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琴芳出身名门，在嫁进沈家前，已是上流圈子里有名的千金小姐。锦衣玉食里长起来，她接受的教育是传统且周密的。从持家用人的谋略到阳春白雪的雅趣，她有一套底蕴深厚的体系，这套体系在她做了当家主母后，便成了撑着沈家的轴心。
她事事考究，并不是炊金馔玉，而是能够周到、圆满、妥帖地安排好每件事，每个人都能感觉到被照拂，并能清楚地认识到这种照拂不是她的示弱，是她的兼容，于是又从心底生出敬重。
这是易琴芳最厉害的地方。这两代人里，唯有沈时昱得了她真传。
从后院回到前厅后，桌上已经备好了茶点。易琴芳瞧了一眼，便让人撤走泡好的白毫银针，换了正山小种，又添了一道八珍糕放到陈泱跟前。
打点好一切，周邈便散了人，自己把门带上去了屋外。
“女孩子的身体是最金贵的，要温火慢养，尤其是饮食上要避开寒凉的东西，多吃性温性平的才好。我听时昱说你这两服药下去，有了些起色，可不能大意了，还是得慢慢调养。”
“好，奶奶，我会小心的。”
易琴芳微笑颔首，目光落在陈泱虎口处的薄红，想起安韵打电话过来说的小意外，关切道：“手上的伤涂过药了吗？还疼不疼？”
陈泱摇了摇头，怕老人挂心，连忙解释：“回来时就涂了。只是看着红，不严重的，您不用担心。”
“那就好，今天去试的衣服合不合心意？”
“旗袍很漂亮，我很喜欢，让小姨费心了。”
“安韵喜欢张罗这些，而且总能找到既合适又出彩的。家里人出席正式场合的衣服全仰赖她。说起来，我这儿还有好些照片，拿给你看看，还能认一认人。”
易琴芳拄着拐杖要站起来，陈泱连忙劝止：“奶奶别动，您跟我说在哪儿，我去取。”
“乖孩子，你去屋外跟周叔说一声就行。”
陈泱推门出去，刚想开口，就注意到周邈身边放置的移动推车，一本本深色皮革装订的影集，按照书脊上烫金压制的年份依次摆放，每三年一本，一个百年世家的峥嵘全在这里了。
陈泱惊异地看看推车又看看周邈，老管家了然一笑，推着车往里走时，好心解释道：“老太太早有交代，所以提前准备好的。您无需有压力，虽然看着多，不用都记住，届时也会有人给您提点的。”
易琴芳让陈泱找到三十三年前那本，那一年沈时昱父母结婚。
婚礼那天沈家人到得齐整，易琴芳饶有耐心地指着相片跟她一个一个介绍，每个人的性格特征，行事风格都简要地提了一下。
突然，话在空中停了两秒。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后，她翻开了下一页。
“这是时昱的妈妈。”
照片的颜色已经不复鲜亮，雾蒙蒙地覆着时间的灰尘，但照片上的女人却依然美得分明。喧沸的人潮中央，她一手持捧花，一手撩起纯白的面纱，笑靥如花地看着镜头。
和安韵一样的杏仁眼，花瓣唇，但她的鼻峰却更峻挺，下颌线更锋锐，不似安韵那样温婉，倒多了几分清冷的倔强。
陈泱想，沈时昱还是更像他母亲一些。
往后翻一页接着一页，不同的场合里，安雅始终站在沈清源身边，两人十指紧扣，恩爱非常。突然，陈泱眼睛一亮，惊喜地指着襁褓中的孩子问道：“这是时昱吗？”
透过老花镜看了眼，易琴芳笑着点头，“对。”
“好小啊。”
“他是早产儿，生下来时只有3斤不到。”手指在照片上来回摩挲，她的声音在一声叹息后逐渐低了下去。
陈泱没想到沈时昱居然和自己一样，心里一揪：“为什么会早产呢？”
“因为安雅生病了。说来也怪我，要是早点儿发现不对就好了。”
老人的眼神渐渐迷离，她看着陈泱，但陈泱却觉得她的目光透过自己回溯到很远很远的曾经。
“清源和安雅是自由恋爱，刚结婚那两年确实很幸福。那会儿还没有时昱，清源也还没有继任家主，夫妇俩形影不离。安雅是国乐的首席琵琶，常去世界各地巡演，清源陪着她一个国家一个国家跑。得了空闲，两人就去各处旅游。”
易琴芳一边讲着往事，一边给陈泱翻看那时的照片。
在最相爱的时候，他们在南欧的百年教堂前热吻，在世界尽头的极地之夜里紧紧相拥，在坦桑尼亚大草原上追逐角马迁徙，在澳洲西海岸见证座头鲸群洄游。世界各处有他们尽情爱过的证据，短暂的，极致的，热烈的。
“但清源始终是沈家的长子，是家族培养的继承人，他有他必须承担的责任。继任的头几年最忙，族里的，集团的，总有些人还没完全信服他，一茬接一茬处理不完的事，白头发都长出来。安雅见他这个样子，自然也心急，想帮他分担，就辞了国乐的工作，学着权衡人心，应酬内外。她和我学，也自己琢磨，逼着自己在短时间内成为另一个人。”
这时候的照片，很少看到他们合体。沈清源更像之前匆匆那面见过的样子，一个肃整，冷冽，执掌大权的上位者，而安雅则是穿着优雅的套装，出席在各种名流场合里，挂着弧度统一的笑容，眼角却冷冷地向下坠。
“她融入得太快，以至于我们都忽略了一件事，清源生来便知道自己要成为谁，所以他很快就适应了家主的身份。但安雅并没有出生在这个环境里。她原生家庭小而美，能够给她完全的自由，让她成为一个敏锐、细腻、纯真、感性的艺术家。然而，这些特质在她强迫自己做‘沈太太’时都成了折磨她的利器。”
他们太相爱了，才会令她产生无往不胜的错觉，以为自己可以成为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意识到这点，陈泱蓦然觉得酸楚，不忍往下听。
痛苦的回忆涌上来，易琴芳的声音低微，带着哽咽：
“安雅怀孕后没多久便确诊了抑郁，却因为顾着孩子不肯吃药。就这样硬生生拖到孕晚期，重度抑郁对身体的损耗让她有了流产的征兆，只能提前引产。时昱生下来便住进了保温箱，各项体征都不好，医院让我们做好准备。”
尽管知道他现在很健康，陈泱依然感觉呼吸一滞。孩子出生就被下了最后通牒，这对一个母亲而言何其残忍。她怯怯问道：“后来呢？”
“安雅觉得是自己的错，她就惩罚自己啊。像铁了心要把自己熬干一样，不睡觉，饭也吃不进去，最后只能吊着营养瓶续命，孩子还没出来，她眼看着就快断气了。清源那会儿什么办法都想遍了，最后只能在安雅病床前求她，日日求夜夜求，求她不要放弃，就当是为了时昱。”
“大概是这句话激起安雅求生的意志，于是又撑了过来。好在时昱是个争气的孩子，后来又有他爷爷亲自调养，体格比寻常孩子还要好。他长得像安雅，漂亮得跟瓷娃娃似的，又聪明有天赋，是我们家开蒙最早的孩子。就在我们以为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的时候，安雅病情又反复了。”
“有一次发病，她失手打了时昱，从那以后，她就不再亲近孩子了。她怕自己控制不住再伤害他。我们家世代中医，却对她的抑郁症束手无策，让好好一个孩子受了这么多罪，是沈家对不起她。”
放在角落的古董西洋钟敲响了整点的钟声，那声音沉缓而滞闷，在偌大的厅室里久久盘桓，令陈泱想起普陀峰顶的古钟，还有那寂寂的天，和扫不完的落叶。
“那，为什么要让她住到太清观里去呢？”
易琴芳有些意外地抬眼，没想到陈泱竟知道这件事，但转念一想，自己本意也是要把这些事全部说给她听的，于是顺着她的话继续讲下去：
“是安雅的要求。她觉得自己是拖累，原本想离婚，清源不同意，她就提出要去太清观住一段时间。那时候几次测评，她的自杀指数都已逼近红线，安雅的心理医生认为换个环境或许对她病情有利，于是清源才把她送了过去。”
“可是哪能真让她一个人在那儿呢。清源唯恐她出事，一整个医疗团队都住在普陀峰的山庄里，观内各处都安设了摄像头，派人24小时守着。刚去那几个月，她跟着道观里的僧人修行，状态平和，指数也在变好。清源每周末会带时昱去看她，一家人吃个饭，在林间散散步，时昱总问什么时候妈妈才能回家，清源跟他说快了。”
讲到这里时，易琴芳让陈泱去拿了另一本相册。
翻开相册，这时候的沈时昱已经隐隐有了他现在的样子，温雅持重，不苟言笑，只那一双眼清炯炯的，还有些孩童的样子。照片里他总是端端地立着或坐着，像覆着白雪的青松。
唯有一张他笑得很开怀。那天的阳光应该很好，澄黄的银杏叶漫天翻飞，落在他头上，笑意温婉的母亲俯身替他整理。
母子间的寻常互动，陈泱却看了很久才舍得移开眼。易琴芳安静地坐在一旁喝茶，任由陈泱翻下去。覆膜翻动时发出窸窣的声响，缓慢而郑重，直到还剩几页时，陈泱猛地抬起头。
没有了。
相册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安雅。
她想起书脊上印着的年份，这一年沈时昱正好十岁，这一年他永远地失去了母亲。
她事事考究，并不是炊金馔玉，而是能够周到、圆满、妥帖地安排好每件事，每个人都能感觉到被照拂，并能清楚地认识到这种照拂不是她的示弱，是她的兼容，于是又从心底生出敬重。
这是易琴芳最厉害的地方。这两代人里，唯有沈时昱得了她真传。
从后院回到前厅后，桌上已经备好了茶点。易琴芳瞧了一眼，便让人撤走泡好的白毫银针，换了正山小种，又添了一道八珍糕放到陈泱跟前。
打点好一切，周邈便散了人，自己把门带上去了屋外。
“女孩子的身体是最金贵的，要温火慢养，尤其是饮食上要避开寒凉的东西，多吃性温性平的才好。我听时昱说你这两服药下去，有了些起色，可不能大意了，还是得慢慢调养。”
“好，奶奶，我会小心的。”
易琴芳微笑颔首，目光落在陈泱虎口处的薄红，想起安韵打电话过来说的小意外，关切道：“手上的伤涂过药了吗？还疼不疼？”
陈泱摇了摇头，怕老人挂心，连忙解释：“回来时就涂了。只是看着红，不严重的，您不用担心。”
“那就好，今天去试的衣服合不合心意？”
“旗袍很漂亮，我很喜欢，让小姨费心了。”
“安韵喜欢张罗这些，而且总能找到既合适又出彩的。家里人出席正式场合的衣服全仰赖她。说起来，我这儿还有好些照片，拿给你看看，还能认一认人。”
易琴芳拄着拐杖要站起来，陈泱连忙劝止：“奶奶别动，您跟我说在哪儿，我去取。”
“乖孩子，你去屋外跟周叔说一声就行。”
陈泱推门出去，刚想开口，就注意到周邈身边放置的移动推车，一本本深色皮革装订的影集，按照书脊上烫金压制的年份依次摆放，每三年一本，一个百年世家的峥嵘全在这里了。
陈泱惊异地看看推车又看看周邈，老管家了然一笑，推着车往里走时，好心解释道：“老太太早有交代，所以提前准备好的。您无需有压力，虽然看着多，不用都记住，届时也会有人给您提点的。”
易琴芳让陈泱找到三十三年前那本，那一年沈时昱父母结婚。
婚礼那天沈家人到得齐整，易琴芳饶有耐心地指着相片跟她一个一个介绍，每个人的性格特征，行事风格都简要地提了一下。
突然，话在空中停了两秒。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后，她翻开了下一页。
“这是时昱的妈妈。”
照片的颜色已经不复鲜亮，雾蒙蒙地覆着时间的灰尘，但照片上的女人却依然美得分明。喧沸的人潮中央，她一手持捧花，一手撩起纯白的面纱，笑靥如花地看着镜头。
和安韵一样的杏仁眼，花瓣唇，但她的鼻峰却更峻挺，下颌线更锋锐，不似安韵那样温婉，倒多了几分清冷的倔强。
陈泱想，沈时昱还是更像他母亲一些。
往后翻一页接着一页，不同的场合里，安雅始终站在沈清源身边，两人十指紧扣，恩爱非常。突然，陈泱眼睛一亮，惊喜地指着襁褓中的孩子问道：“这是时昱吗？”
透过老花镜看了眼，易琴芳笑着点头，“对。”
“好小啊。”
“他是早产儿，生下来时只有3斤不到。”手指在照片上来回摩挲，她的声音在一声叹息后逐渐低了下去。
陈泱没想到沈时昱居然和自己一样，心里一揪：“为什么会早产呢？”
“因为安雅生病了。说来也怪我，要是早点儿发现不对就好了。”
老人的眼神渐渐迷离，她看着陈泱，但陈泱却觉得她的目光透过自己回溯到很远很远的曾经。
“清源和安雅是自由恋爱，刚结婚那两年确实很幸福。那会儿还没有时昱，清源也还没有继任家主，夫妇俩形影不离。安雅是国乐的首席琵琶，常去世界各地巡演，清源陪着她一个国家一个国家跑。得了空闲，两人就去各处旅游。”
易琴芳一边讲着往事，一边给陈泱翻看那时的照片。
在最相爱的时候，他们在南欧的百年教堂前热吻，在世界尽头的极地之夜里紧紧相拥，在坦桑尼亚大草原上追逐角马迁徙，在澳洲西海岸见证座头鲸群洄游。世界各处有他们尽情爱过的证据，短暂的，极致的，热烈的。
“但清源始终是沈家的长子，是家族培养的继承人，他有他必须承担的责任。继任的头几年最忙，族里的，集团的，总有些人还没完全信服他，一茬接一茬处理不完的事，白头发都长出来。安雅见他这个样子，自然也心急，想帮他分担，就辞了国乐的工作，学着权衡人心，应酬内外。她和我学，也自己琢磨，逼着自己在短时间内成为另一个人。”
这时候的照片，很少看到他们合体。沈清源更像之前匆匆那面见过的样子，一个肃整，冷冽，执掌大权的上位者，而安雅则是穿着优雅的套装，出席在各种名流场合里，挂着弧度统一的笑容，眼角却冷冷地向下坠。
“她融入得太快，以至于我们都忽略了一件事，清源生来便知道自己要成为谁，所以他很快就适应了家主的身份。但安雅并没有出生在这个环境里。她原生家庭小而美，能够给她完全的自由，让她成为一个敏锐、细腻、纯真、感性的艺术家。然而，这些特质在她强迫自己做‘沈太太’时都成了折磨她的利器。”
他们太相爱了，才会令她产生无往不胜的错觉，以为自己可以成为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意识到这点，陈泱蓦然觉得酸楚，不忍往下听。
痛苦的回忆涌上来，易琴芳的声音低微，带着哽咽：
“安雅怀孕后没多久便确诊了抑郁，却因为顾着孩子不肯吃药。就这样硬生生拖到孕晚期，重度抑郁对身体的损耗让她有了流产的征兆，只能提前引产。时昱生下来便住进了保温箱，各项体征都不好，医院让我们做好准备。”
尽管知道他现在很健康，陈泱依然感觉呼吸一滞。孩子出生就被下了最后通牒，这对一个母亲而言何其残忍。她怯怯问道：“后来呢？”
“安雅觉得是自己的错，她就惩罚自己啊。像铁了心要把自己熬干一样，不睡觉，饭也吃不进去，最后只能吊着营养瓶续命，孩子还没出来，她眼看着就快断气了。清源那会儿什么办法都想遍了，最后只能在安雅病床前求她，日日求夜夜求，求她不要放弃，就当是为了时昱。”
“大概是这句话激起安雅求生的意志，于是又撑了过来。好在时昱是个争气的孩子，后来又有他爷爷亲自调养，体格比寻常孩子还要好。他长得像安雅，漂亮得跟瓷娃娃似的，又聪明有天赋，是我们家开蒙最早的孩子。就在我们以为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的时候，安雅病情又反复了。”
“有一次发病，她失手打了时昱，从那以后，她就不再亲近孩子了。她怕自己控制不住再伤害他。我们家世代中医，却对她的抑郁症束手无策，让好好一个孩子受了这么多罪，是沈家对不起她。”
放在角落的古董西洋钟敲响了整点的钟声，那声音沉缓而滞闷，在偌大的厅室里久久盘桓，令陈泱想起普陀峰顶的古钟，还有那寂寂的天，和扫不完的落叶。
“那，为什么要让她住到太清观里去呢？”
易琴芳有些意外地抬眼，没想到陈泱竟知道这件事，但转念一想，自己本意也是要把这些事全部说给她听的，于是顺着她的话继续讲下去：
“是安雅的要求。她觉得自己是拖累，原本想离婚，清源不同意，她就提出要去太清观住一段时间。那时候几次测评，她的自杀指数都已逼近红线，安雅的心理医生认为换个环境或许对她病情有利，于是清源才把她送了过去。”
“可是哪能真让她一个人在那儿呢。清源唯恐她出事，一整个医疗团队都住在普陀峰的山庄里，观内各处都安设了摄像头，派人24小时守着。刚去那几个月，她跟着道观里的僧人修行，状态平和，指数也在变好。清源每周末会带时昱去看她，一家人吃个饭，在林间散散步，时昱总问什么时候妈妈才能回家，清源跟他说快了。”
讲到这里时，易琴芳让陈泱去拿了另一本相册。
翻开相册，这时候的沈时昱已经隐隐有了他现在的样子，温雅持重，不苟言笑，只那一双眼清炯炯的，还有些孩童的样子。照片里他总是端端地立着或坐着，像覆着白雪的青松。
唯有一张他笑得很开怀。那天的阳光应该很好，澄黄的银杏叶漫天翻飞，落在他头上，笑意温婉的母亲俯身替他整理。
母子间的寻常互动，陈泱却看了很久才舍得移开眼。易琴芳安静地坐在一旁喝茶，任由陈泱翻下去。覆膜翻动时发出窸窣的声响，缓慢而郑重，直到还剩几页时，陈泱猛地抬起头。
没有了。
相册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安雅。
她想起书脊上印着的年份，这一年沈时昱正好十岁，这一年他永远地失去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