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白慕尘正在紫微宫客殿茶室里，等着神尊从不知堆了多少东西的内库里，给他寻出些能用以重做一双眼的灵物来。
苍龙乃天地神兽，目亦是神目，不是径以法力催生便能恢复如常的。不论促其自然生长，还是如他这样重新炼制，皆非一日之功。在那之前，仍得作现下情状。不多时，紫微便拿着个锁紧的盒子回来了。
“我可是翻来覆去挑，将好东西都给你搜罗起来了，因此才多费些功夫。”紫微道，“我只不大明白，你不是一向金尊玉贵，半点儿疼都挨不得……这重做一双，可比等着神力生长疼多了。”
“这不是还没试过，等到时实在忍不了，再做另算。”白慕尘笑道，一句话之间，便把那盒子拿到手上了，“再者，神尊就没想过，万一我是专为诳你东西，才编了个瞎话呢？”
紫微哑然，“你虽不讨人喜欢，但鲜少骗人，又不是长洵，还不到为点儿东西费这么一趟劲的时候。”
他见白慕尘不接话，只言了谢，便起身要走，半点儿没提及那件他十分关切的事，便又道，“三梵神官长今日上凌霄殿面君，你知道的吧？”
白慕尘住了步子，却没转身，“我不知道。”
紫微叹气，“刚夸过你不爱说瞎话。”
他再未多言了。白慕尘端着那盒子，转眼间就出了紫微宫。
耳坠又摘下来了。
药王府的用物不必亲自去取，叶寒早放在子桑殿经笥阁。白慕尘关上房门，将窗帷都拉紧，隔绝九重天外一切亮光，又在屋里点起灯。
耳坠放在桌上，就在他手边，在这长案一角。案面其余地方，则平平整整铺着一幅画。
……紫微说得对。
初时确是挺疼，头几天也仍看不见，得留白绸覆着，约莫要几个月才能与从前无异，但这也比拖个三年五载的好。
毕竟他有急事要做。
他将一双耳坠放在手心，定定望着，隐约之间，似有水蓝光芒从一片漆黑当中刺出来。
不久，便在掌心与眼中消失了。
他往旁一步，指尖极轻地落在那幅画上，蜻蜓点水一般，转瞬又离了纸面。
叶寒声音便在此时透过门传进来。
“殿下，青丘储君涂山殿下来访，说急着求见。另有天帝陛下遣人送来的书信一封，称是替三梵故安神官长转交。”
“我来得是不巧了。”
涂山野被引进白慕尘用以招待友人的侧殿之前，还颇依依不舍地朝经笥阁方向望了一眼，显然是还记得里面有什么，且将白慕尘心思猜了个十之八九。主人则似乎懒得搭理他，慢悠悠道一句，“多谢殿下百忙之中，还记得我这个大难不死，历劫回来的朋友。”
“这是哪儿的话。”涂山野奉上个平平无奇的木盒，“早听说子桑君遭了罪的信儿，这不就把青丘上好的宝物送来，助子桑君重塑神目用。”
涂山野自认绝不戳朋友痛处，何况是身心俱损这么惨的遭遇。白慕尘会意，也不推辞，接了东西，道，“当年走得匆忙，还未向你道谢，谢你在度朔门前护了……她。”
他本想唤的是什么，又因什么而硬生生改了，涂山野心如明镜，更知他与故安如今僵持境况。他敲了敲桌子，也不再绕弯子，“你究竟怎么打算的？”
白慕尘难得一怔。
“打算？”
涂山野“扑哧”一乐，“看来子桑君下凡一趟，炼道心不成，反倒傻了。”
“你是问我同她的打算。”
白慕尘弯起唇角，笑意显然是苦的，“你不是知道前因后果，更不会猜不到我与她心迹。现下她不知该如何对我，我也不知怎样见她，我只能等……”
他是怕了，比从前、比未坦明心意时候更怕，怕有一步行差踏错、怕多半分教她伤心。
“你未免太小瞧她。”
涂山野看看他空荡荡的耳侧，十分真诚地叹了口气，“她几日前回了我的贺信，瞧着已一切如常了。子桑君，你与我，与故安神官长一样，都历了这样多的劫数，做了这么多年的神。她不能，也不会辨不清理，更不会记恨你一辈子——这与因玉蘅神官长逝世而伤怀，从来是两码事。
“难道，你便不伤怀吗？”
白慕尘摇了摇头。
“我从不去想那日。”他轻声道，似也觉出这应答不妥，先转了话头，“你先前也曾说，一心倾慕于她，只愿得她真心。今日却能这样来替我着想，我确是感动。”
“哈！”
涂山野笑了一声，开口便滔滔不绝，“她在凡间没弃你而去，还是我代司命星君去指点的。而后又见了你们相依为命，见了你们成婚，见了她对你深情厚意……若非如此，我怎会先认输，怎会好心来开解你？我当初可是在子桑殿经笥阁里，在你面前发了誓的。”
其实我早在三梵醉阙楼里，就已对你说了这些话，只是当时你确是成了醉鬼一个，并没听到。
其实我在青丘洞府水帘中，又得了一番通悟：溯十几万年往事，方才明白，我原是在见了她那一刻，才知身上有如许尘寰需渡，神不渡众生，亦不渡我。
她身上是有神明。
他听白慕尘沉默半晌，道，“天命弄人。”
涂山野便未答话，而只笑笑，知这话题不必再深究。他凤眼一斜，瞟见白慕尘手边那封信，“这是她送来的？”
白慕尘下意识按住了信笺角。
涂山野无言，伸手拈了桌上摆着的点心吃，“知道你宝贝它，我也不好奇，子桑兄自己留着，一字字慢慢读吧。”
他望了望白慕尘的脸，生出个疑问，到底没说出口。
法力探形而不能视物，这信该如何读？
白慕尘面无表情，却当即拉过信笺，解了他的惑：他小心展开信封，将纸面褶皱也抚平，又铺开信纸，指尖触碰其上墨迹。
涂山野下意识屏息凝神，见他极快地皱了一下眉头，脸色渐渐发白，而后将信折好，揣进了怀里。
涂山野又叹了口气。
“她是讲什么绝情的话了？”
“没有。”
白慕尘答得亦飞快，随即后悔一般抿了抿唇，道，“告诉你也无妨。我托二哥今日将炼入了潕根石的燕春灯还给她，她在凌霄殿手书一封，向我道谢。”
“没别的了？”
“……没有了。”
先前那一两回信也是。她说她不算好，但也不是不好，说三梵一切顺利，最后问他安。
总之，确是同他一样，什么也不提，多一句话也无。
他便也不提。
涂山野最后长叹一口气。
白慕尘可从未需在情事上求问于他，毕竟他实在是不如子桑君应对得漂亮。
因此他能做能说的，也就这些了吧。
他吃完手里的点心，问。
“你想她吗？”
06.
故安记着自己是在回信里说了客气话，邀送来贺信的青丘储君涂山野空闲时来三梵一叙，顺带谢了他在度朔崖前的救命之恩，道青丘与储君、帝姬皆福泽深厚，大抵只能以些外物报答，总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这些是真心实意，所谓“一叙”，则真只是客气话。
然而涂山野却真来了。
涂山野一进三梵，便敏锐发觉自己来得不巧。
红莲结界外的守卫先领他进了长明宫，引他见了三长老临初。临初接待之礼周全，道他的徒弟温渝已去西山，将储君殿下到访一事急报给神官长，请他稍候片刻，先行致歉。
“长老太过客气了。”涂山野笑道，“我们从前也有几面之缘，不必这么生疏。且这回是我莽撞，未下拜帖，径直前来，反给神官长与几位添了麻烦。”
他实则是怕送了拜帖，故安就要寻理由不见他了。今儿她可是实打实就在西山，且临初说了不是闭关，绝对躲不过了。
“故安殿下接任不久，多半忙得很吧？”
涂山野同临初搭话，见他点头，“神官长亦是刚刚飞升上神，虽因要理三梵事务而不长久闭关，但仍勤于修炼。西山僻静，少有人打扰。”
恐怕是她不大愿见旁人。涂山野将近日所闻与这些话搁在一块儿，容易猜出实情：故安在凌霄殿上向天帝立了状，要手刃蓝秦，使其形神俱灭，以祭三梵；更是亲领昆仑防务，短短一月，各方大事皆握在手。
她……
涂山野思绪未结，又听见脚步声，原是温渝走了进来，径向他与临初施礼，“神官长已候在长明殿侧殿了，涂山殿下请。”
“殿下久等。”
室中只他们两人，涂山野被故安这一句问候弄得十足不自在：虽说时日久远了些，他们至少也有一块儿在九重天闲逛过的经历。好在故安这份疏离多半不是单冲他一个人——她信里还颇为真挚来着——眉眼之间、面具之下那阵冷淡，已使他不由自主正襟危坐了。
可这屋里却萦着一股甜腻香气。就像饴糖，像加了那饴糖的藕粉，像……白慕尘桌上总摆着的点心。
那香气是从故安方向来的。
涂山野心底一震，缓缓开口，道出正题。
“贸然叨扰，其实是代小妹来送邀约的帖子，请神官长往青丘散散心。青丘已入了春，风景不错，能供雅趣。
“知神官长近来公事繁忙，因此这帖子，是想显示诚意；神官长也知我有多宠爱阿幸，又有多拿她没办法。她自与你九重天相识，道是一见如故，当时便说要邀你来青丘，你下界许多年，今春她才碰着了机会，定要我马到成功。
“不知神官长，意下如何？”
虽握着故安两桩人情承诺，涂山野也不愿以此作硬要她答应的筹码。他心中则已备了几席话：若她推辞，要如何再说；若她说出这样那样理由，要如何再说；若她实在不愿……那他也只得回去挨阿幸的训了。谁教他想帮她，想帮挚友，又拿不出别的主意。
不过这顿训大抵是怎样都要挨——子桑兄，白慕尘，我还人情还了几万年，终于又轮到你欠我了。别的不论，先在阿幸骂我时候挡挡箭吧。
他又跑了神。
故安的珠银面具在他眼前晃，与初见时候一样，与她如玉眉眼流作一泓。
他又闻见那阵甜香。
子桑君，你究竟爱她什么？
你所谓“爱”究竟为何？
而我又……
“帝姬盛情难却，我甘受如饴。那我便应下涂山殿下邀约了。”
故安拈起那张帖子，搁进了袖里。
“只是请殿下容我五日，处置三梵诸事。五日后，尽殿下安排。”
涂山野讲的是实话。青丘甫至初春，然也比三梵草木丰茂许多。故安在当日晚间方入青丘界，被涂山幸的侍从花延领着，一路到主人所在的小竹楼。
洞府供平日自己居住，竹楼则是恳切待客所用，故安隐隐记得青丘这方规矩，她踏进门槛，见涂山幸正盘腿坐在一张小桌前，且只有她一个。桌上则放着两个银酒壶与酒盏，还有一碟酱牛肉。
至少她以这么多年下厨经验看，是碟酱牛肉。
故安：……？
“神官长知道，我大哥向来不靠谱。你是他请来的，怎么说他也应该在这儿待客，可是实在不巧，我爹有件要紧事儿得他去办，早上急匆匆走了，答应了明儿能赶回来，让我替他向神官长道歉。”
“储君殿下与帝姬邀我来，我就已感激不尽了，哪有主人向客人道谢的理。”故安道。她对这中弯弯绕绕隐约猜到五六分，但觉多思无用。涂山幸请她喝酒，她便喝酒。正如涂山野所说，青丘胜景，最适散心。
涂山幸一笑，红裙金饰在屋中灯下镀上层暗影，“我不知大哥是如何同你说的，今日这番相邀，主是我的意思：自九重天与神官长相见，就觉十分投缘，却没机会多说几句话，便趁这时节，趁贺你登位，主动出击……”
故安越听越觉口风不对，又想起当年和涂山幸见面的情景——着实算不上什么美好场面——她干咳一声，自己把话头挑开，“帝姬也知我家中出了些变故，本也想着暂离三梵，去旁的地方走走，只因事务繁多，多日走不开，帝姬倒是给了我喘口气的机会。再有这酒。”她指指桌上的银壶，微微笑道，“帝姬是知我所好了。幸而没什么正经宴席，如此便极好。”
“我是知凡间风俗的。”涂山幸闻言，立时提壶斟酒，酒液清澈，是故安并未尝过的辛辣香气，“侠客挚友，爽利之人，都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最潇洒。我翻遍了青丘，也没寻着个能喝酒的碗，还是得用银盏相替，神官长请。”
“帝姬主动邀我前来，亦口口声声说要与我做‘挚友’，还这样称呼，未免生分了吧。”
故安接过酒盏，端至面前，话音落下，便将酒一饮而尽，“帝姬说过，年岁大我一些，还去过我生辰宴的酒席，因而叫我故安便好。”
“你真要叫‘阿幸姐姐’啊？”
涂山幸转着酒杯，喝了一半的酒液在里面摇晃，她眯起眼睛，见故安点头，随即与她碰杯，“那我岂有不应的道理……好！”
白慕尘正在紫微宫客殿茶室里，等着神尊从不知堆了多少东西的内库里，给他寻出些能用以重做一双眼的灵物来。
苍龙乃天地神兽，目亦是神目，不是径以法力催生便能恢复如常的。不论促其自然生长，还是如他这样重新炼制，皆非一日之功。在那之前，仍得作现下情状。不多时，紫微便拿着个锁紧的盒子回来了。
“我可是翻来覆去挑，将好东西都给你搜罗起来了，因此才多费些功夫。”紫微道，“我只不大明白，你不是一向金尊玉贵，半点儿疼都挨不得……这重做一双，可比等着神力生长疼多了。”
“这不是还没试过，等到时实在忍不了，再做另算。”白慕尘笑道，一句话之间，便把那盒子拿到手上了，“再者，神尊就没想过，万一我是专为诳你东西，才编了个瞎话呢？”
紫微哑然，“你虽不讨人喜欢，但鲜少骗人，又不是长洵，还不到为点儿东西费这么一趟劲的时候。”
他见白慕尘不接话，只言了谢，便起身要走，半点儿没提及那件他十分关切的事，便又道，“三梵神官长今日上凌霄殿面君，你知道的吧？”
白慕尘住了步子，却没转身，“我不知道。”
紫微叹气，“刚夸过你不爱说瞎话。”
他再未多言了。白慕尘端着那盒子，转眼间就出了紫微宫。
耳坠又摘下来了。
药王府的用物不必亲自去取，叶寒早放在子桑殿经笥阁。白慕尘关上房门，将窗帷都拉紧，隔绝九重天外一切亮光，又在屋里点起灯。
耳坠放在桌上，就在他手边，在这长案一角。案面其余地方，则平平整整铺着一幅画。
……紫微说得对。
初时确是挺疼，头几天也仍看不见，得留白绸覆着，约莫要几个月才能与从前无异，但这也比拖个三年五载的好。
毕竟他有急事要做。
他将一双耳坠放在手心，定定望着，隐约之间，似有水蓝光芒从一片漆黑当中刺出来。
不久，便在掌心与眼中消失了。
他往旁一步，指尖极轻地落在那幅画上，蜻蜓点水一般，转瞬又离了纸面。
叶寒声音便在此时透过门传进来。
“殿下，青丘储君涂山殿下来访，说急着求见。另有天帝陛下遣人送来的书信一封，称是替三梵故安神官长转交。”
“我来得是不巧了。”
涂山野被引进白慕尘用以招待友人的侧殿之前，还颇依依不舍地朝经笥阁方向望了一眼，显然是还记得里面有什么，且将白慕尘心思猜了个十之八九。主人则似乎懒得搭理他，慢悠悠道一句，“多谢殿下百忙之中，还记得我这个大难不死，历劫回来的朋友。”
“这是哪儿的话。”涂山野奉上个平平无奇的木盒，“早听说子桑君遭了罪的信儿，这不就把青丘上好的宝物送来，助子桑君重塑神目用。”
涂山野自认绝不戳朋友痛处，何况是身心俱损这么惨的遭遇。白慕尘会意，也不推辞，接了东西，道，“当年走得匆忙，还未向你道谢，谢你在度朔门前护了……她。”
他本想唤的是什么，又因什么而硬生生改了，涂山野心如明镜，更知他与故安如今僵持境况。他敲了敲桌子，也不再绕弯子，“你究竟怎么打算的？”
白慕尘难得一怔。
“打算？”
涂山野“扑哧”一乐，“看来子桑君下凡一趟，炼道心不成，反倒傻了。”
“你是问我同她的打算。”
白慕尘弯起唇角，笑意显然是苦的，“你不是知道前因后果，更不会猜不到我与她心迹。现下她不知该如何对我，我也不知怎样见她，我只能等……”
他是怕了，比从前、比未坦明心意时候更怕，怕有一步行差踏错、怕多半分教她伤心。
“你未免太小瞧她。”
涂山野看看他空荡荡的耳侧，十分真诚地叹了口气，“她几日前回了我的贺信，瞧着已一切如常了。子桑君，你与我，与故安神官长一样，都历了这样多的劫数，做了这么多年的神。她不能，也不会辨不清理，更不会记恨你一辈子——这与因玉蘅神官长逝世而伤怀，从来是两码事。
“难道，你便不伤怀吗？”
白慕尘摇了摇头。
“我从不去想那日。”他轻声道，似也觉出这应答不妥，先转了话头，“你先前也曾说，一心倾慕于她，只愿得她真心。今日却能这样来替我着想，我确是感动。”
“哈！”
涂山野笑了一声，开口便滔滔不绝，“她在凡间没弃你而去，还是我代司命星君去指点的。而后又见了你们相依为命，见了你们成婚，见了她对你深情厚意……若非如此，我怎会先认输，怎会好心来开解你？我当初可是在子桑殿经笥阁里，在你面前发了誓的。”
其实我早在三梵醉阙楼里，就已对你说了这些话，只是当时你确是成了醉鬼一个，并没听到。
其实我在青丘洞府水帘中，又得了一番通悟：溯十几万年往事，方才明白，我原是在见了她那一刻，才知身上有如许尘寰需渡，神不渡众生，亦不渡我。
她身上是有神明。
他听白慕尘沉默半晌，道，“天命弄人。”
涂山野便未答话，而只笑笑，知这话题不必再深究。他凤眼一斜，瞟见白慕尘手边那封信，“这是她送来的？”
白慕尘下意识按住了信笺角。
涂山野无言，伸手拈了桌上摆着的点心吃，“知道你宝贝它，我也不好奇，子桑兄自己留着，一字字慢慢读吧。”
他望了望白慕尘的脸，生出个疑问，到底没说出口。
法力探形而不能视物，这信该如何读？
白慕尘面无表情，却当即拉过信笺，解了他的惑：他小心展开信封，将纸面褶皱也抚平，又铺开信纸，指尖触碰其上墨迹。
涂山野下意识屏息凝神，见他极快地皱了一下眉头，脸色渐渐发白，而后将信折好，揣进了怀里。
涂山野又叹了口气。
“她是讲什么绝情的话了？”
“没有。”
白慕尘答得亦飞快，随即后悔一般抿了抿唇，道，“告诉你也无妨。我托二哥今日将炼入了潕根石的燕春灯还给她，她在凌霄殿手书一封，向我道谢。”
“没别的了？”
“……没有了。”
先前那一两回信也是。她说她不算好，但也不是不好，说三梵一切顺利，最后问他安。
总之，确是同他一样，什么也不提，多一句话也无。
他便也不提。
涂山野最后长叹一口气。
白慕尘可从未需在情事上求问于他，毕竟他实在是不如子桑君应对得漂亮。
因此他能做能说的，也就这些了吧。
他吃完手里的点心，问。
“你想她吗？”
06.
故安记着自己是在回信里说了客气话，邀送来贺信的青丘储君涂山野空闲时来三梵一叙，顺带谢了他在度朔崖前的救命之恩，道青丘与储君、帝姬皆福泽深厚，大抵只能以些外物报答，总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这些是真心实意，所谓“一叙”，则真只是客气话。
然而涂山野却真来了。
涂山野一进三梵，便敏锐发觉自己来得不巧。
红莲结界外的守卫先领他进了长明宫，引他见了三长老临初。临初接待之礼周全，道他的徒弟温渝已去西山，将储君殿下到访一事急报给神官长，请他稍候片刻，先行致歉。
“长老太过客气了。”涂山野笑道，“我们从前也有几面之缘，不必这么生疏。且这回是我莽撞，未下拜帖，径直前来，反给神官长与几位添了麻烦。”
他实则是怕送了拜帖，故安就要寻理由不见他了。今儿她可是实打实就在西山，且临初说了不是闭关，绝对躲不过了。
“故安殿下接任不久，多半忙得很吧？”
涂山野同临初搭话，见他点头，“神官长亦是刚刚飞升上神，虽因要理三梵事务而不长久闭关，但仍勤于修炼。西山僻静，少有人打扰。”
恐怕是她不大愿见旁人。涂山野将近日所闻与这些话搁在一块儿，容易猜出实情：故安在凌霄殿上向天帝立了状，要手刃蓝秦，使其形神俱灭，以祭三梵；更是亲领昆仑防务，短短一月，各方大事皆握在手。
她……
涂山野思绪未结，又听见脚步声，原是温渝走了进来，径向他与临初施礼，“神官长已候在长明殿侧殿了，涂山殿下请。”
“殿下久等。”
室中只他们两人，涂山野被故安这一句问候弄得十足不自在：虽说时日久远了些，他们至少也有一块儿在九重天闲逛过的经历。好在故安这份疏离多半不是单冲他一个人——她信里还颇为真挚来着——眉眼之间、面具之下那阵冷淡，已使他不由自主正襟危坐了。
可这屋里却萦着一股甜腻香气。就像饴糖，像加了那饴糖的藕粉，像……白慕尘桌上总摆着的点心。
那香气是从故安方向来的。
涂山野心底一震，缓缓开口，道出正题。
“贸然叨扰，其实是代小妹来送邀约的帖子，请神官长往青丘散散心。青丘已入了春，风景不错，能供雅趣。
“知神官长近来公事繁忙，因此这帖子，是想显示诚意；神官长也知我有多宠爱阿幸，又有多拿她没办法。她自与你九重天相识，道是一见如故，当时便说要邀你来青丘，你下界许多年，今春她才碰着了机会，定要我马到成功。
“不知神官长，意下如何？”
虽握着故安两桩人情承诺，涂山野也不愿以此作硬要她答应的筹码。他心中则已备了几席话：若她推辞，要如何再说；若她说出这样那样理由，要如何再说；若她实在不愿……那他也只得回去挨阿幸的训了。谁教他想帮她，想帮挚友，又拿不出别的主意。
不过这顿训大抵是怎样都要挨——子桑兄，白慕尘，我还人情还了几万年，终于又轮到你欠我了。别的不论，先在阿幸骂我时候挡挡箭吧。
他又跑了神。
故安的珠银面具在他眼前晃，与初见时候一样，与她如玉眉眼流作一泓。
他又闻见那阵甜香。
子桑君，你究竟爱她什么？
你所谓“爱”究竟为何？
而我又……
“帝姬盛情难却，我甘受如饴。那我便应下涂山殿下邀约了。”
故安拈起那张帖子，搁进了袖里。
“只是请殿下容我五日，处置三梵诸事。五日后，尽殿下安排。”
涂山野讲的是实话。青丘甫至初春，然也比三梵草木丰茂许多。故安在当日晚间方入青丘界，被涂山幸的侍从花延领着，一路到主人所在的小竹楼。
洞府供平日自己居住，竹楼则是恳切待客所用，故安隐隐记得青丘这方规矩，她踏进门槛，见涂山幸正盘腿坐在一张小桌前，且只有她一个。桌上则放着两个银酒壶与酒盏，还有一碟酱牛肉。
至少她以这么多年下厨经验看，是碟酱牛肉。
故安：……？
“神官长知道，我大哥向来不靠谱。你是他请来的，怎么说他也应该在这儿待客，可是实在不巧，我爹有件要紧事儿得他去办，早上急匆匆走了，答应了明儿能赶回来，让我替他向神官长道歉。”
“储君殿下与帝姬邀我来，我就已感激不尽了，哪有主人向客人道谢的理。”故安道。她对这中弯弯绕绕隐约猜到五六分，但觉多思无用。涂山幸请她喝酒，她便喝酒。正如涂山野所说，青丘胜景，最适散心。
涂山幸一笑，红裙金饰在屋中灯下镀上层暗影，“我不知大哥是如何同你说的，今日这番相邀，主是我的意思：自九重天与神官长相见，就觉十分投缘，却没机会多说几句话，便趁这时节，趁贺你登位，主动出击……”
故安越听越觉口风不对，又想起当年和涂山幸见面的情景——着实算不上什么美好场面——她干咳一声，自己把话头挑开，“帝姬也知我家中出了些变故，本也想着暂离三梵，去旁的地方走走，只因事务繁多，多日走不开，帝姬倒是给了我喘口气的机会。再有这酒。”她指指桌上的银壶，微微笑道，“帝姬是知我所好了。幸而没什么正经宴席，如此便极好。”
“我是知凡间风俗的。”涂山幸闻言，立时提壶斟酒，酒液清澈，是故安并未尝过的辛辣香气，“侠客挚友，爽利之人，都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最潇洒。我翻遍了青丘，也没寻着个能喝酒的碗，还是得用银盏相替，神官长请。”
“帝姬主动邀我前来，亦口口声声说要与我做‘挚友’，还这样称呼，未免生分了吧。”
故安接过酒盏，端至面前，话音落下，便将酒一饮而尽，“帝姬说过，年岁大我一些，还去过我生辰宴的酒席，因而叫我故安便好。”
“你真要叫‘阿幸姐姐’啊？”
涂山幸转着酒杯，喝了一半的酒液在里面摇晃，她眯起眼睛，见故安点头，随即与她碰杯，“那我岂有不应的道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