实在不急。如今它亦对我无甚影响,就当我暂且寄托在你那儿……”

    似是怕故安拒绝,连忙转了话头,“临初长老与拾陆仙子也来了,同摇光一块儿在我殿中等你。”

    故安眨了眨眼,知他心意,便到底没坚持,转而思忖着待自己神力稳固后,悄悄动手便是。听了此言,倏地反应过来另一桩。

    “姐姐怎的没来,是忙着照看昭应?也对,族学是已放假了……”

    她自顾自讲着,抬头又见瑶池,恰巧给了白慕尘逃避答话的机会。他喉咙动了动,两人已至瑶池水幕门之前,她却忽然住了步子。

    “子桑。”她唤道。

    故安已瞧出他有些不大对劲,然此刻也只能压下心慌,慢慢往前走——正如他所说,一切都等回家再说,等见了临初、拾陆,见了摇光。且她一路继行调息,骤而发现一事,也须同他讲。

    “怎么了?”

    白慕尘似浑身都紧绷着,虽仍作出平日模样,也教她看了分明。

    “我方才检视神力,发觉较之从前,又多一方……”

    她牵得更紧了些。

    “多了一方业火神力,与你的是一样。”

    说罢,指尖凝起一缕神力,赤红鲜艳,灼灼生姿。

    白慕尘果然偏过头来,正正对着她。此刻若能看见他的眼睛,里中必然是十分明亮与欢悦。她想。

    “是好事。”他笑道,“朱雀一族本就承火神脉,想必过不了多久,待这神力也能成你元神一部时,我便能……”

    “糊弄了陌城殿下,还想糊弄我?”她抬起那双交握的手,覆在他胸前,“要修炼得与你一样,怎么也要个几万年。”

    “哎呀,”白慕尘作势皱起眉头,“帝姬是嫌在下年纪大了。”

    故安却未如他所想,如从前一般慌里慌张地哄他,反而拽着他的手,略一使力,他下意识弯下腰,竟被她捧着下巴,吻了上去。

    她的亲吻悠长而轻盈,教他头脑一片空白。他仍牵着她的手,亦抱她在怀里。他喘不过气,倏而记起,这是他头回与她……

    也不算了。她想。在凡间亦有许许多多次,亦已成了习惯,成了情难自抑、难以言说时的解脱。此时此刻,更是一样。

    她松开唇舌,他却还紧紧抱着,神色间显然是怔愣,听她问道。

    “子桑君现下,还那样想吗?”

    白慕尘立时摇了摇头。

    故安便笑得开怀,与他十指相握,径自走入瑶池层叠水域了。

    便如白慕尘所说,两人甫入子桑殿正殿,即见临初三人从客椅上站了起来。摇光许是顾念有三梵来人在此,没当下扑上来,然故安一眼便瞧出她是辛苦忍着。

    拾陆到底年岁小些,虽这几百年来历练颇多,也耐不住性子,几步上来,冲在故安怀里。

    临初则先向白慕尘施礼,望见后者眼上白绸,神色亦动。然白慕尘摇了摇头,指指正与拾陆和摇光相叙的故安,悄悄进了内殿。

    半晌,临初才开口道,“阿陆,待回了家再细说罢,待会儿还得替你师父向子桑君道谢。”又看向故安,微微笑了,“我便做三梵中第一个,恭贺小安儿飞升上神之人。”

    故安走到临初身边,笑道,“不过一个神位,修为法力,尚需精进。但我先向叔叔道谢啦。至于子桑君……叔叔应当也已知道了,我与他在凡间也有纠缠,且这回算是他救了我性命……等见了姐姐和姑姑,一块儿细说。大家可都还好?”

    话音一落,摇光面色即变,拾陆更是慌了神,好在两人都在她身后,并未被瞧见。临初袖中的手握紧了,甫要答话,却见白慕尘从殿后绕了出来,颈侧赫然多了一对耳坠,正是故安送给他的那一双。只是左侧的那块念冰玉,不知为何泛出几丝绯红。

    “时候也不早了,”他道,“就照临初长老所说,先回三梵再叙。长久留在我这儿,家里人恐也要担心的。”

    故安自知那耳坠之意,知他是记得在玉清境中答应她的事。然她那股不安之意却愈深,氛围微妙至此,她再迟钝,也该猜着三梵诸人,大抵不是全然安好了。

    只是究竟出了多大的事、是谁出了事,如此牵动几人心神,仍未可知。恍惚之间,又听临初问,“子桑君也要……同去?”

    “正是。”

    白慕尘答得笃定,似是要向临初证明什么心意。他轻声道,“小安……故安帝姬说了,待再见了玉蘅神官长与归容长老她们,便要说件同我有关的大事呢。”

    临初望向故安,见她怔愣半刻,慢慢地、坚定地点了头。

    02.

    三梵仍是冬日,故安越过红莲结界,往茫茫雪原与遥远的村镇影子望去,竟觉这个冬日比三百多年前、比她记忆中更冷。

    只有长明宫仍是一样。

    长明宫。绕过外围的散真院、折桐院,直至长明殿。

    一路上遇见了日巡兵士,遇见了几个来往匆匆的小仙娥,似是早听见了她要回来、且已突破的消息,皆喜气洋洋地道一声“帝姬安好”。道,帝姬终于回来了。有的小姑娘也泪眼汪汪,踌躇半晌,道一句,帝姬为三梵受苦了。

    故安一个个安抚过来,到得长明殿外时,天已擦黑了。

    她见归容自明亮大殿中疾步而出,半点没了作长老的沉稳,一身水蓝衣裙飘飞,几是如小徒弟一样抱她进怀里,而她肩膀处霎时一片濡湿。

    “小安。”

    她听见归容唤她。

    “小安……”

    回来就好。归容念着,同唤她名字一样,念了两遍,一遍含着哽咽,一遍是笑着,握住她的手。

    “回来就好。”

    故安只默默应着。她自己心中亦堆叠着情绪,等着这平静之下的惊涛骇浪露出水面,那颗心跳得亦愈快起来——她本以为会是先见到玉蘅,在九重天没能见、在这儿也……是在里面吗?与昭应在一块儿,被缠得脱不开身……?

    “先进屋吧。”临初道,随即向归容示意。归容牵着故安的手,看见了他身后的白慕尘。

    她神色便僵住,轻声道一句,“子桑君。”

    白慕尘点点头,听临初道“请进”,方踏进长明殿中。侧殿已摆好了半桌宴席,几碟菜甚冒着热气,故安四面看了看,听见归容的絮絮叨叨。

    道其余几位长老要过几日再来,连着拾陆的父母、几镇熟稔的族民一块儿,是怕扰了她休息,教她多歇歇;道安泽神君也在三梵之中,且正在北界暂驻,也要几日后才来。

    “今儿的菜都是小鱼儿做的,阿陆你快去小厨房帮帮他……”

    拾陆闻言,当即应是,逃也似地出了殿门。故安觉着归容与从前很不一样,然她再顾不得这些,也再忍不住了。

    “姑姑。”

    故安扶着桌沿,紧紧看着归容的眼。

    “姐姐呢?”

    殿中一时极静。临初与归容都并未答话,而故安站在他们之中,脖颈与脊背都挺得极直,她亦听见自己的声音,听见自己一句句问,“姐姐呢?昭应呢?我还不知,子桑究竟怎样受了伤,为何下界,安泽神君又为何忽然在此驻兵?”

    “……姐姐呢?”

    她声音终于颤抖了,而白慕尘率先向她走近一步,却听见殿外匆乱的脚步声。

    温渝几是在眨眼间就到了她面前,拾陆端着放了两碟子菜的托盘,紧跟在他后面,且声声喊着,“渝哥,你别着急……”

    温渝站在槛内,看看自己的师父师伯,又看看故安,忽然住了步,拾陆险些撞在他身上。他深吸一口气,脸色极苍白。

    “帝姬……”他道,“回来就好。”

    然未等故安答话,便转了身,死死盯着白慕尘,声色急坠,字字尖锐。

    “他怎么在这儿?”

    “阿渝!”

    故安神情难得如是冷硬,一时连温渝也镇住。她望着他侧脸,而他执拗地不直视她。

    “他们都不说话。”她轻声道,“阿渝,你告诉我,姐姐在哪儿。”

    温渝仍未看向她。

    在西山祭殿。

    她已孤孤单单地待了二十多年了。只有她一个人。

    我陪不了她。

    帝姬,你要去陪她吗?

    百里大战,千里金乌。不过半日血色,尸首便成江河。

    万年结界碎裂重塑,然魂灵成蛊,不得往生。

    “这是一切。你问的,没问的,都在其中。”

    归容声音似自天外而来,自世外而来,飘飘渺渺,落在故安心尖。比三梵小雪更轻,她不敢信;比冻土中桃花扎根更深,深至痛楚久方察觉。

    她看见白慕尘又往前一步,离她更近了些。

    她听见他唤,“小安。”

    是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见不到她耍赖撒娇,见不到她次次满足地吃光她做的饭菜,见不到她抱着她,说娘亲总会在梦里回来。

    听不见她百转千般地唤她名字,看不见她伏在长明殿书案前批文书,不能同她一块儿再去金乌河,为昭应捞河里的鱼虾,说以后、再以后的话。

    连昭应也不见了。

    她像是从未在这世间,又像在三梵每一寸土地、她每一寸骨血中都碾过,留下抹不去化不开的深痕。

    她平日里模样,大婚时模样,三百年前、在厌晖海上拼死一战中模样,皆翻覆眼前,混沌视野,直流动至归容所叙那一刻——她将长剑穿透白慕尘心口,要取他性命;一力毁天魔殿结界,使厌晖海南堆起尸山血河。

    那亦全是三梵子民。

    她摇摇欲坠般站着,许久,口中方喃喃出一个名字。

    “蓝秦……”

    她痛极了。比金乌河上与蓝秦交战时更痛,比秘境中耗尽法力、弥补封印时更痛,比在凡间损毁元神时更痛。

    白慕尘被碎心剜目,坠下云端时候,该也很痛吧。原是因此,在凡间时才……

    念冰玉那几缕血红,原是从这来的。

    她知自己现下形容或许极可怕,因归容慌忙冲上前来,伸手扶住她,一句句说着她听不清的话。

    她慢慢抽出自己的手,往后退一步,大抵因身子僵了,便没倒下去,仍簌簌站着。

    该怎么办?

    该怎么样?

    她该继任神官长,该替玉蘅还下那些债孽,该解天魔殿燃眉之急,而非教归容临初继续苦苦支撑;她该知道一切尽归罪蓝秦,这魔君万死何辜,该知道白慕尘入那结界、燃那业火,烧尽魂魄,不是他的错。

    他已为三梵、为她做了太多。

    对九重天、对三梵子民、对四海八荒、对玉蘅本人,他都并无别的选择。

    可她已回不去从前了。回不去玉清境中澄澈境界,回不去与他说“成婚”时那刻。

    也许。她想。也许他今日来,便是知她会得知一切,会作如是情状。便是为直面她一个回答。他们再见不到玉蘅,也说不出那两个字了。

    至少并非逃避,并非两相躲藏,并非由疏生怨,而后不得不相忘。

    可至少今日,她已无力去想、去做这些了。

    她只想——如温渝所说——她只想去陪姐姐。

    “对不起。”

    殿中寂静,外间天色不知何时已漆黑了。拾陆正点灯,而故安此言便如雷落地,谁也未反应过来,这话究竟是同谁说,直至她抬眼,眸中却无光亮,而只是照着白慕尘的脸。

    “子桑。”她说,“……很疼吧?”

    她伸出手,似是要握什么,然只一刹便落下了。白慕尘的衣袖颤了颤,到底没有动静。

    他摇了摇头。

    他说,“对不起。”

    故安愣着,又听他道。

    “我不知,还能否唤她作挚友,亦不敢祭拜。

    “但我知我本不该在这儿,无关对错,唯事伤怀。知你此时……

    “我该走了。这段时日,多半也不宜谈别的,我更不愿你多添心结,因此……先不必顾着我的事:从前的事、以后的事。待你何时还愿见我,亦能见我时候,只消一声,我随时便来。”

    他退了一步,朝殿中几人躬身一揖,竟施重礼,随后不待应答,即走入夜色之中,红衣微拂,消失无踪了。

    在那一刻,故安方才应声。

    她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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