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梵这冬还未下雪，仅刮着几股凛风。拾陆起初要将昭应抱在怀里，一路举回长明殿去，到底被他严词拒绝，于是只是牵着他的手，后面跟着满宫跑的宣告少主回来的侍卫，一步步走进殿门。
就连安泽也十分诧异——然而这样场合，他亦知自己不适合在这儿，干脆回北界去将拾陆的活儿办了——缓送消息、稳定君心。留拾陆与三梵诸位长老在殿内，将昭应围了一圈。他们又不敢多说多问，只格外小心翼翼地，各自叫人陆陆续续端了一大桌子好吃的上来。
“走了多远回来的？饿了吧？我已经叫长云殿小厨房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菜去了，先歇一会儿，什么都不用做……或者有想说的，告诉我也行……”
拾陆有些语无伦次，她蹲在昭应身前，从他额头一路往下看，心底只阵阵发酸：少主长高许多、瘦了许多。话也少了，但好在不像几十年前那夜里一样，至少像是从母亲的死当中走出来……
可他是如何走的，又走了多久、走了多远，他们竟无一人知道，也无一人能够相陪。
“我没事，阿陆姐姐。”昭应跳下椅子，抬头看着她，“这些也都不着急……小姨呢？”
“我……我带你去见神官长！”
众人亦闻言，忙让出一条路来，又猛然不约而同记起故安如今境况，一时都看着拾陆。
再盯下去就要露馅了。昭应这小孩从来心思多，因此才有了先前的事，现下可不能再出一回——拾陆一转头，冲离得最近的五长老道，“还请您替我去写神官长吩咐的那封信，我先领少主去西山。”
除却故安的事，还有温渝的事。拾陆想。两桩事皆是一个缘由，该不该如实相告，又该怎么说；昭应刚刚愿意回来，玉蘅神官长又也是因此而亡……
她思绪还未回转，却听身旁昭应问：“阿陆姐姐，你若是忙，便不必先顾着我啦。我没事的，温渝先生在吗？先生若无事，请先生带我去也好。”
拾陆心神一震，扯出一丝笑来，避开他的问题：“我没事。我带你去吧，你总算回来了，什么事能比陪着你重要？”
故安甫踏入西山院内室门，还未站稳，先呕出一口血来。
四长老一惊，慌忙探她神魂状况，随即大骇，“殿下，情势危急，我还是让拾陆去通报大长老他们……”
故安摇了摇头，几步坐在屋中矮几旁，从上面取了一个瓷瓶，将里面的药尽数倒入口中，而后打坐调息。四长老在旁为她运力，不知过了多久，她极苍白的脸才回复些血色。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神力修为愈强，神蛊便愈强大。照理来说，她本该……本该比温渝去得更早。
白慕尘每回的信中，都给她送了药来。
她在头次回信中问过他，从那后他便都送两人份的药，以压制神蛊、延续死期，可温渝终究没有等下去。
可她本还想再见他一面。
距上回信笺已有十五日，他本该在今日寄信来，可怎竟没有……
她强压下神魂中啃噬之痛，慢慢起身，“我已无事，长老快回去休息吧。若有心力，去帮衬拾陆一番也可。”
四长老本不放心，但她从来知故安脾性，便也不再说什么，又嘱咐她一番方往外走。然还没出西山院外门，却见拾陆手中拽着个少年，迎着下晌最后一点日光，正朝这儿跑来。
他们眼中，都隐隐泛着点泪光。
拾陆关上了内室的门，站在门边，一点点松开了昭应的手。
“殿下，安泽君方才来了，殿下说的要紧事他答应办妥，五长老也去给九楦上神写信了。我、我得带他来。”
她话声终于有些哽咽，看昭应一直努力绷着的脸上终于爬满温热的泪，听他狼狈地抽泣几声，扑进故安的怀里。
故安抱着他，轻柔地、暖意甚至渗进拾陆的眼睛。她看见故安瘦削的手背上凸起一道道青筋，然她只是轻轻拢着他，道一句：“……回来了，真好。”
“对不起。”她说。
对不起，在姐姐去世时候，我无能为力，也没能陪在你身边；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姐姐、保护任何人，才教你无人可信、无人可依；对不起，我回来的太晚、寻得太少，才教你……
昭应抬起头来，泪还挂在眼角，却坚定地望着她。
“小姨，我现在很好。”
他抱紧她，压下还没落尽的哭哑的声音，“这些年，我也学了好多。我该一个人长大，该长本事的，这样才能为娘亲报仇，才能和大家一块儿守着三梵。”
他眼睛里有灼灼亮光，像是外间正悬的太阳。
“再也不会。”他说，“我再也不会让从前那样的事发生了。”
“好，好……好。”
故安似失语般，只重复着这几个字。她浅浅笑了，握紧昭应的手，听室中寂静好一会儿，才又开口。
“如今已没事了。北界没事了，天魔殿没事了……与起初是一样。”
昭应似是一愣。
故安心头一紧，正要想些什么话来应对他质疑，却听他问：“那……再不会、不会有谁出事了吧？”
故安咳了一声，顿时停不下来，转作撕心裂肺、溢出血迹的模样。拾陆忙上前来，却见她深吸几口气，掌中暗暗运气，随后看向昭应，手拢紧了些，使少年仍靠在她怀里。
“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还有一件事要问你。”她说，“听我说完，好吗？”
昭应忽而颤抖了一下。
他点点头，“好。”
决不能再告知他神蛊一事。
玉蘅即因神蛊而死，他少时受了这样重击，如今刚刚回返，不能直以此因相告，否则对他余生，后患无穷。或许等他长大，等他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长老、君主，能够真正与蓝秦相峙而立时，再教他知道最好。她希望是由自己，自己与昭应一同手刃蓝秦，可她大抵是不能了。
但剩下的事，也不能再瞒下去了。
“第一件事，前些日子，九重天子桑君来解了天魔殿困局，才使三梵往后无此之忧。然不料那日之中，蓝秦暗中袭营，温渝……战死在北界了。”
拾陆站在昭应身后，听得此言，先倒吸一口凉气。她手藏在袖中，反复搓着衣角，到底没说什么，亦会故安之意。
她才抹干的眼睛又有些发涩，几乎要睁不开了。而昭应覆在故安广袖上的手亦是一紧，被安抚地拍了拍。
“第二件事，我也在那战中受了伤，恐怕时日无多。”
“不过……不过还要再看看，或有希望！”
拾陆这回到底忍不住，接上了故安的话。故安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还是点了点头。
昭应的手已经松了。
他还是抬着头，望着故安，眼都不眨一下。他眼中浮起淡色的血丝，她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眼睛和姐姐好像。她恍惚间想。望着她的时候，尤其如此，清澈的、真诚的、爱着她的一双杏目，牵连血肉，至少没有一丝情绪隐瞒。他说的该都是真的，真的已经走了出来，真的已经、至少在回来时不再难过——是真的愿意回来。
“最后一件呢？”他说，“小姨，要问我什么呀？”
“你想……”她慢慢问，“想做三梵的神官长吗？”
他从来不想做神官长。
他少年时极尽肆意，三梵有千里雪原，万里山川，他数千年间都奔走其上，在这广袤天地间了无拘束。父亲教他为神道理，母亲教他修炼之法，除却不得不上了数百年族学外，在金乌河界燃起战事以前，他顽劣、他天真、他把三梵各处都惹得鸡飞狗跳。
他知道，母亲和小姨、和八位长老、和自己最信服的先生，都会护这片土地、护他们的族民一世无虞，而他，只要能与他们在一起便好了。
他知道，做神官长很辛苦，他们都很辛苦。他自知才华平庸，自认心胸平凡，便只守好自己、守好亲人，便够了。
可他是很久之后才明白，三梵、北界、九重天，与自己、与母亲，本就是一体难分。
因而如今，他便只余复仇一件事了。
做神官长要担这整个三梵、担朱雀族的责任，一人之身，牵涉全族。
他再也做不了神官长了。
小姨还把他做小孩看。
他走进小姨的屋子时，实则已经忍住了，忍住又哭又笑的冲动，忍住说一句想念，说从前那些孤身在外的执拗坚持，在见到故安那刻烟消云散。
回家。
他想。
原来“回家”这两个字，真的很好。
他在外这些年，自向他坦明那场骗局后，先生便已不拿他作小孩了。先生教给他如何拼命修炼，乃至如何杀人，将三梵一切变化情势都告诉他——其实也包括小姨所说的、前些日中三梵那场大乱。
因此，他清楚地明白，故安仍在骗他。
天魔殿千年之患，怎可能轻易一朝完结。故安与他说的几件事，与温渝所言分毫不差——他说天魔殿仍有隐患，须照他两人早已说好的那样行事；说神官长受了重伤，或有性命之危，正在闭关然正是九重天子桑君误致；说……他假死于三梵。
“她隔了三百年才回来见你，我们又找了你这些年……她自然不想要你有一分难过。如果能这样告诉你，就已是她能做出的最大牺牲了。
“因此不论她说什么……说为何受伤、说我是怎么死的，都要相信我说的，你明白吗？
“之前的事，我从没有对他们说过一个字。你知道，这些年来，只有我从不会骗你。之后，我要去做更重要的事。只有一步、只差一步，要进法阵，要把那样东西放进去……
“昭应，回去之后，好好修炼。帮我、帮三梵做这最后一步。做完之后，在三梵等着我就好。
“我和你一起去报仇。”
他都明白。
他明白先生的字字叮嘱，明白小姨那颗在他面前如履薄冰的心，甚至生出转瞬即逝的、为他不辞而别，失踪几十年，让大家皆怀牵念担忧的一点愧疚。可他到底不后悔。
那时那刻，他站在乱军之中，满身沾了三梵军民的血、沾了娘亲杀死的人的血，他看着她消失在一片灿烂光芒之中，再出现时，已是子桑君怀中了无生息的影子。
他再无人可信，无人可依。
他原本不在意什么北界、天魔、战事——他只想要娘亲平平安安。
他只是很想哭。
也确实哭了，确实在回到自己几十年未归的屋子后，慢慢流出眼泪来。
为娘亲、小姨，为她们这么苦，为三梵的大家、为他曾只想安安静静与之共度一生的所有人，都是这样苦楚。
他与故安草草讲述自己数十年经历，只说自己隐姓埋名、四处游历，躲在河海山川深处，但遇到来寻他的踪迹，便刻意逃了——因他仍不愿回来。
他偶尔听见三梵的消息，听见故安回到上界来，听见她费尽心力四处找他，只是他仍不愿回来。
他说，对不起。
昭应哭着哭着，终于慢慢在矮榻上歪着睡着了。至于先生给的那样要紧东西，早就被他藏在屋里一处角落——只有他与娘亲知道的地方。
这东西能救三梵，能救大家……娘亲看到，也会开心吧？
他梦见许多绀青色的花，花枝盛放，缠绕在他四周，随他茫然走动而生长。好在这花不久便散了，连带着飘走了一股使他格外安心的芳香气。
他不知顺着哪儿，不知向着哪儿，无穷无尽地走着，直至听见温渝的声音。
他点点头。
“我早答应了，先生，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他喃喃道。
被凛风吹起的窗帷后透出朦胧的天光，染在他肩上。
05.
拾陆将昭应送回住处，再回到西山来时候，天已快黑了。故安原本不放心昭应一人独处，想教拾陆陪陪他，意料之中地被昭应拒绝，她便也作罢。
“好啦，怎么哭得比昭应还厉害。”
故安给她递了些帕子，又打了几盆水，让她洗了洗哭肿的眼睛，拾陆这才笑起来，“我是喜极而泣，小昭应回来，还平安无事，这是大好事啊！我可得带头把他宠到天上去。神官长，你也别难过。”
知被她反过来宽慰，故安便也不再深谈，轻声转了话头，“还有事告诉我？安泽神君方才怎么会突然过来？总不能是……温渝的事传得那么快……”
拾陆摇了摇头。
“是子桑君的事。”她道，“方才许是顾着大家都在，安泽君多半还有些话瞒着，我先将他说了的告诉你：我记着子桑君是不是该今日送信来？神官长别多想，他没能送来，是因这九日里陌城君在度飞升劫，子桑君不知为何，也一块儿被雷劫劈……”
她似是意识到自己话不妥，一时又找不到说辞，急得额上冒汗。故安则已明白她意思，兀自惊讶：“子桑早渡过上神天劫了，这回又是为何——等等，他如今状况，怎么受得起雷劫？！”
拾陆急道：“神官长别着急，我想这些事……现下也没人知道。不过安泽君安顿好北界事后，明日肯定会再来，肯定知无不言。”
拾陆所说不错。第二天上晌，天日晴好，安泽在西山外请人通传后，方进到院内见了故安。两人便在东院亭子里坐定，安泽先开口：“神官长该是等急了，请容我先说吧，之后若还有困惑，再请问不迟。”
故安点点头，亲自为两人倒上热茶。安泽看了看她神情，道，“第一桩事，我也是前日接信才知有了进展，先前本都并没指望……天帝陛下那儿，寻着了应对北芜原灵脉之事的法子，经数月努力，今已确定能成了。”
故安眼睛亮了亮，连声音都明朗许多，“若是方便，还请安泽君明言。”
安泽深吸一口气，斟酌道，“法子是从明界之中，长洵帝君所存手记中来，与天地间清浊两气、神魔两力相关。确切而言，是走帝君旧路，从世间万物纳浊气，转为魔力根源，注入灵脉。”
“可神魔诸物生性相抗……且不言纳浊气又将其转为魔力是何等难事，道理通畅，可若做起来容易，蓝秦、蓝楚岂不是早就去做？再者，若是天帝陛下统领诸神为之，又如何克服……”
“因此是等到有帝君旧法，才决定走这条路。”
日头渐高，正迎着安泽的眼，使他有些看不清故安面容。他二人言语急迫，声却平静，若论道法。
故安陡然住了口，听他答话，半晌，转而道，“这样。陛下实在是劳心了……不知如今进展究竟怎样？”
“能称顺利。”安泽莫名松了一口气，“此事若成，当然再好不过；若是不成，陛下与司廷、与各族遣来的长老，都已做了殉道决心。”
“陛下？！”
故安皱起眉头。
“陌城君渡劫重伤，九重天连储君也不稳，陛下这时要以身犯险，恕我直言，实在不妥。”
“神官长担忧得是。但陛下似是已有安排，只也没告诉我。”安泽道，“且这番前去，为免被浊气所噬，正需不生心魔之人前往，才最安稳。先前是青丘的涂山殿下逐个选出了八荒各族的人选，肃止长老则暂代陛下坐镇九重天——除去长老外，陛下自称是族中最当前去之人了。”
还未至晌午，天色却显出些黯淡来，恐是要下雪——然三梵这冬来还没下雪。安泽望着故安，她沉默许久，方又开口。
“我不能代朱雀族前去，是不能尽责，过后会向陛下手书致歉。”
“神官长不必自责。此行也没有那样危险，到时我亦会前往看顾。这阵法运转本要数百年乃至上千年之功，然这几个月除却召集各族外，陛下更去往小怀忧境，欲将阵法设在其中。如此，数月便可起效。”
安泽似说得有些渴了，端起手边的茶一饮而尽。故安似认真听着，又似跑了神，只默然学他，也喝光了杯里已经冷了的茶。
“陛下……”她轻声念了一句，然到底没有说完，便转话头，“我无甚疑问，只盼陛下一切顺利。那另一桩事？”
“第二桩事，则是关涉子桑君了。”
安泽本就知道，这亦是她关切之事，因而先说了昨日里瞒着拾陆等人的斗元力一句，又说他自己的猜测：这番劫数，恐怕还是与子桑君元神中的罗元力有关。
故安早已相信，这元极之力于子桑来说是祸不是福，如今更加笃定。幸而安泽直言，他师尊信中并未说别的，想来子桑君应当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涉及元极之力，还当保密，紫微甚至为此将一十六天全然封住了。
“师父要走了我的元天神剑，是可儿送了过去，想来是吸纳斗元力之用。不论之后能否驱使，总是要比没有倚仗好。因此，神官长，你不愿赌子桑君的命，更难赌自己的命，或许还有这条路可以……”
“如果，”故安望着他，慢慢道，“如果我能等的话，我一定会的。”
她身子一晃，安泽眼睛一睁，正要上前去扶，却见她靠稳了桌沿，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来，将里面丹药尽数服了下去。
“这是温渝留给我的药，本是他的，大抵最后一日，他用不上了。”她道，“子桑上回送来的，也就这些了，今日过后，便没有了。”
庭院中忽拂起寒风，在澄澈日光下愈显得冷。故安打了个寒颤，只在衣袖下压着自己的手。
她从前并不怕冷的。
她没等安泽应声，竟轻轻笑了。
“只怕我等不得了。”
安泽回至北界之后，心中仍有些不宁。他明白故安最后的话是何意，更对神蛊之毒铭记入骨。他知道，没有白慕尘逆天命、转经脉的药，故安哪怕多撑一日都是奇迹。
他当年体味过，且永远不会忘怀——毫无意义的努力，往日是取胜之源、今日却成夺命之由的神力。他部下能够与魔军鏖战数百个日夜的骁勇神将，一夜之间便失了心智；行伍间从来默默无闻的士兵则在辗转挣扎几十日后、在被吞噬神魂前的最后一刻自焚。
她说，无妨，到时候，我会提前几日闭关，也会提前和昭应说好、要拾陆为我准备丧事的。
她说，我至少要开一次断蛊锁，至少要主持完温渝的丧礼，至少……要给子桑留一封信。
隔日，拾陆便快步走进了他在北界的大营。
“安泽君，求你帮我，往天魔殿中给我师父传一句话。”她站在他面前，脸上有几乎干裂的泪痕，“神官长不答应，只有你能帮我了，这实则是我唯一一次不守规矩，我知你做事严明……安泽君，我求求你。”
安泽答应了她，而温渝的丧礼就在第二日举行，故安抱着拾陆收拢起来的、他的遗物，放进一副空荡荡的冰晶棺中。
冰晶棺将要放进祭殿，与三梵过往无数死战者，都在一起。
与他早已死去、又被他记了数万年的父亲在一起。
昭应就站在她身边，自始至终牵着她的衣袖。三梵的几位长老分列两侧，拾陆站在最尾，而两列最前、离棺最近的地方，归容和临初的两个位置空着。
二长老的位置也空着，他仍在司廷之中，此时……大抵正代朱雀族，为小怀忧境中险阵作着准备吧。
故安想。
其实……
她微微低头，眼中显出些茫然，映着遥远殿外阴沉的天——自她与安泽那日见面，天色始终阴着，然又始终不见雨雪。
其实，或许该告诉归容与临初的。
“安泽君帮小陆传话进来了。”
归容倏地睁开眼，收束手中刚刚结成的印，将其化作一道红光飞入面前高悬的法器之中，擦了擦头上的汗。
“说什么了？”她问。
临初却不出声了。他指尖还残留着安泽传话而来的一缕银光影子，影子早便消逝，他却仍盯着那儿看，久久也没说一个字。
“阿初！”
归容在他耳边喊了一声，心中已隐隐浮现出些猜测，她深吸一口气，“我们时日本就紧迫，容不得耽搁……快说啊！”
“……三件事，师姐。”
他从来温润清和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干瘪，便似被面前的、天魔殿中的业火燃烧殆尽。归容神色不变，“先说小安。”
临初点了点头。
“小陆说，小安撑不下去了。……确切来说，她最多再等五日，便要开启断蛊锁。”
“我——我料到了。”
她虽这样说，手还是瞬间落得冰凉，被临初反握住，轻轻地、却全然裹进他的手里。
“第二件，昭应回来了。平平安安，分毫无伤。”
仿佛是要给归容看，他露出一丝与平日里无异的温和笑容，然与眉间尚未褪去的苦杂在一块儿，在归容眼中便变作发涩的荒唐。她伸手去抚他眉头，还没碰到，脸上却已划过点冰凉。
“好，好……”她低声道，“那，第三件，阿初。”
“第三件，最后一……”
他的手却也凉了下来，归容只觉自己心跳得极快，嘴里却追问不出一个字，或是一瞬，或有千年万年那样长——临初道。
“阿渝……阿渝死了。”
他是自杀。明日，便要办丧礼。
他本想的是，只要他与师姐成功，便也能圆圆满满地救下阿渝。
神蛊毒效随修为而长，阿渝修为如今远不如小安，怎么也能……他走时明明说过……
说过不必自苦，说过三梵所求，从来都只是平安。
也或许是……
是温渝，真的也已等不了了。
照先前所算，他与师姐本在一月之前便能成事。
两人初秋入界，以临初所制神器为介，以两人神力轮流转圜，续百年前断了的养魂之业。起初两个多月，进展极为顺利。或是因如今业火充盈，不需再以他们神力相弥补，因此能全部注入残魂之中；或是因她往凡间一遭，又经渡劫飞升，元神本就有涅槃复苏之基……
总之，即使距神女魂魄完整只差一步，归容也渐渐试图与左辛一样，燃着仙元，使这进程再快些、再快些。
可近一月来，不论两人如何努力，如何剖出仙元相祭，这魂魄蕴养亦只停滞不前——停在仅差一步那处了。
“我原本还抱着些侥幸，以为还能慢慢来……阿初，我们真的没有时间了。”
归容站了起来，从怀里拿出一个珠银面具，正是故安的那一个。结界大殿中无分天日，除却业火，除却临初的神器外，唯有昏沉的光罩在头顶，将面具上繁复的刻纹映得愈发幽暗。
临初抬起眼来望着她，他瞳孔中是一片同样幽暗的黑，描摹着深不见底的纹路。
归容没有再看他。她张开手，那面具渐起悬空，浮至神器下方。她收手，十指几化千手，结出一个巨大的法印，将神器、面具与她自己都笼在其中。
而面具上则极慢、极慢的升起一道火红色的弧光，那光愈来愈重、愈来愈耀眼，最终几化作实体，化作一个明艳的、锋利的、女子的模样。
归容抬起头，目光纯净至极，缓缓盘坐在空中。
那是千万朵红莲中、入世神体中残魂之外，陵光神女的最后一缕魂魄。
她在燃自己的仙元。
临初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他就在那法印之外，层层结印、遍遍念诀，一次次探她情状。
她足燃了三天三夜，而一切如旧，未变分毫——直至第四日始，他眼见那法印的银光慢慢弱了下来。
临初眼眸骤暗，他飞身上前，一击将法印融碎，恰接住从中掉下来的归容。他单手结印，落在她胸前，磅礴神力凝作血色，与她口中溢出的血流在一块儿，渗进她的衣裙。
归容死人一般躺在他怀里，她的手已经开始变作青白，血也越流越慢。临初神情便如石刻，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可怕，他将她轻轻放在地上，改作双手结印，又将她裹于银光之中。
银光这番散去时候，归容睁开了眼睛。
法器掉在地上，滚进大殿一角；那个面具则拿在临初手中。归容只觉眼前蒙了层雾，她无一分力气，甚连经脉都痛。她明白——她又失败了。
临初正跪坐在她身边，脸色比死人更苍白。
“师姐。”她耳边嗡嗡作响，他的声音杂在其中，慢慢清晰起来，“不要试第二次了，你也不能试第二次了。”
归容答不出话。她想说没时间了，只有两天、或是一天。而临初说，“让我来吧。师姐，我们还有一个法子的，一直都有。”
他站了起来，看向大殿之内，看向这方向的尽头，归容艰难地抬起头望去，看到炽热的火焰的影子。
“我绝不会让你走上师父的路……我答应她的。”
答应她要复活神女，答应她和我自己，一定要让你好好的。
归容咽下又已满溢口中的血，挣扎着爬起来，去拽他的衣角。她再顾不得什么，顾不得自己嘶哑的嗓子，几如气音般微弱的话。
“若不是小安与阿渝意外，我们本就该等神魂自然复原，而绝不该、也不能进这天魔殿，来冒这个险……或说是让业火冒险。四百年了，殉了多少人的命，才使它稳住？阿初，你醒一醒！”
临初却仿佛再听不见她说的话了。
这也是唯一一次，是他们二人相识十几万年中的唯一一次。他抱着那个暗淡下来的面具，一步步走向面前的天魔殿大殿正中，走向那方雪石砚，走向雪石砚上烈烈如血的业火。
她的手慢慢僵住，停在他背影的方向。她极力压住惊慌的心绪，去想若出了事该怎么办。
她撑着地爬了起来，又摔倒，跌跌撞撞地往前，直到再也起不来，离他却仍像有再也够不到的距离。
“马上就好了，然后我就回来陪你，我们出去找七长老疗伤。只要……”
他柔声道，“师姐，你看，这神力何其强大。
“只要借这业火一分、只要一分力……从前也可以……小安就会没事，你也再不会有事了。”
就连安泽也十分诧异——然而这样场合，他亦知自己不适合在这儿，干脆回北界去将拾陆的活儿办了——缓送消息、稳定君心。留拾陆与三梵诸位长老在殿内，将昭应围了一圈。他们又不敢多说多问，只格外小心翼翼地，各自叫人陆陆续续端了一大桌子好吃的上来。
“走了多远回来的？饿了吧？我已经叫长云殿小厨房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菜去了，先歇一会儿，什么都不用做……或者有想说的，告诉我也行……”
拾陆有些语无伦次，她蹲在昭应身前，从他额头一路往下看，心底只阵阵发酸：少主长高许多、瘦了许多。话也少了，但好在不像几十年前那夜里一样，至少像是从母亲的死当中走出来……
可他是如何走的，又走了多久、走了多远，他们竟无一人知道，也无一人能够相陪。
“我没事，阿陆姐姐。”昭应跳下椅子，抬头看着她，“这些也都不着急……小姨呢？”
“我……我带你去见神官长！”
众人亦闻言，忙让出一条路来，又猛然不约而同记起故安如今境况，一时都看着拾陆。
再盯下去就要露馅了。昭应这小孩从来心思多，因此才有了先前的事，现下可不能再出一回——拾陆一转头，冲离得最近的五长老道，“还请您替我去写神官长吩咐的那封信，我先领少主去西山。”
除却故安的事，还有温渝的事。拾陆想。两桩事皆是一个缘由，该不该如实相告，又该怎么说；昭应刚刚愿意回来，玉蘅神官长又也是因此而亡……
她思绪还未回转，却听身旁昭应问：“阿陆姐姐，你若是忙，便不必先顾着我啦。我没事的，温渝先生在吗？先生若无事，请先生带我去也好。”
拾陆心神一震，扯出一丝笑来，避开他的问题：“我没事。我带你去吧，你总算回来了，什么事能比陪着你重要？”
故安甫踏入西山院内室门，还未站稳，先呕出一口血来。
四长老一惊，慌忙探她神魂状况，随即大骇，“殿下，情势危急，我还是让拾陆去通报大长老他们……”
故安摇了摇头，几步坐在屋中矮几旁，从上面取了一个瓷瓶，将里面的药尽数倒入口中，而后打坐调息。四长老在旁为她运力，不知过了多久，她极苍白的脸才回复些血色。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神力修为愈强，神蛊便愈强大。照理来说，她本该……本该比温渝去得更早。
白慕尘每回的信中，都给她送了药来。
她在头次回信中问过他，从那后他便都送两人份的药，以压制神蛊、延续死期，可温渝终究没有等下去。
可她本还想再见他一面。
距上回信笺已有十五日，他本该在今日寄信来，可怎竟没有……
她强压下神魂中啃噬之痛，慢慢起身，“我已无事，长老快回去休息吧。若有心力，去帮衬拾陆一番也可。”
四长老本不放心，但她从来知故安脾性，便也不再说什么，又嘱咐她一番方往外走。然还没出西山院外门，却见拾陆手中拽着个少年，迎着下晌最后一点日光，正朝这儿跑来。
他们眼中，都隐隐泛着点泪光。
拾陆关上了内室的门，站在门边，一点点松开了昭应的手。
“殿下，安泽君方才来了，殿下说的要紧事他答应办妥，五长老也去给九楦上神写信了。我、我得带他来。”
她话声终于有些哽咽，看昭应一直努力绷着的脸上终于爬满温热的泪，听他狼狈地抽泣几声，扑进故安的怀里。
故安抱着他，轻柔地、暖意甚至渗进拾陆的眼睛。她看见故安瘦削的手背上凸起一道道青筋，然她只是轻轻拢着他，道一句：“……回来了，真好。”
“对不起。”她说。
对不起，在姐姐去世时候，我无能为力，也没能陪在你身边；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姐姐、保护任何人，才教你无人可信、无人可依；对不起，我回来的太晚、寻得太少，才教你……
昭应抬起头来，泪还挂在眼角，却坚定地望着她。
“小姨，我现在很好。”
他抱紧她，压下还没落尽的哭哑的声音，“这些年，我也学了好多。我该一个人长大，该长本事的，这样才能为娘亲报仇，才能和大家一块儿守着三梵。”
他眼睛里有灼灼亮光，像是外间正悬的太阳。
“再也不会。”他说，“我再也不会让从前那样的事发生了。”
“好，好……好。”
故安似失语般，只重复着这几个字。她浅浅笑了，握紧昭应的手，听室中寂静好一会儿，才又开口。
“如今已没事了。北界没事了，天魔殿没事了……与起初是一样。”
昭应似是一愣。
故安心头一紧，正要想些什么话来应对他质疑，却听他问：“那……再不会、不会有谁出事了吧？”
故安咳了一声，顿时停不下来，转作撕心裂肺、溢出血迹的模样。拾陆忙上前来，却见她深吸几口气，掌中暗暗运气，随后看向昭应，手拢紧了些，使少年仍靠在她怀里。
“我有两件事要告诉你，还有一件事要问你。”她说，“听我说完，好吗？”
昭应忽而颤抖了一下。
他点点头，“好。”
决不能再告知他神蛊一事。
玉蘅即因神蛊而死，他少时受了这样重击，如今刚刚回返，不能直以此因相告，否则对他余生，后患无穷。或许等他长大，等他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长老、君主，能够真正与蓝秦相峙而立时，再教他知道最好。她希望是由自己，自己与昭应一同手刃蓝秦，可她大抵是不能了。
但剩下的事，也不能再瞒下去了。
“第一件事，前些日子，九重天子桑君来解了天魔殿困局，才使三梵往后无此之忧。然不料那日之中，蓝秦暗中袭营，温渝……战死在北界了。”
拾陆站在昭应身后，听得此言，先倒吸一口凉气。她手藏在袖中，反复搓着衣角，到底没说什么，亦会故安之意。
她才抹干的眼睛又有些发涩，几乎要睁不开了。而昭应覆在故安广袖上的手亦是一紧，被安抚地拍了拍。
“第二件事，我也在那战中受了伤，恐怕时日无多。”
“不过……不过还要再看看，或有希望！”
拾陆这回到底忍不住，接上了故安的话。故安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还是点了点头。
昭应的手已经松了。
他还是抬着头，望着故安，眼都不眨一下。他眼中浮起淡色的血丝，她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眼睛和姐姐好像。她恍惚间想。望着她的时候，尤其如此，清澈的、真诚的、爱着她的一双杏目，牵连血肉，至少没有一丝情绪隐瞒。他说的该都是真的，真的已经走了出来，真的已经、至少在回来时不再难过——是真的愿意回来。
“最后一件呢？”他说，“小姨，要问我什么呀？”
“你想……”她慢慢问，“想做三梵的神官长吗？”
他从来不想做神官长。
他少年时极尽肆意，三梵有千里雪原，万里山川，他数千年间都奔走其上，在这广袤天地间了无拘束。父亲教他为神道理，母亲教他修炼之法，除却不得不上了数百年族学外，在金乌河界燃起战事以前，他顽劣、他天真、他把三梵各处都惹得鸡飞狗跳。
他知道，母亲和小姨、和八位长老、和自己最信服的先生，都会护这片土地、护他们的族民一世无虞，而他，只要能与他们在一起便好了。
他知道，做神官长很辛苦，他们都很辛苦。他自知才华平庸，自认心胸平凡，便只守好自己、守好亲人，便够了。
可他是很久之后才明白，三梵、北界、九重天，与自己、与母亲，本就是一体难分。
因而如今，他便只余复仇一件事了。
做神官长要担这整个三梵、担朱雀族的责任，一人之身，牵涉全族。
他再也做不了神官长了。
小姨还把他做小孩看。
他走进小姨的屋子时，实则已经忍住了，忍住又哭又笑的冲动，忍住说一句想念，说从前那些孤身在外的执拗坚持，在见到故安那刻烟消云散。
回家。
他想。
原来“回家”这两个字，真的很好。
他在外这些年，自向他坦明那场骗局后，先生便已不拿他作小孩了。先生教给他如何拼命修炼，乃至如何杀人，将三梵一切变化情势都告诉他——其实也包括小姨所说的、前些日中三梵那场大乱。
因此，他清楚地明白，故安仍在骗他。
天魔殿千年之患，怎可能轻易一朝完结。故安与他说的几件事，与温渝所言分毫不差——他说天魔殿仍有隐患，须照他两人早已说好的那样行事；说神官长受了重伤，或有性命之危，正在闭关然正是九重天子桑君误致；说……他假死于三梵。
“她隔了三百年才回来见你，我们又找了你这些年……她自然不想要你有一分难过。如果能这样告诉你，就已是她能做出的最大牺牲了。
“因此不论她说什么……说为何受伤、说我是怎么死的，都要相信我说的，你明白吗？
“之前的事，我从没有对他们说过一个字。你知道，这些年来，只有我从不会骗你。之后，我要去做更重要的事。只有一步、只差一步，要进法阵，要把那样东西放进去……
“昭应，回去之后，好好修炼。帮我、帮三梵做这最后一步。做完之后，在三梵等着我就好。
“我和你一起去报仇。”
他都明白。
他明白先生的字字叮嘱，明白小姨那颗在他面前如履薄冰的心，甚至生出转瞬即逝的、为他不辞而别，失踪几十年，让大家皆怀牵念担忧的一点愧疚。可他到底不后悔。
那时那刻，他站在乱军之中，满身沾了三梵军民的血、沾了娘亲杀死的人的血，他看着她消失在一片灿烂光芒之中，再出现时，已是子桑君怀中了无生息的影子。
他再无人可信，无人可依。
他原本不在意什么北界、天魔、战事——他只想要娘亲平平安安。
他只是很想哭。
也确实哭了，确实在回到自己几十年未归的屋子后，慢慢流出眼泪来。
为娘亲、小姨，为她们这么苦，为三梵的大家、为他曾只想安安静静与之共度一生的所有人，都是这样苦楚。
他与故安草草讲述自己数十年经历，只说自己隐姓埋名、四处游历，躲在河海山川深处，但遇到来寻他的踪迹，便刻意逃了——因他仍不愿回来。
他偶尔听见三梵的消息，听见故安回到上界来，听见她费尽心力四处找他，只是他仍不愿回来。
他说，对不起。
昭应哭着哭着，终于慢慢在矮榻上歪着睡着了。至于先生给的那样要紧东西，早就被他藏在屋里一处角落——只有他与娘亲知道的地方。
这东西能救三梵，能救大家……娘亲看到，也会开心吧？
他梦见许多绀青色的花，花枝盛放，缠绕在他四周，随他茫然走动而生长。好在这花不久便散了，连带着飘走了一股使他格外安心的芳香气。
他不知顺着哪儿，不知向着哪儿，无穷无尽地走着，直至听见温渝的声音。
他点点头。
“我早答应了，先生，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他喃喃道。
被凛风吹起的窗帷后透出朦胧的天光，染在他肩上。
05.
拾陆将昭应送回住处，再回到西山来时候，天已快黑了。故安原本不放心昭应一人独处，想教拾陆陪陪他，意料之中地被昭应拒绝，她便也作罢。
“好啦，怎么哭得比昭应还厉害。”
故安给她递了些帕子，又打了几盆水，让她洗了洗哭肿的眼睛，拾陆这才笑起来，“我是喜极而泣，小昭应回来，还平安无事，这是大好事啊！我可得带头把他宠到天上去。神官长，你也别难过。”
知被她反过来宽慰，故安便也不再深谈，轻声转了话头，“还有事告诉我？安泽神君方才怎么会突然过来？总不能是……温渝的事传得那么快……”
拾陆摇了摇头。
“是子桑君的事。”她道，“方才许是顾着大家都在，安泽君多半还有些话瞒着，我先将他说了的告诉你：我记着子桑君是不是该今日送信来？神官长别多想，他没能送来，是因这九日里陌城君在度飞升劫，子桑君不知为何，也一块儿被雷劫劈……”
她似是意识到自己话不妥，一时又找不到说辞，急得额上冒汗。故安则已明白她意思，兀自惊讶：“子桑早渡过上神天劫了，这回又是为何——等等，他如今状况，怎么受得起雷劫？！”
拾陆急道：“神官长别着急，我想这些事……现下也没人知道。不过安泽君安顿好北界事后，明日肯定会再来，肯定知无不言。”
拾陆所说不错。第二天上晌，天日晴好，安泽在西山外请人通传后，方进到院内见了故安。两人便在东院亭子里坐定，安泽先开口：“神官长该是等急了，请容我先说吧，之后若还有困惑，再请问不迟。”
故安点点头，亲自为两人倒上热茶。安泽看了看她神情，道，“第一桩事，我也是前日接信才知有了进展，先前本都并没指望……天帝陛下那儿，寻着了应对北芜原灵脉之事的法子，经数月努力，今已确定能成了。”
故安眼睛亮了亮，连声音都明朗许多，“若是方便，还请安泽君明言。”
安泽深吸一口气，斟酌道，“法子是从明界之中，长洵帝君所存手记中来，与天地间清浊两气、神魔两力相关。确切而言，是走帝君旧路，从世间万物纳浊气，转为魔力根源，注入灵脉。”
“可神魔诸物生性相抗……且不言纳浊气又将其转为魔力是何等难事，道理通畅，可若做起来容易，蓝秦、蓝楚岂不是早就去做？再者，若是天帝陛下统领诸神为之，又如何克服……”
“因此是等到有帝君旧法，才决定走这条路。”
日头渐高，正迎着安泽的眼，使他有些看不清故安面容。他二人言语急迫，声却平静，若论道法。
故安陡然住了口，听他答话，半晌，转而道，“这样。陛下实在是劳心了……不知如今进展究竟怎样？”
“能称顺利。”安泽莫名松了一口气，“此事若成，当然再好不过；若是不成，陛下与司廷、与各族遣来的长老，都已做了殉道决心。”
“陛下？！”
故安皱起眉头。
“陌城君渡劫重伤，九重天连储君也不稳，陛下这时要以身犯险，恕我直言，实在不妥。”
“神官长担忧得是。但陛下似是已有安排，只也没告诉我。”安泽道，“且这番前去，为免被浊气所噬，正需不生心魔之人前往，才最安稳。先前是青丘的涂山殿下逐个选出了八荒各族的人选，肃止长老则暂代陛下坐镇九重天——除去长老外，陛下自称是族中最当前去之人了。”
还未至晌午，天色却显出些黯淡来，恐是要下雪——然三梵这冬来还没下雪。安泽望着故安，她沉默许久，方又开口。
“我不能代朱雀族前去，是不能尽责，过后会向陛下手书致歉。”
“神官长不必自责。此行也没有那样危险，到时我亦会前往看顾。这阵法运转本要数百年乃至上千年之功，然这几个月除却召集各族外，陛下更去往小怀忧境，欲将阵法设在其中。如此，数月便可起效。”
安泽似说得有些渴了，端起手边的茶一饮而尽。故安似认真听着，又似跑了神，只默然学他，也喝光了杯里已经冷了的茶。
“陛下……”她轻声念了一句，然到底没有说完，便转话头，“我无甚疑问，只盼陛下一切顺利。那另一桩事？”
“第二桩事，则是关涉子桑君了。”
安泽本就知道，这亦是她关切之事，因而先说了昨日里瞒着拾陆等人的斗元力一句，又说他自己的猜测：这番劫数，恐怕还是与子桑君元神中的罗元力有关。
故安早已相信，这元极之力于子桑来说是祸不是福，如今更加笃定。幸而安泽直言，他师尊信中并未说别的，想来子桑君应当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涉及元极之力，还当保密，紫微甚至为此将一十六天全然封住了。
“师父要走了我的元天神剑，是可儿送了过去，想来是吸纳斗元力之用。不论之后能否驱使，总是要比没有倚仗好。因此，神官长，你不愿赌子桑君的命，更难赌自己的命，或许还有这条路可以……”
“如果，”故安望着他，慢慢道，“如果我能等的话，我一定会的。”
她身子一晃，安泽眼睛一睁，正要上前去扶，却见她靠稳了桌沿，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来，将里面丹药尽数服了下去。
“这是温渝留给我的药，本是他的，大抵最后一日，他用不上了。”她道，“子桑上回送来的，也就这些了，今日过后，便没有了。”
庭院中忽拂起寒风，在澄澈日光下愈显得冷。故安打了个寒颤，只在衣袖下压着自己的手。
她从前并不怕冷的。
她没等安泽应声，竟轻轻笑了。
“只怕我等不得了。”
安泽回至北界之后，心中仍有些不宁。他明白故安最后的话是何意，更对神蛊之毒铭记入骨。他知道，没有白慕尘逆天命、转经脉的药，故安哪怕多撑一日都是奇迹。
他当年体味过，且永远不会忘怀——毫无意义的努力，往日是取胜之源、今日却成夺命之由的神力。他部下能够与魔军鏖战数百个日夜的骁勇神将，一夜之间便失了心智；行伍间从来默默无闻的士兵则在辗转挣扎几十日后、在被吞噬神魂前的最后一刻自焚。
她说，无妨，到时候，我会提前几日闭关，也会提前和昭应说好、要拾陆为我准备丧事的。
她说，我至少要开一次断蛊锁，至少要主持完温渝的丧礼，至少……要给子桑留一封信。
隔日，拾陆便快步走进了他在北界的大营。
“安泽君，求你帮我，往天魔殿中给我师父传一句话。”她站在他面前，脸上有几乎干裂的泪痕，“神官长不答应，只有你能帮我了，这实则是我唯一一次不守规矩，我知你做事严明……安泽君，我求求你。”
安泽答应了她，而温渝的丧礼就在第二日举行，故安抱着拾陆收拢起来的、他的遗物，放进一副空荡荡的冰晶棺中。
冰晶棺将要放进祭殿，与三梵过往无数死战者，都在一起。
与他早已死去、又被他记了数万年的父亲在一起。
昭应就站在她身边，自始至终牵着她的衣袖。三梵的几位长老分列两侧，拾陆站在最尾，而两列最前、离棺最近的地方，归容和临初的两个位置空着。
二长老的位置也空着，他仍在司廷之中，此时……大抵正代朱雀族，为小怀忧境中险阵作着准备吧。
故安想。
其实……
她微微低头，眼中显出些茫然，映着遥远殿外阴沉的天——自她与安泽那日见面，天色始终阴着，然又始终不见雨雪。
其实，或许该告诉归容与临初的。
“安泽君帮小陆传话进来了。”
归容倏地睁开眼，收束手中刚刚结成的印，将其化作一道红光飞入面前高悬的法器之中，擦了擦头上的汗。
“说什么了？”她问。
临初却不出声了。他指尖还残留着安泽传话而来的一缕银光影子，影子早便消逝，他却仍盯着那儿看，久久也没说一个字。
“阿初！”
归容在他耳边喊了一声，心中已隐隐浮现出些猜测，她深吸一口气，“我们时日本就紧迫，容不得耽搁……快说啊！”
“……三件事，师姐。”
他从来温润清和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干瘪，便似被面前的、天魔殿中的业火燃烧殆尽。归容神色不变，“先说小安。”
临初点了点头。
“小陆说，小安撑不下去了。……确切来说，她最多再等五日，便要开启断蛊锁。”
“我——我料到了。”
她虽这样说，手还是瞬间落得冰凉，被临初反握住，轻轻地、却全然裹进他的手里。
“第二件，昭应回来了。平平安安，分毫无伤。”
仿佛是要给归容看，他露出一丝与平日里无异的温和笑容，然与眉间尚未褪去的苦杂在一块儿，在归容眼中便变作发涩的荒唐。她伸手去抚他眉头，还没碰到，脸上却已划过点冰凉。
“好，好……”她低声道，“那，第三件，阿初。”
“第三件，最后一……”
他的手却也凉了下来，归容只觉自己心跳得极快，嘴里却追问不出一个字，或是一瞬，或有千年万年那样长——临初道。
“阿渝……阿渝死了。”
他是自杀。明日，便要办丧礼。
他本想的是，只要他与师姐成功，便也能圆圆满满地救下阿渝。
神蛊毒效随修为而长，阿渝修为如今远不如小安，怎么也能……他走时明明说过……
说过不必自苦，说过三梵所求，从来都只是平安。
也或许是……
是温渝，真的也已等不了了。
照先前所算，他与师姐本在一月之前便能成事。
两人初秋入界，以临初所制神器为介，以两人神力轮流转圜，续百年前断了的养魂之业。起初两个多月，进展极为顺利。或是因如今业火充盈，不需再以他们神力相弥补，因此能全部注入残魂之中；或是因她往凡间一遭，又经渡劫飞升，元神本就有涅槃复苏之基……
总之，即使距神女魂魄完整只差一步，归容也渐渐试图与左辛一样，燃着仙元，使这进程再快些、再快些。
可近一月来，不论两人如何努力，如何剖出仙元相祭，这魂魄蕴养亦只停滞不前——停在仅差一步那处了。
“我原本还抱着些侥幸，以为还能慢慢来……阿初，我们真的没有时间了。”
归容站了起来，从怀里拿出一个珠银面具，正是故安的那一个。结界大殿中无分天日，除却业火，除却临初的神器外，唯有昏沉的光罩在头顶，将面具上繁复的刻纹映得愈发幽暗。
临初抬起眼来望着她，他瞳孔中是一片同样幽暗的黑，描摹着深不见底的纹路。
归容没有再看他。她张开手，那面具渐起悬空，浮至神器下方。她收手，十指几化千手，结出一个巨大的法印，将神器、面具与她自己都笼在其中。
而面具上则极慢、极慢的升起一道火红色的弧光，那光愈来愈重、愈来愈耀眼，最终几化作实体，化作一个明艳的、锋利的、女子的模样。
归容抬起头，目光纯净至极，缓缓盘坐在空中。
那是千万朵红莲中、入世神体中残魂之外，陵光神女的最后一缕魂魄。
她在燃自己的仙元。
临初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他就在那法印之外，层层结印、遍遍念诀，一次次探她情状。
她足燃了三天三夜，而一切如旧，未变分毫——直至第四日始，他眼见那法印的银光慢慢弱了下来。
临初眼眸骤暗，他飞身上前，一击将法印融碎，恰接住从中掉下来的归容。他单手结印，落在她胸前，磅礴神力凝作血色，与她口中溢出的血流在一块儿，渗进她的衣裙。
归容死人一般躺在他怀里，她的手已经开始变作青白，血也越流越慢。临初神情便如石刻，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可怕，他将她轻轻放在地上，改作双手结印，又将她裹于银光之中。
银光这番散去时候，归容睁开了眼睛。
法器掉在地上，滚进大殿一角；那个面具则拿在临初手中。归容只觉眼前蒙了层雾，她无一分力气，甚连经脉都痛。她明白——她又失败了。
临初正跪坐在她身边，脸色比死人更苍白。
“师姐。”她耳边嗡嗡作响，他的声音杂在其中，慢慢清晰起来，“不要试第二次了，你也不能试第二次了。”
归容答不出话。她想说没时间了，只有两天、或是一天。而临初说，“让我来吧。师姐，我们还有一个法子的，一直都有。”
他站了起来，看向大殿之内，看向这方向的尽头，归容艰难地抬起头望去，看到炽热的火焰的影子。
“我绝不会让你走上师父的路……我答应她的。”
答应她要复活神女，答应她和我自己，一定要让你好好的。
归容咽下又已满溢口中的血，挣扎着爬起来，去拽他的衣角。她再顾不得什么，顾不得自己嘶哑的嗓子，几如气音般微弱的话。
“若不是小安与阿渝意外，我们本就该等神魂自然复原，而绝不该、也不能进这天魔殿，来冒这个险……或说是让业火冒险。四百年了，殉了多少人的命，才使它稳住？阿初，你醒一醒！”
临初却仿佛再听不见她说的话了。
这也是唯一一次，是他们二人相识十几万年中的唯一一次。他抱着那个暗淡下来的面具，一步步走向面前的天魔殿大殿正中，走向那方雪石砚，走向雪石砚上烈烈如血的业火。
她的手慢慢僵住，停在他背影的方向。她极力压住惊慌的心绪，去想若出了事该怎么办。
她撑着地爬了起来，又摔倒，跌跌撞撞地往前，直到再也起不来，离他却仍像有再也够不到的距离。
“马上就好了，然后我就回来陪你，我们出去找七长老疗伤。只要……”
他柔声道，“师姐，你看，这神力何其强大。
“只要借这业火一分、只要一分力……从前也可以……小安就会没事，你也再不会有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