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冷,真冷。

    她打了个寒颤,立时听见耳边一直呼唤着的声响大起来,是她极为熟悉的女声,然她睡得沉,一时又分辨不出这熟悉究竟从哪儿来,因而顺势睁开了眼,又摸着手边的衣服拢了拢——

    “老祖!”

    陵光彻底清醒过来了。

    她是打着瞌睡睡着了,裹裹衣裳便好了许多,她眼前挨得极近的是修崖的脸:皱着眉头,嘴唇紧抿,可见这不是修崖尝试唤醒她的头一声。这也难怪,房中教她自己点起的火烘得柔和温暖,温南新送的这软榻又分外舒适,她便连张毯子都没拽就睡得香甜,甚险些着了凉。不对啊……修崖平日里分明是个稳重……是个最好脾性的人,怎的一两回叫她不起便气成这样。

    然还没待她问,也没应修崖答,更有一声从外屋冲进来。

    “陵光,你好大威风,我可等不及先进来了,你勿怪温南没拦住……”

    一袭紫衣,步履风风火火不见半分稳重之态,嘴里仍念叨不停,不是紫微更是谁。陵光眼皮没抬半分,打了个哈欠醒神,敷衍地整理几下衣饰,应一声:“谁拦得住你。难得见你这狼狈样,我高兴都来不及,说吧,什么火急火燎的事儿?是摔了长洵新雕的杯子还是……”

    “他哪还有空雕杯子?”紫微随意寻一处坐下,喘了口气,自他身后跟进来的温南则与修崖一块儿侍立一旁:这两位尊神要议事,既没有他们插嘴的空,也没有落座的去处,即便修崖是朱雀族当今的族长、温南新成了陵光的恋人也是一样。将紫微这句话分毫不差听了去,修崖是已从外头探得些消息的,因而面色更添凝重,温南则是一头雾水,下意识望向陵光。

    眼见陵光也变作正色,紫微终于深吸一口气,道。

    “天魔骅沨满载浊息,现世于凰图泊之西、白民古国都城了。”

    以盘古辟天地记起,父神母神造就四海洪荒、女娲造就十亿凡世三千世界已有十万余年。骅沨原就与创世神明一同化生,为一明一暗、一阴一阳、一神一魔。骅沨既作众魔之始,落手便在北荒北芜原种下魔族灵脉,而魔族、妖族、鬼族皆由这灵脉为源头而生。

    只不过骅沨既以灭为本,与天地相悖,就得有个谁来替代他,便如长洵等人在世间行父母二神之命一样。墨彧就此化生,统领魔族魔域,守护灵脉使它不为骅沨所用。骅沨又受诸神压制,只得隐去行踪,暗自吸纳洪荒与凡世浊息。如是许久,日积月累,也确能得到这般庞大力量。如今其实力已达鼎盛,方才能够现世,所及之处生灵皆易化作邪魔,唯事杀戮,若有朝一日浊息爆发,更是天地劫难。

    多年以来,诸神灵原本也都以净化浊息为要务,父神母神更是竭力寻找以求压制骅沨,然而连同样化生于天地的魔尊墨彧也不能感知其踪迹,便总是无功而返;更为棘手的是,自两万年前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大战而又双双陨落之后,水漩与业火两样元极之力便双双失传:虽被传到了长洵与陵光手中,但无人能驱使,灵气也就不见,如此天地五行缺二,诸神净化浊息之效也就十中去之□□。如此看来,今日之祸,早有患端。

    除却父神与母神,元极之力的去向也只有长洵和陵光两人知道。

    朱雀一脉本就承火神之息而生,生来便以业火为神力,连同凤凰一族在内,千百朱雀族子民都是从陵光的羽翼与神光底下诞生的,便也摘得这烈焰火苗。因而除却两位神明,旁的人虽未卷入那场大战,祝融却实打实地将陵光看作了自己最后的退路。

    祝融道,这业火源历经八万年养护,已生出一抹灵智神识来,如今他神身陨落、灰飞烟灭,业火源既与他分离,这灵识也就不受拘束,将带着一分业火落在八荒当中不知何处,多半是投胎至一灵体当中。他所托陵光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寻到这降世的灵识,使祂成为新的火神,以应天地将来大劫。

    自那以后,陵光收下业火源,苦寻两万年至今,依旧无果。想来是那灵识依旧飘荡,未有落脚之处,否则便多半会有所感应的。

    这两万年间,她当然也做了许多其他的、在她眼中同样很重要的事。

    除却那群小凤凰往西去了,住在西荒已极的白民国与凰图泊外,朱雀一族大多都已定居于北荒之南的广阔雪原,此处偏寒,积雪往往数月,与族人体质也算相契。甫落脚时候,族中便自选出了年岁与辈分都长的修崖为族长,打理族中诸事;其余几个几个没有选上的、然也颇有威望的小辈——诸如温南、归明云云,打从许久以前便张罗着建起村子,开垦荒原,为许多族人寻得安居,她也就此乐得清闲,做个除非生死关头否则万事不管的老祖宗。

    讲实在的,八万来岁,也并没那么老吧?

    除她以外,她那几个兄弟并没人同意这一看法。

    就在前不久,孟章曾带着他那已经十分威风的长子来她这儿添添阅历。孟章前脚甫一落座,后脚孩子便被修崖等人哄出去了。孟章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走在最后头的温南,开口却八竿子打不着什么正事:“昭尹杀伐果断,看着便能成大事,要继承龙族这个大摊子,多往八荒走走、结识些小辈是应当;佑德留在族地打理杂务,也向来聪明……”

    “如果你来这趟只是为了炫耀儿子,那昭尹留下,你可以走了。”

    陵光白眼一斜就要送客,孟章则连连摆手,“不识好赖。几位始神青神我关心不着,但白虎玄武他们的亲脉可也要子子孙孙好几代了。你倒好,皮相不赖,小情人刚谈上没几天,半点进展都无……究竟什么时候定下招赘啊?”

    “亲脉有什么要紧,我满北荒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她并没回应孟章对温南那句打趣,温南年纪太小,比修崖还小上两万余岁,人虽稳重,也对她温柔可靠、深情如许、百依百顺,确合她心意,她当初亦是被此打动,然许多事情还需再看,从无什么成婚的迫切。再者……她总觉两人间还缺了些什么。

    温南长久倾慕于她,两人缠绵时候,向来寡言的青年曾不慎吐露心意,道他苦苦修炼、率领族人建起城镇、使名字能够显露人前,这一路中有许多是为着能被她看到。这心思起初先被修崖所知,修崖结结实实哂笑一番:真真是惊天秘闻!未成想冷淡强势、说一不二的温郎君竟是为老祖守身如玉,这场痴恋难于……

    下一刻温南出手,修崖跑了。

    陵光别过脸去,捂着嘴笑得不停。她知温南是真迷糊了,平日里处事无一不矜、无一不小心,今晚却连这样心事也说给她听——连他们初次心意相通,她接过他亲手结成的斑斓的神草花环、他欣喜若狂时也没有。他们正趁雪原的短暂春日天盖地庐,陵光望着漆黑夜空中隐约相连的极明亮的星子,心下忽地泛起点酸软,手上也抱得紧了些,似带些安抚意。温南很快便睡着了,而她醒着,且渐渐明白那几分陌生的酸涩是因她轻飘飘的预感:她与温南是不会永远在一块儿的。

    02.

    若是这些如今想起便觉出太过安逸的事使她的敏锐变钝,以致没能觉察小凤凰那畔的异样,她是要一头撞死在空桑山上的。以至于听了紫微这番话,陵光一个字也不再说,当即起身,便要唤修崖与温南来——冲修崖交代族中诸事,教她千万安顿好;拉温南与自己一块儿往西荒去,能扒拉出来一个是一个,温南有日行万里的能耐,添上搬运个把凤凰应该也……

    紫微并无阻拦的意思:不论是谁也没拦住过陵光做事,他这个冤家更不会在此时自讨苦吃,因而只是在修崖还未赶回来的时刻将自己的话说完。来时他为免这些小辈自乱阵脚或将消息传出去,这些大事是半个字也没有泄露,此时便无所谓了,“情形应当还不算太糟,骅沨现世时候长洵和墨彧恰在西荒,墨彧更是第一时刻便感应得到,而后便传讯给我与青华,教往四方传递消息,眼下孟章他们多半也已知道了……”

    都到了这时候,紫微讲话还是絮絮叨叨,正是陵光最烦他的那一处。她干脆起身往外走,“也谈不上待客了,等我叫上温南,你跟我一起去。”

    紫微所说实则还是模糊,小凤凰他们能抵挡多久、死伤何数?长洵又要费多久才能助她子民脱身?她虽相信长洵和墨彧足以搅弄天地的本事,又明白消息既闭塞如此,恐怕波及范围并未太过可怖,但长洵甚要通报四方,可见事又不简单;再者,白民与凰图泊算是她的地界,此时此刻她又怎能不立即赶赴战场。

    紫微看似宽慰的话却打破她一分幻想。

    “此处已邻东海,同西荒相距远了些,又有冰雪阻隔,故而消息迟滞,你不必太过……”

    话音未落,修崖和温南已双双进门来,紫微当即住了口,看陵光凭空抓过一领殷红的斗篷披在身上,只留下“修崖照看好家里,温南跟我走”这么一句话,便闪身没了影子,不由得目瞪口呆,只得也一拂衣袖跟上了。

    他心中所想其实与陵光相似,只是缘由不同:他与长洵、墨彧、孟章这些人,化生虽极早,几与天地同寿,也已到了八荒灵气稳固、父母二神安得世间和平的好时候,骅沨又被压制多年,在他看来,终究搅不起什么太大风浪,紧要的只有救下凤凰族这一件事,陵光心焦也是自然,若青华真将孟章他们也叫来,清了白民与凰图泊,几人守在彼处打个几千几百年,耗尽气力将浊息净化殆尽,也就罢了。

    这并非他一人的预想。至少——除却已经见到骅沨的那些人以外,在父神与母神化形于凰图泊,四海山河生灵焚烧成灰,八荒一夜间遍布血肉和尸体、魔气和鬼气以前,所有人都是这般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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