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小安儿……回散真院了？”
“还在祭殿里。关了门，还是谁也不教跟着。”
“我同小鱼儿谈过了。他仍跟先前一样，是见子桑君，便记起玉蘅最后一面，因此才——”
“即便如此，也得有分寸，知是非……子桑君已尽力了，他不该那样。”
“或许，教阿陆不时去看看。除却子桑君，她大约也不愿见我们。”
“我们早已想到了。一面是玉蘅，一面，她与子桑君已有了那样……那样情意。我将玉蘅留下的话交给她了，亦告诉她，此是蓝秦狠毒，天命弄人，毋有对错，她更不必被缚于过往。”
小安，回家啦？
下凡历劫，定十分辛苦，虽然你肯定不记得这七世都经过什么事，我也心疼你受这么一趟苦。本想为你做回来以后得第一顿饭，如今看，怕是不能实现了。
不过没关系啊。我是自己选的这样结果，不然，还真不知怎么回去见归容姑姑她们，不知怎么见八镇子民……
我本就想要为自己的错事补偿。
我是不该生那心魔。小安，我实话同你讲，便是因太过沉湎往事而伤怀，总要将那些死难归之于人，才会生心魔。
可我们不该这样。你历劫过后，大抵也已懂了，神之生死，亦有天命。本就自天精地华中来，终究也向劫难中去。娘亲是一样，我也是一样。
因此，不只为九重天，不只为……子桑君。
你很喜欢他吧？
没时间啦。
总之，小安，不必背负过往。不要沉湎悲怀。
是为你，只是为你。
难过几日算啦，之后，一定要过得开心啊。再见啦，小安，姐姐再也不用做神官长咯。
……哭了吗？
上次哭是什么时候来着？
是在顾江家里，他来了，是子桑君白慕尘的模样，如无数次梦里一样，水绿泛青的雾蒙扇，绯红绣银的衣袍。
只是没了眼睛。
那应当很痛。是生生挖出双眼时更痛些，还是利剑搅碎心脏时更痛，还是……魂魄被焚烧殆尽时更痛？
不论哪个，我都来不及、也不能以身替之了。
故安跪在祭殿底层大殿之中，望着面前的冰晶棺。
她伸出手，隔着似只有薄薄一片的冰晶，抚上玉蘅安宁的脸。
娘亲刚走时候，姐姐带她去西山后面看月亮。
月亮是在九重天上。姐姐说。九重天上无分日夜，虽然好看，但有许多严肃神仙来来往往，比不得三梵。
她点点头。
是不是九重天上的天帝下了令，偏要打仗？
姐姐似被她这问题击得措手不及，看上去有些难过，却摇摇头。
不是的。姐姐说。若不打这一仗，会有很多、很多的人死去。
我们生来便是为了保护许多许多人，打仗……只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就像，你的漂亮面具一样，只不过那是为了许多旁人，这是为了你。
姐姐，回家给我做点心吃吧。
她没有接话，托了一会儿下巴发呆，而后说。我想吃娘亲做的那样点心了，吃了以后，应当也就没那么难过了。
真的吗？
真的。
可是姐姐不会诶。
娘亲不是一块儿教的我们两个吗？
小安聪明，小安一定会，姐姐帮你尝吧？看跟娘亲做的味道是不是一样。
那好吧。但先不准拿给姐夫吃。
哎呀，姐姐还没成婚呢。还远呢。
帝姬，你在听吗？
……小安姐姐？
我知道你肯定不饿啦，但是要不要吃点东西？渝哥这些年跟我学厨艺，学得顶好，也算得你再真传了吧？
……我放在门口啦。施了法术，你今日何时想吃，来拿就是了。
她将盘子都摆在冰晶棺前。
姐姐，你看，这是温渝做的。我想你应当知道，他一直都很喜欢你。
我们也都知道，这话说出来，大家都不好做。
可现在亦能说了。
归容姑姑和临初叔叔是从洪荒时过来的，早能看清所谓生生死死，恩怨大局，他们是对的。可温渝不能。
我也……
九重玉境，接引殿前，姐姐说血债血偿，她受过的委屈，总要讨回来。
说自己枉为神官长，连亲妹妹竟也护不住。
姐姐从前，开玩笑时也说过。说小安这样厉害，往后何时我累了，便悄悄退位，教小安坐上去，我带着昭应，背着玉府神君去游山玩水。
或是学学厨艺，换做小安批文书，我下厨往长明殿送一日三餐。
她说，怎么都好。我只愿姐姐，愿三梵诸人都一直如是，平安喜乐。
姐姐皱眉，戳戳她的脸：怎么不论讲什么话，都这样正经。
她看着姐姐的眼，十分真切地笑了笑。
仍是接引殿前，他站在姐姐身后，自始至终，只余一个拥抱。
可他的元神在她魂魄之间，似一缕生生不息的红莲火，炙热滚烫，明亮光耀。
就像他说过的爱。
子桑君。
白慕尘。
又疼起来了。
他是对的。他再了解她不过，知道此时该留她一个人，留她去见姐姐，知道她需要时间。可他们都不知，究竟得要多少时间，才又能相见。
刻骨情意，历劫之恩，她或许一世都无法报偿，也不知该用何报偿。好在最初时就已约好，她与他纠葛，其实并算不清，也就谈不上、更不必谈什么报偿亏欠。
大抵仍是需要时间。千年、万年，神寿无尽绵长，她还……
……她真的还有时间吗？
然她要如何对着未凝血色，再说一遍爱？
可姐姐说，要开心啊。
04.
二月末时候，故安帝姬于西山祭殿悼三梵第二任神官长玉蘅毕，入主长明殿，面见三梵八位长老与八镇镇主，即日行继任之礼，称故安神官长，亦称故安上神。她承诺会守住北界与金乌河，会追查蓝秦踪迹、将其手刃，给金乌河中三梵子民亡魂做个交代。
典礼结束后，故安便见了安泽。
他头些日子一直在北界，蓝可儿这回则与他一同前来，归容等人忙着去为仪式收尾，三人便在殿中坐下，一时竟有些相顾无言。
“要贺殿下双喜。”安泽道，“尤是突破一事，从来万难。即是神兽一族天生禀赋，也少有能在这样年纪便登上神之位。殿下知我一向不事恭维，因此这话皆是真心。”
故安点点头，“我明白。多谢安泽君。今日时辰其实已晚了，留二位在此，只是为将北界与蓝秦这两桩急事先议一议，好使我心中安定。”
什么该提，什么不该提，另两人自也明白。蓝可儿先开口，“殿下想也已知道了，安泽查到，蓝秦多半是藏身昆仑雪山一脉之中。然雪山从来是险恶之境，毋论朱雀族圣地南渊，空桑山、单狐山等数万座大小山头，皆是错综复杂。要寻蓝秦，非一日之功。”
“但我亦向殿下保证，只要他现下确在昆仑之中，便不能踏出此界一步。我已在几面皆留下布置，九楦上神亦留心此事。他一旦现身，便是死期。”
“辛苦安泽君为此劳神。”故安道，蓝可儿见她眼中透着冻结成片的冷意，“只是我亦愿参与此事之中，可为安泽君分担些。”
安泽并未犹豫，当即应下，承诺回驻地后便将相应事宜一一整理，传送于她。他又道，“相较之下，北界防御并无大事，最紧要的一件便是看守秘境。因蓝楚接了魔君之位，求与九重天重修和平，秘境也又开放给了北芜原灵脉，往中注入魔力。周围封印与结界是我把持，望能使殿下放心。”
蓝可儿接道，“没有蓝秦从旁煽动，蓝楚大多时还是以大局为重。先前北芜原槃木因灵脉衰退而进入危局，她不敢再有动作，也并无别的路可走。我与阿泽唯独担心……她是否也修了内法、掌了神蛊，那样可就后患无穷了。”
“不能笃定时，只有小心为上。”
故安从袖中取出一副金帖，摊在手心，“魔君今日亦为我送了贺帖，言语间倒是若无其事，只剩客气。”
安泽眉心一跳，并没拿来细看，而与蓝可儿对视一眼，随后道，“我这儿已无其他事情要论，今日便不多叨扰了。殿下亦辛苦，不如早些休息，我与可儿就先告辞。明日一早便将那份文书送来。”
“不急。”故安道，“且我要对二位言谢，安泽君与郡主原本已是逍遥隐居，却因三梵中事，周密筹划、奔忙数百年，其间耗神费力，难以一一细数，我也难一一答谢。往后若有用故安、用三梵处，但知会一声便可。”
“殿下言重了。”安泽已起身，听闻此言，面色沉肃，“我起初应也提过，此是八荒之责，我终究身是苍龙一脉，便不能全然置身事外。真要谈报偿，也不会与殿下、与三梵计较。若依我愿，殿下便当作是与我之间结交吧。”
所谓天色已晚并非托词。安泽与蓝可儿回至竹息院时，夜早极深了。两人但牵着手，然一路无话，到踏入房门时，蓝可儿方开口。
“我知在人后议论不好，但……你是不是也觉出，故安殿下她有些与从前不同了。”
“照理说历劫飞升过后，心性有变也是常事，何况又遇此变故。”安泽顿了顿，“不知以后又会如何，今晚过后，便也算半个朋友，再留心吧。”
“都与小安儿说过了？”
“说过了。她说这几日先去八镇中都转一转，看看大家，看看那一战中死难者的亲故；再去北界将防务理清，也好放心；最后去昆仑走一趟，要探探蓝秦的路……也是去找昭应。”
“……三十年了，他竟连一点影子都没有，怎会比蓝秦这个魔君还躲得深。若不是蓝可儿郡主赋了预言，我真会以为他已遭不测。即便如此，又怎么能就此安心，没在小安儿回来前找到他，让他在外飘零这么久，我仍觉是我没用。”
“他或是因玉蘅，才不愿见我们，与小安儿刚回时是一样。有时我也会觉着，我是否太过冷心了。”
“不说这些了。明儿我陪她一起去，也一块儿进雪山。你也别拦我，快说说天魔殿之事……”
“知道我拗不过师姐，就不拦啦。小安儿与你我意思是一样，也觉再请子桑君涉险不是长久计，也解决不了这回的危机了。但她说再等等，九重天那儿或会有转机，待她从昆仑回来、上九重天去面见天帝陛下以后，便能有进展，这段时日也会和长老们一块儿去维持封印。”
“九重天？是两位始神要出手？紫微神尊与青华大帝几年前皆已出关……”
“安泽君未告知我们，想来是并没确定，或因是什么秘事，便等小安儿回来再说吧。”
“对了，怎么把这桩事忘了。晚间时候，青丘储君的坐骑送来了他的贺信，因长明殿门闭着，你们议着事，也不好交给他人，就送到我这儿来了。现下还是教阿陆拿去吧。”
大半月之后，故安安置好三梵诸事，终于递折子上凌霄殿，将行登位后头次面见天帝。
佑德从她眉眼之间、面具之上，皆看见凌厉神色，与单薄却坚硬的冰霜。
她登位不过十余日，其间做事都无可挑剔，或说是十分漂亮：安抚民心，巩固界防，亲自追查阖族血仇、八荒之患。
又如现下，在他屏退左右、请她落座之后，出言便问，“我回上界那日，来往匆忙，并未面见陛下，该要致歉。不过也未及向陛下请教：三梵天魔殿之事，是否已有解法？不是我等不愿出力，而是再这样下去，力实不能及。”
佑德不动声色，“神官长这样问，想是已经知道些端倪了。更何况在凡间时，是你亲眼见了子桑元神之变。”他看着桌上的茶壶，又道，“护了子桑元神与命格一事，本君亦要作为兄长道谢。”
他这话几是挑明。故安心神一动，只作没听见后半句，干脆整个儿将话翻在明面，“业火神力已不足压制，唯有元极之力能够长相解天魔殿困局。陛下意思难道是，子桑君元神中那道神力……”
话音未落，却见佑德点头。她确没想到天帝会如此坦诚，只一个回神没接上话，便听见佑德开了口。
“神官长来之前，应知道从本君这儿难问出些有用的话——虽然本君并没照你的猜测办。但……你为何不直接去问子桑？他也知道一切，也能告诉你更多，譬如，他何时能制衡那道神力，何时能去天魔殿。”
故安终于沉默。她看见佑德露出一点微笑。
“神官长。”他道。
“故安上神。我知你心里是怎样想的、是怎样心绪。我没有立场道一句节哀。
“但我这几句话，不是以天帝尊位同你相谈，而只是以子桑兄长的身份，或不好听，但望能散你心结。
“你是玉蘅神官长的妹妹，午夜梦回，因她逝世时痛楚而难以释怀。我是兄长，我亦因子桑被剜心伤神、险些惨死而不平。
“至于三梵与你所遭一切不公，尽是九重天之责，说到底，是应我来担承，我也想要弥补。然许多时候，这两面的天命亦不由我。因此，你或是心胸豁达，不愿介怀；或是求个公正，施以责难，我都情愿接受。
“只是，皆与子桑无干。”
凌霄殿中约莫静了半刻，故安扬起头望着他，竟也笑了。
“陛下所说一切，我都明白了，且陛下所言所做，确是为人兄长的真心，我更感同身受，更无言可驳。”
那笑意则转瞬即逝，随她另提起的话头消隐下去。
“他给我寄了信笺。”她轻声道。
“没提这许多事，只问我好不好，问三梵事是否还顺利。”
她声音已极低，教佑德快要听不清。
“我只是没想到，陛下竟是第一个劝我去见他的人。连他自己，也没有。”
“小安儿……回散真院了？”
“还在祭殿里。关了门，还是谁也不教跟着。”
“我同小鱼儿谈过了。他仍跟先前一样，是见子桑君，便记起玉蘅最后一面，因此才——”
“即便如此，也得有分寸，知是非……子桑君已尽力了，他不该那样。”
“或许，教阿陆不时去看看。除却子桑君，她大约也不愿见我们。”
“我们早已想到了。一面是玉蘅，一面，她与子桑君已有了那样……那样情意。我将玉蘅留下的话交给她了，亦告诉她，此是蓝秦狠毒，天命弄人，毋有对错，她更不必被缚于过往。”
小安，回家啦？
下凡历劫，定十分辛苦，虽然你肯定不记得这七世都经过什么事，我也心疼你受这么一趟苦。本想为你做回来以后得第一顿饭，如今看，怕是不能实现了。
不过没关系啊。我是自己选的这样结果，不然，还真不知怎么回去见归容姑姑她们，不知怎么见八镇子民……
我本就想要为自己的错事补偿。
我是不该生那心魔。小安，我实话同你讲，便是因太过沉湎往事而伤怀，总要将那些死难归之于人，才会生心魔。
可我们不该这样。你历劫过后，大抵也已懂了，神之生死，亦有天命。本就自天精地华中来，终究也向劫难中去。娘亲是一样，我也是一样。
因此，不只为九重天，不只为……子桑君。
你很喜欢他吧？
没时间啦。
总之，小安，不必背负过往。不要沉湎悲怀。
是为你，只是为你。
难过几日算啦，之后，一定要过得开心啊。再见啦，小安，姐姐再也不用做神官长咯。
……哭了吗？
上次哭是什么时候来着？
是在顾江家里，他来了，是子桑君白慕尘的模样，如无数次梦里一样，水绿泛青的雾蒙扇，绯红绣银的衣袍。
只是没了眼睛。
那应当很痛。是生生挖出双眼时更痛些，还是利剑搅碎心脏时更痛，还是……魂魄被焚烧殆尽时更痛？
不论哪个，我都来不及、也不能以身替之了。
故安跪在祭殿底层大殿之中，望着面前的冰晶棺。
她伸出手，隔着似只有薄薄一片的冰晶，抚上玉蘅安宁的脸。
娘亲刚走时候，姐姐带她去西山后面看月亮。
月亮是在九重天上。姐姐说。九重天上无分日夜，虽然好看，但有许多严肃神仙来来往往，比不得三梵。
她点点头。
是不是九重天上的天帝下了令，偏要打仗？
姐姐似被她这问题击得措手不及，看上去有些难过，却摇摇头。
不是的。姐姐说。若不打这一仗，会有很多、很多的人死去。
我们生来便是为了保护许多许多人，打仗……只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就像，你的漂亮面具一样，只不过那是为了许多旁人，这是为了你。
姐姐，回家给我做点心吃吧。
她没有接话，托了一会儿下巴发呆，而后说。我想吃娘亲做的那样点心了，吃了以后，应当也就没那么难过了。
真的吗？
真的。
可是姐姐不会诶。
娘亲不是一块儿教的我们两个吗？
小安聪明，小安一定会，姐姐帮你尝吧？看跟娘亲做的味道是不是一样。
那好吧。但先不准拿给姐夫吃。
哎呀，姐姐还没成婚呢。还远呢。
帝姬，你在听吗？
……小安姐姐？
我知道你肯定不饿啦，但是要不要吃点东西？渝哥这些年跟我学厨艺，学得顶好，也算得你再真传了吧？
……我放在门口啦。施了法术，你今日何时想吃，来拿就是了。
她将盘子都摆在冰晶棺前。
姐姐，你看，这是温渝做的。我想你应当知道，他一直都很喜欢你。
我们也都知道，这话说出来，大家都不好做。
可现在亦能说了。
归容姑姑和临初叔叔是从洪荒时过来的，早能看清所谓生生死死，恩怨大局，他们是对的。可温渝不能。
我也……
九重玉境，接引殿前，姐姐说血债血偿，她受过的委屈，总要讨回来。
说自己枉为神官长，连亲妹妹竟也护不住。
姐姐从前，开玩笑时也说过。说小安这样厉害，往后何时我累了，便悄悄退位，教小安坐上去，我带着昭应，背着玉府神君去游山玩水。
或是学学厨艺，换做小安批文书，我下厨往长明殿送一日三餐。
她说，怎么都好。我只愿姐姐，愿三梵诸人都一直如是，平安喜乐。
姐姐皱眉，戳戳她的脸：怎么不论讲什么话，都这样正经。
她看着姐姐的眼，十分真切地笑了笑。
仍是接引殿前，他站在姐姐身后，自始至终，只余一个拥抱。
可他的元神在她魂魄之间，似一缕生生不息的红莲火，炙热滚烫，明亮光耀。
就像他说过的爱。
子桑君。
白慕尘。
又疼起来了。
他是对的。他再了解她不过，知道此时该留她一个人，留她去见姐姐，知道她需要时间。可他们都不知，究竟得要多少时间，才又能相见。
刻骨情意，历劫之恩，她或许一世都无法报偿，也不知该用何报偿。好在最初时就已约好，她与他纠葛，其实并算不清，也就谈不上、更不必谈什么报偿亏欠。
大抵仍是需要时间。千年、万年，神寿无尽绵长，她还……
……她真的还有时间吗？
然她要如何对着未凝血色，再说一遍爱？
可姐姐说，要开心啊。
04.
二月末时候，故安帝姬于西山祭殿悼三梵第二任神官长玉蘅毕，入主长明殿，面见三梵八位长老与八镇镇主，即日行继任之礼，称故安神官长，亦称故安上神。她承诺会守住北界与金乌河，会追查蓝秦踪迹、将其手刃，给金乌河中三梵子民亡魂做个交代。
典礼结束后，故安便见了安泽。
他头些日子一直在北界，蓝可儿这回则与他一同前来，归容等人忙着去为仪式收尾，三人便在殿中坐下，一时竟有些相顾无言。
“要贺殿下双喜。”安泽道，“尤是突破一事，从来万难。即是神兽一族天生禀赋，也少有能在这样年纪便登上神之位。殿下知我一向不事恭维，因此这话皆是真心。”
故安点点头，“我明白。多谢安泽君。今日时辰其实已晚了，留二位在此，只是为将北界与蓝秦这两桩急事先议一议，好使我心中安定。”
什么该提，什么不该提，另两人自也明白。蓝可儿先开口，“殿下想也已知道了，安泽查到，蓝秦多半是藏身昆仑雪山一脉之中。然雪山从来是险恶之境，毋论朱雀族圣地南渊，空桑山、单狐山等数万座大小山头，皆是错综复杂。要寻蓝秦，非一日之功。”
“但我亦向殿下保证，只要他现下确在昆仑之中，便不能踏出此界一步。我已在几面皆留下布置，九楦上神亦留心此事。他一旦现身，便是死期。”
“辛苦安泽君为此劳神。”故安道，蓝可儿见她眼中透着冻结成片的冷意，“只是我亦愿参与此事之中，可为安泽君分担些。”
安泽并未犹豫，当即应下，承诺回驻地后便将相应事宜一一整理，传送于她。他又道，“相较之下，北界防御并无大事，最紧要的一件便是看守秘境。因蓝楚接了魔君之位，求与九重天重修和平，秘境也又开放给了北芜原灵脉，往中注入魔力。周围封印与结界是我把持，望能使殿下放心。”
蓝可儿接道，“没有蓝秦从旁煽动，蓝楚大多时还是以大局为重。先前北芜原槃木因灵脉衰退而进入危局，她不敢再有动作，也并无别的路可走。我与阿泽唯独担心……她是否也修了内法、掌了神蛊，那样可就后患无穷了。”
“不能笃定时，只有小心为上。”
故安从袖中取出一副金帖，摊在手心，“魔君今日亦为我送了贺帖，言语间倒是若无其事，只剩客气。”
安泽眉心一跳，并没拿来细看，而与蓝可儿对视一眼，随后道，“我这儿已无其他事情要论，今日便不多叨扰了。殿下亦辛苦，不如早些休息，我与可儿就先告辞。明日一早便将那份文书送来。”
“不急。”故安道，“且我要对二位言谢，安泽君与郡主原本已是逍遥隐居，却因三梵中事，周密筹划、奔忙数百年，其间耗神费力，难以一一细数，我也难一一答谢。往后若有用故安、用三梵处，但知会一声便可。”
“殿下言重了。”安泽已起身，听闻此言，面色沉肃，“我起初应也提过，此是八荒之责，我终究身是苍龙一脉，便不能全然置身事外。真要谈报偿，也不会与殿下、与三梵计较。若依我愿，殿下便当作是与我之间结交吧。”
所谓天色已晚并非托词。安泽与蓝可儿回至竹息院时，夜早极深了。两人但牵着手，然一路无话，到踏入房门时，蓝可儿方开口。
“我知在人后议论不好，但……你是不是也觉出，故安殿下她有些与从前不同了。”
“照理说历劫飞升过后，心性有变也是常事，何况又遇此变故。”安泽顿了顿，“不知以后又会如何，今晚过后，便也算半个朋友，再留心吧。”
“都与小安儿说过了？”
“说过了。她说这几日先去八镇中都转一转，看看大家，看看那一战中死难者的亲故；再去北界将防务理清，也好放心；最后去昆仑走一趟，要探探蓝秦的路……也是去找昭应。”
“……三十年了，他竟连一点影子都没有，怎会比蓝秦这个魔君还躲得深。若不是蓝可儿郡主赋了预言，我真会以为他已遭不测。即便如此，又怎么能就此安心，没在小安儿回来前找到他，让他在外飘零这么久，我仍觉是我没用。”
“他或是因玉蘅，才不愿见我们，与小安儿刚回时是一样。有时我也会觉着，我是否太过冷心了。”
“不说这些了。明儿我陪她一起去，也一块儿进雪山。你也别拦我，快说说天魔殿之事……”
“知道我拗不过师姐，就不拦啦。小安儿与你我意思是一样，也觉再请子桑君涉险不是长久计，也解决不了这回的危机了。但她说再等等，九重天那儿或会有转机，待她从昆仑回来、上九重天去面见天帝陛下以后，便能有进展，这段时日也会和长老们一块儿去维持封印。”
“九重天？是两位始神要出手？紫微神尊与青华大帝几年前皆已出关……”
“安泽君未告知我们，想来是并没确定，或因是什么秘事，便等小安儿回来再说吧。”
“对了，怎么把这桩事忘了。晚间时候，青丘储君的坐骑送来了他的贺信，因长明殿门闭着，你们议着事，也不好交给他人，就送到我这儿来了。现下还是教阿陆拿去吧。”
大半月之后，故安安置好三梵诸事，终于递折子上凌霄殿，将行登位后头次面见天帝。
佑德从她眉眼之间、面具之上，皆看见凌厉神色，与单薄却坚硬的冰霜。
她登位不过十余日，其间做事都无可挑剔，或说是十分漂亮：安抚民心，巩固界防，亲自追查阖族血仇、八荒之患。
又如现下，在他屏退左右、请她落座之后，出言便问，“我回上界那日，来往匆忙，并未面见陛下，该要致歉。不过也未及向陛下请教：三梵天魔殿之事，是否已有解法？不是我等不愿出力，而是再这样下去，力实不能及。”
佑德不动声色，“神官长这样问，想是已经知道些端倪了。更何况在凡间时，是你亲眼见了子桑元神之变。”他看着桌上的茶壶，又道，“护了子桑元神与命格一事，本君亦要作为兄长道谢。”
他这话几是挑明。故安心神一动，只作没听见后半句，干脆整个儿将话翻在明面，“业火神力已不足压制，唯有元极之力能够长相解天魔殿困局。陛下意思难道是，子桑君元神中那道神力……”
话音未落，却见佑德点头。她确没想到天帝会如此坦诚，只一个回神没接上话，便听见佑德开了口。
“神官长来之前，应知道从本君这儿难问出些有用的话——虽然本君并没照你的猜测办。但……你为何不直接去问子桑？他也知道一切，也能告诉你更多，譬如，他何时能制衡那道神力，何时能去天魔殿。”
故安终于沉默。她看见佑德露出一点微笑。
“神官长。”他道。
“故安上神。我知你心里是怎样想的、是怎样心绪。我没有立场道一句节哀。
“但我这几句话，不是以天帝尊位同你相谈，而只是以子桑兄长的身份，或不好听，但望能散你心结。
“你是玉蘅神官长的妹妹，午夜梦回，因她逝世时痛楚而难以释怀。我是兄长，我亦因子桑被剜心伤神、险些惨死而不平。
“至于三梵与你所遭一切不公，尽是九重天之责，说到底，是应我来担承，我也想要弥补。然许多时候，这两面的天命亦不由我。因此，你或是心胸豁达，不愿介怀；或是求个公正，施以责难，我都情愿接受。
“只是，皆与子桑无干。”
凌霄殿中约莫静了半刻，故安扬起头望着他，竟也笑了。
“陛下所说一切，我都明白了，且陛下所言所做，确是为人兄长的真心，我更感同身受，更无言可驳。”
那笑意则转瞬即逝，随她另提起的话头消隐下去。
“他给我寄了信笺。”她轻声道。
“没提这许多事，只问我好不好，问三梵事是否还顺利。”
她声音已极低，教佑德快要听不清。
“我只是没想到，陛下竟是第一个劝我去见他的人。连他自己，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