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涂山幸后悔,不该忘了剩在竹楼桌上的那两个酒壶拿走。

    她知故安酒量好,可即便再好,喝了拿青丘藏容壶装着的整整两坛烈酒,不睡个昏天暗地,她涂山幸就发誓一万年不找新美男。

    幸而故安似是只喝到天亮,就趴在桌上睡着了,两坛子酒都剩个浅浅的底,人也在午后就醒了过来。

    醒过来时候,便发现自己已经被搁到床榻上了。故安揉眼,装作一副波澜不惊而只是困倦的模样,看涂山幸坐在屏风之外,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什么。

    “醒啦?”

    帝姬话里带笑。故安深吸一口气,只坐起身来,又听她道,“你是该自己喝场酒。喝好就行,证明我们青丘的酒名不虚传。”

    “这个时辰……”故安不接话,借着迷糊劲儿把自己绕出去,“日出是看不成了。我梳洗起来,陪阿幸姐姐说会儿话,我们明儿……”

    “你梳洗起来,陪我说会儿话,吃点儿东西。”涂山幸极自然地覆住她的话,“然后去看日落。我已同折丹上神说好了,从琅琊台回来,便去他那儿讨顿便饭。”

    上神折丹惯被称作风神,与狐帝狐后是同一代神祇,常居于青丘之东的离瞀山,确离琅琊台近些。离瞀山风景亦秀美,且传说生长着能够养魂蕴力的神草,然与浮尧山不同,向来少有仙妖精怪生活其中。

    故安无奈地牵起唇角,应一声好。

    琅琊台落在东海之中,四面萦水,凭空耸立,巍巍入云。上有碧石天亭,飞瀑为门,云雾为墙,下藏八荒神物潕根石,受云海粹风、东方第一缕日光所润,是养魂之圣器,千年方能磨出一寸来。台周石壁上亦绕有缙云丝,是制玉帛书与卷轴丝纸的珍品,与临初曾带给故安的是一样。

    自此地观之,日升与落皆似在眼前,步履似踏日月之央。

    故安与涂山幸登上碧石天亭时,天光尚盛,日头只是西偏,将要坠入西方陆上波涛成溪的树顶。涂山幸带了用酒壶装着的茶,搁在亭中石桌上。

    “这亭子也是折丹上神修的,在很多、很多年前。”涂山幸道,“大约是我,我大哥,甚至子桑君都还没降生的时候。”

    洪荒。故安闭上眼想。她曾在白慕尘的心魔幻境中见过。她心底猛地一震。

    她那日到底也没问清,他的心魔究竟是什么。

    教他困在那极平静的一日里,唯有陵光神女的影子、业火神力的传承出现的一日里,那样和缓、那样安宁。

    却能成他的心魔。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只静静坐着,看东海渐起风浪,浪似薄纱,似清澈层云,将血红的夕色溶去,又将不见边际的云海边沿都镀上灿烂的金红,霞光万丈,刺破九重,而那轮落日就在飞瀑之后交错隐现,从天尽头泄出黑夜,渐至海陆之接、渐至飞瀑溅起的急流。

    涂山幸转头去看故安。她一身白衣,半副银面,此时也被晚霞染作火红,她望着落日,眼睛一眨不眨。

    “你果然喜欢。”涂山幸轻声道。

    你看,我俩明明只见了两次面,满打满算三次,我眼光就这么准,就知道你会喜欢什么。

    大哥就知道你会喜欢什么。

    后两句话,她没说出口来。故安愣神半晌,也只听见前言的尾巴,便转过头看着她,又听她道,“一定要今儿来,是我大哥的主意。我大哥希望你能开心些,就像我俩头一回见你时那样。现在,我也这么希望。”

    “现在?”

    故安声音里带上笑意,竟像反问。涂山幸打了个响指,“我得承认,刚认识你时候,有点儿装模作样,有几分故意气子桑的初衷。”

    “这么看来,涂山殿下倒是十足真心了?”

    涂山幸这下一怔,见故安笑容更甚,“既然如此,涂山殿下还躲着做什么?”

    故安话音甫落,涂山幸握着茶杯的手便一晃,然她也不至慌张,只摇摇头,颇为无奈。

    “我早说了,三梵神官长有大神通,大哥,你这样成天游手好闲的,是……”

    故安回头,见涂山野自碧石天亭之东慢慢悠悠地走上了台阶。

    落日已没入一半了。残阳将他青衣金饰皆映作一片鲜明赤色,他朝故安行一礼,而后极刻意地叹一口气,坐在涂山幸身边。

    “实在该向神官长道歉,我也是刚赶回青丘来,见你与阿幸看得入神,也不好打扰……”

    故安亦不戳破他,只道,“多谢。”

    涂山野亦一愣。

    “我也没做什么。”他道,“只是……自在九重天时候,我便把神官长当做朋友,既然是朋友,便求个心安……”

    这话其实没有道理。他想。

    “多谢。”故安重复道。

    “多谢殿下,多谢……阿幸姐姐。总之,你们帮了我。我却还不了什么——你我都不缺身外物,我更不能咒青丘也有什么难,便只能应二位一个承诺:若有何处需要,我故安必万里赴之。”

    她字字坠地,即作誓言。

    长空陡暗,旭日平波,黑、赤、青交缠相错,故安胸中骤而滚烫,似有烈焰忽灼,痛而急切。她脚下比思绪反应更快,飞踏几步,追赶余晖,便登浪头。

    那朵红莲火。她已有很久、很久没召它出来了。

    很久、很久没见过它了。

    子桑君。白慕尘。

    他就在那儿。在东海尽头,在新生草木之中。他站在明与暗的交界,站在火焰样的,如莲盛开的夕阳。

    从此不相见。相见不相见。

    她站在光里,隔着白绸千丝,隔着将他吞没的夜色。而光似利箭,扎进他的眼睛。

    允你自己见见她吧。

    涂山野说。你何时这样能委屈自己了。

    她情愿吗?

    教阿幸问问,不就知道了?

    他脚步匆促,慌忙退了几步,将自己埋入漫开至整片遥遥山野的夜里。

    只是一瞬,只是随海风飘飞的红衣,只是白绸半掩的玉面桃花。故安足尖凝在水流之上,隔着茫茫海潮,隔着日与月,朝那儿望去。

    可她能看清。

    他总是忘了。忘了还有一分元神在她心间,忘了不论他遭何变故、不论他如何悄无声息地到她身边,她总能知道。

    她终于又踏出一步。

    10.

    涂山幸放在桌上的酒壶被涂山野变作一盏提灯,此时便拿在故安手中。

    她走进那片山野,溯北溪而上,北溪流入东海,她走向离瞀山。风愈来愈大,灯火不住摇晃,她行在碧草嫩林之中,记起万里雪原。

    一念之间,日夜轮转,宿命万千,错局既定,皆不可追。

    细水无声,变幻潋滟,昏黄灯影浮在涟漪之上,慢慢开出鲜花。

    她停下了。

    “对不起。”

    他说。

    “对不起,我不该悄悄来……你并没答应……

    “你今日似是很开心,我打扰了你,对不起。

    “我炼化元神有了进益,或许再过不久,便能去天魔殿了,你不要太着急。

    “我很、我很……”

    我眼睛好疼。

    我好想你。

    “我很好。你别多思。”

    ……小安。

    簌簌声起,凉风拂面,春寒满枝,她手中那盏灯灭了。与她一样,半晌之中,极静、极静地望着他握紧折扇,白绸如发带飘在玉簪之后,慢慢离开北溪之畔,慢慢不见了。

    他手中身上,从来只有折扇,只有……

    她低头,望见水边草间蜿蜒如路,似久已盛开的灼灼繁花。喉咙似有砂砾滚动,咽不下,流不出,与花的香气一同卡在里头,疼痛沙哑。

    她坐下,衣裙浸入水中,提灯落在手边。

    去追他。她想。继续追,拉住他的衣角,拽落他的玉簪,握住他的长发……总之,留下他。

    这念头终于使她胸口闷痛起来,那凉风争先恐后灌入她的口鼻,她却呼吸不得。

    却将花也吹落了。

    她梦见过的。

    梦见此情此景——她见过无数次,却永将为之怦然的千万朵花的开阖;她已铭刻骨髓魂魄,已作凡世尘寰碾灭的春秋。

    或只是他的眉眼形容。

    那一刻一瞬之间,她曾在梦中想,不若还是回去梦里吧。

    回去她曾一刻也不愿多留的人间。

    他也喜欢水边。

    一十六天无际瑶池,自不必说;在辽丹镇时候,那座小院落在山脚下,相隔数百丈处便是一条小溪。她常出门在外,留他一人在家修炼,每次回家来,都见院墙又离溪流近了些。

    直至最后,他干脆将两人那间茶堂画室又往南拓了些,在画桌长案外摆上屏风,屏风之后,延出木亭水榭,直入河中,木门花窗敞开,便能见游鱼、纵飞鸟。

    她便也爱在这儿画画了。他坐在小桌对面,拈着切碎的点心,总能引得许多鸟儿来;有时拈的也是花,一枝枝往瓷瓶里插,插成斜飞入云的模样。

    可她知道,他会悄悄往她的画上看。

    她说,从前早教过你——你来画这最后几笔吧。他便来,便被她笑着抱住,微一怔愣,描完那张拓着他少年风华的长卷。

    过年她再回来时候,便见他将那画挂在自己的茶堂中了,挂得隐秘,似还要将这心思掩耳盗铃地藏起来。她更不戳穿,转头在堂中寻他人时,却寻不见,出门踏在几寸深的雪里抬头一望,才见他怀抱一枝桃花,坐在房檐上,笑吟吟等着她。

    小镇中年节过得比京城热闹许多,风味也自然不同——尤是在上元灯会的摊贩里。她早在外面换了碎钱,与他一人揣了一包,立誓要满载而归。

    试了彩漆油画的新面具、试了竹雕松刻的团扇,最后那两包碎钱,还是全买了天灯。

    屋后的溪早冻住了,可他仍坚持要去那儿放,不用灵力,一盏盏地点燃,一盏盏地写上心愿。

    我写的皆是“平安”两字。你写的什么?

    也是“平安”。他说。愿姐姐平安顺遂,能如今岁,岁岁年年。

    她曾以为,这极短暂的尘寰与烟火,在神归之后,都将成为与他的岁岁年年。

    她原本……不甘心的。

    11.

    天族战神,果真是名不虚传——蓝秦就在雪山之中,就如他们所料,建造着更大的劫。

    温渝站在他对面。

    这是他们第二次对峙。没有满身鲜血,没有刀剑相向。在凛冽风雪酷寒之中,在昆仑南渊北山脚。

    “你真的决定了吗?不做这件事?”

    温渝眉峰如刃,摇了摇头。

    “我会帮你,教神蛊不会害你,只要寻个机会,……你不是那么、那么恨他吗?”

    温渝手中结印,近成杀意。

    “我早说过,”

    蓝秦笑着,杏眼明亮,宛如少年。在温渝眼中,却与金乌河底那个浑身浴血的魔头仍相重合。

    “我看见了你的心魔。”

    “北芜原魔族灵脉中,有一魔核,凝结了开天辟地、清浊相成时候,魔界三荒最为纯净与强大的魔力,第二次神魔大战之后,被三始神合力施以抑制法印,称是为避免大战再起,避免再有那次战中,魔尊利用其中魔力毁灭八荒生灵状况。”

    “这些先生从前教过,我也在史书里学过……有什么问题么?”

    “那前些年三梵天魔殿封印削弱,北芜原这魔核则早已魔力衰退、连灵脉也不能支撑的事,你可知晓?”

    “……我……我听娘亲和小姨提起过,只是偷听。先生,我……”‘

    “无妨。你是三梵少主,本也该知道这些。你娘亲也是担心你多思。”

    “我明白,先生。”

    “你既知了这些情形,应当也就能明白,现下灵脉中魔力全靠金乌河秘境与魔界中人,那魔核上的法印,已半点用处都无了。”

    “是这样道理。”

    “长洵帝君陨灭,此般法印,无法重现。那为何不将这法印之力移至天魔殿呢?

    “三梵做不成,九重天、紫微宫也做不成?移不了法印,连个已没了魔力的魔核也不愿放手?!”

    “……谢先生点破。”

    我明白了。

    他是三梵少主。他不是小孩了。

    ……他还是个孩子。

    是个失了母亲,一心以命复仇的孩子。

    “温渝先生。”

    蓝秦沉下眼来,面上仍笑着,却是比雪山更厉的寒意。

    “我对你怀着几分敬意,以昭应为由,引你前来,是指了一条多好的路给你啊。

    “我与他朝夕相处这么久,没害他一分一毫,还不够见我的诚意吗?

    “我送你八荒最好的刀,杀了你恨的人,再将孩子领回家……

    “别着急动手。”

    交手那刻,温渝即心下一惊。毋论与三百年前相比,蓝秦现下功力较之他曾对阵过的魔界首座蓝楚,亦是深不可测。他决断即出,剑形一变,佯作强攻,实则暗自搜寻昭应气息。

    “我恨他,更恨你。”他轻声道,“我不会用害死她的东西,再……”

    话音未落,魔刃却自身后刺入肩膀,他攥紧手中的剑,向前一步、拔出碎刃,便要向南渊之上而去,却见紫光一闪,那薄如蝉翼的光刃又拦在了身前。

    “可你的心魔,”

    蓝秦将刃尖轻浅刺入他心口,笑容真切,就在他眼前。

    “早已生根发芽,无药可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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