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鹿压下扬起的嘴角,咳嗽两声,抬起头,神色自若地用下巴点了点他床头柜上的餐盒,“不就在你手边吗,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吴量子噎了一下,嘟囔道:“真没礼貌”。

    说罢艰难侧过身子,掀开餐盒的盖子,和平常也没什么两样嘛。他突然又没了胃口,正要重新盖上。

    林鹿已到了他的手边,用手背探了一下餐盒的温度,庆幸说:“还好,还是热的”。

    她看了看床边的护理桌,上面摆满了资料,“先把这些东西挪开,吃完饭我再给你摆回原样,可以不?”

    吴量子默不作声,林鹿就懂了,这是一种默许。

    把东西移到窗边的书桌后,林鹿在护理桌上垫了几张白纸,将餐盒放到上面。站远些,观察了一下高度,她又任劳任怨把病床摇高些,并调整好护理桌的位置。

    这才拍了拍手,满意地说:“开饭吧!老祖宗!”

    这称呼把素来不苟言笑的吴量子逗乐了,他无奈笑骂一声:“癫仔”。

    终于肯开始吃饭了。

    林鹿松了口气,才切身体会到“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含义,还真像叛逆小孩子一样难哄。

    安静等他吃完饭,林鹿把垃圾都收拾好,打包放置在门旁。又将护理桌擦拭干净后,把他的资料放回原处。

    位置当真原封不动,连角度都相差不过分毫。吴量子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感觉气都顺了不少。

    林鹿赶在他心情不错、还没开始撵人之前,问道:“您是在誊写资料吗?”她刚才粗略看了眼他手札上的内容,似乎和翻开的书页有些重合。

    吴量子皱了皱眉。

    “我可以帮您把资料摘录到电脑上,到时再打印成册,您也可以把更多精力放在有意义的研究上不是?”

    其实吴量子作为老一派的院士,也曾尝试过学习使用电脑打字,但速度实在是不敢恭维,所以他的一些课件等资料都由此前的学生代劳,但现在已经退休,他独来独往也不再好意思麻烦别人,只好重回最朴实的记录方法。

    “您日理万机,可不能让您把宝贵时间白白浪费在这种琐事上了,这都是我们这种数字劳工该做的事!”林鹿耍宝似的,用夸张的狗腿子语气打消了吴量子尚存的顾虑。

    一老一小就这样分坐病房的两方,互不干扰地开始忙起手头上的事儿。一时间,房里只能听到翻阅书页和轻敲键盘的声音,竟有种说不出的融洽。

    窗外大雪纷飞,玻璃窗上蒙了一层水雾,林鹿敲电脑敲得累了,就停下来用指头在窗上随意画上几个字符。吴量子偶尔也会放下手上的书册,抬头看看她在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喜欢吃鱼?”

    林鹿心神一晃,才意识到窗上都被她画满了小鱼。她慌忙擦掉这些图案,却沾了满手的水渍。

    面对吴量子探究的眼神,林鹿支支吾吾地起身说:“我、我去帮你把资料打印出来”。

    随着她逃也似的关上门,屋内又重新恢复以往的死寂。吴量子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继续翻阅起手上的资料。

    没过一分钟,他又下意识抬起头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

    “听说应急援助物资到了,院长可激动了,运了好几车最新最好的治疗和防护用品呢!楼下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而且好像还是私人捐赠的?这么善良,活该那么有钱……”

    林鹿在打印材料时,外面几个空闲的护士坐在长凳上聊起天,跟守在楼下与死神搏斗的医护不同,死亡的阴影似乎还尚未弥漫到这里。

    “有人拍了照片发群里说,好几大箱单独标注了是给林鹿记者的,指名道姓哦”。

    “真的假的!不会是因为林记者在这里才捐的吧?”

    “那就不知道了……”

    最后一页A4纸从打印机里跳出来后,机器运作的声音停止了,门外的交谈声也渐渐散了。

    林鹿正将打印的资料整理成册,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一声。

    她单手划亮屏幕。

    【麦穗】今天也还平安活着吗?

    【麦穗】你先收到的是我寄的物资吧!一定是的!我不可能比程司屿那家伙慢!

    林鹿轻笑一声,虽还只在医院待了两天不到,但她已经被这些家伙吵得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撒手人寰了。

    文君、麦穗、祁信、傅正清、茶茶甚至是南知和蒋随舟,几乎每隔半小时,就会有人来问自己“是否还平安”。

    不过……麦穗为什么会提到程司屿?林鹿正要询问一番。

    屏幕顶端就跳出了程司屿的信息。

    「东西已送到。不用感谢我,是茶茶委托我寄给你的。多加小心」

    林鹿心中感到一阵温暖,在这群人叽叽喳喳的隔空陪伴下,连面目可憎的病毒都仿佛变得无需惧怕了。

    拿上资料,返回病房中途,几个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推着移动护理床,匆忙打开吴量子隔壁的一间房,没过一会儿,护理床又被推了出来,床上躺着一个面色潮红的小女孩。

    “她怎么又发烧了!不是说没有被感染吗?怎么会把她转到高层?不知道吴老就住在隔壁吗?万一……”

    “是、是吴老说如果本院不接收她的话,就把她转到他隔壁的……”

    随着一行人逐渐走远,林鹿从拐角处露出半个身形,她无意识攥紧手中的册子,半晌,才神色自若地打开吴量子的房间。

    -

    “怎么打印个资料都用了那么久?”几乎是打开门的同一瞬间,吴量子就开口说道,语气中还带着一丝抱怨。

    但林鹿听出他的话里并没有苛责,她弯起一个讨巧的笑眸,“又怎么了老祖宗?是想我了吗?”

    吴量子欲言又止,抬起的手放下,又抬起,隔空点了点她,“你呀,你这女娃”。

    林鹿把资料递给他,趁他翻阅检查时,在屋里晃了一圈,佯装不经意间提到:“你隔壁有个小女孩发烧,我正好撞上了,不会被传染吧?”

    吴量子翻了一页,“不会的,她没有被感染”。

    “你又不认识她,你咋知道的”。

    翻页的声音戛然而止,吴量子眼皮都没抬起,浑厚而沧桑的嗓音缓缓说:“林鹿,不要在我这儿耍小聪明”。

    林鹿的心跳都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后,脸上也泛起羞愧难当的赧红。是她自作聪明了,吴量子是何等人,怎么可能看不透她话里低级的小把戏。

    与这样的人相处,最重要的是真诚。

    她老老实实坐回沙发,忏悔似的低下头,沉默不语。

    吴量子满意地检查完材料,才意识到房里似乎过于安静了。看着一副鸵鸟状的小女娃,他这辈子破天荒地开始反思自己说的话是不是太不留情面了,毕竟她只是个小辈,面子薄。

    浑然忘了自己以前“横眉冷对千夫指”时,那副“我不是针对你一个人,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的做派。

    *

    如吴量子所说,关云菘又被送回病房时已经退了烧,但依旧没有测出病毒感染。

    林鹿去看了她一眼,小姑娘像只小刺猬一样满是戒备,无论林鹿说什么,她都只是静静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一言不发,只有在听到关父的名字时眨了眨眼,默默流下两行泪。

    她已经知道爸爸去世了。

    林鹿叹了口气,趴在床边,用湿纸巾替她擦掉泪痕,关云菘无声地撇开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她。

    “我明天再来看你”。

    林鹿关上房门,她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入夜后的寒风更甚,暗蓝的天空中,飞絮般的流云被风裹挟着一泻千里。

    林鹿在天台上吹着风,兵荒马乱的一天,直到现在她才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

    微信一刻不看,未读消息就已经翻不到头了。

    她有意无意地点进与游俞的聊天框里,看看他今天有没有给自己发消息。

    没有。一条都没有。

    她气恼地退出去,没过两秒,他的头像就被无数个红点淹没。

    有那么忙吗?他到底在忙什么?他是不是还在生气?林鹿不死心地费了好大劲儿再次翻出与他的聊天框。

    正想着要不要主动跟他道歉,一个语音通话就跳了出来。

    林鹿吓得指尖一抖,误点了挂断。

    -

    【对方已拒绝】

    游俞呆呆地看着这冷冰冰的五个字,竟觉得这些字化作了五把利刃毫不留情地扎进自己的心脏。

    忍了一天,终于等到晚上,挑了一个林鹿可能不太忙的时间点,游俞只想找她解开上午的误会。

    他没有怪她自作主张,更不会干涉她的任何决定。

    小鹿……

    小鹿……

    游俞本就惨白的脸色更加失去几分血色,嘴唇翕动着,嗓子却沙哑得发不出一个音节,眼前也是一片昏花。

    *

    看清屏幕上的字后,林鹿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她怎么把小俞的电话挂了!她真该死啊!

    整理好情绪,回拨。

    铃声还没响起,语音电话就被接通了。就好像对方一直守在与她的聊天页面,一秒不敢松懈。

    通话时长的数字正在匀速跳动,半分钟过去了,始终没人先说话。

    “小俞?”

    “小鹿!”

    两人同时开口。

    “你……”

    “你先说!”

    又陷入短暂的沉默。

    林鹿咳嗽一声,本打算清清嗓子。

    “小鹿,你、你怎么咳嗽了?你还好吗?”游俞焦虑地在过道来回走动,他不知道林鹿现在的状况如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胆战心惊。

    听着对面急切的声音,林鹿想了想,直接把语音通话转成了视频聊天。

    游俞放大版的俊脸懵懵地看着镜头,下一秒,他就将镜头拉远了些,慌乱地理了理被自己挠成鸡窝的头发。

    林鹿忍住笑,举着镜头将全身上下照了一通,又转着圈拍了拍周边的环境,“你看,我很好,高层挺安全的”。

    “你在外面吗?”

    “嗯,天台”。

    对面的镜头突然一黑,林鹿还以为是自己手机出了问题,正要挂掉电话重播一次。

    突然听到对面喘着粗气说:“小鹿,你等等”。

    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游俞的脸又再次出现在屏幕里,他的视线望向镜头外,随着手臂的摆动,那边的镜头也剧烈晃动两下。

    “小鹿!我看到你了!你看对面!”游俞的眼睛亮亮的,纷纷星光仿佛落入他的眼眸。

    林鹿抬头,对面的天台上一个黑影大幅度地摆动着,摇晃的手上还攥着亮屏的手机,像握住了一颗星星。

    林鹿哑然失笑,她单手撑在天台的围栏上,盯着屏幕里意气风发的游俞,主动说:“小俞,对不起”。

    游俞僵住了,“为、为什么跟我说这句话”。

    “上午我莫名其妙对你发脾气了,是我不好,你会原谅我吗?”

    原来是这个……游俞紧绷的神经瞬间瓦解,凝固的血液也开始正常流动起来。他还以为林鹿要说“对不起,你不要喜欢我了,我也不会给你答案”。

    他害怕听到这句话。

    “小鹿,你永远都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也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游俞舒缓低沉的嗓音在凌冽的寒风中,反而更显温柔,“更不用谈什么原谅了”。我不要你说得那么生分。

    林鹿做好的一切心理建设都悉数倾塌。太犯规了,他这句话一说出来,她还能如何应对?

    眼眶热热的,也许是被风吹的,林鹿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嘟囔:“你这样不好”。

    游俞的心一下被提起。

    “你这样,让人很想欺负你,搞得我以后脾气会越来越差的”。

    游俞听懂了她的话,轻笑一声:“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只会对你这样,旁人可欺负不了我。没关系的,你脾气再差我也甘之如饴。

    但林鹿不懂,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屏幕里的游俞,“你就是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

    游俞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义愤填膺地“教训”自己,笑眼里满是纵容。

    他觉得自己好像中毒了,那个病毒叫“小鹿”。他的情绪好像全部都由她的一举一动而掌控,明明一整天都在恐慌和担忧中煎熬,可是现在却又能变得如此快活。

    他无比沉溺于这种感觉。

    林鹿说着说着,察觉到氛围好像变得不太对劲,心虚地瞟了一眼游俞,他那眼神都快拉丝了。

    “小鹿……我可以向你提一个请求吗?”

    “嗯,嗯?”林鹿囫囵应下,眼神飘忽不定,不敢直视屏幕里的游俞。

    “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说,让我不再喜欢你这样的话呀?”游俞垂下眸子,即使他知道这只是小鹿的一句气话,但在他心里,连喜欢她都不被允许,与她不喜欢自己,是同样让他难以承受的事情,或许……更甚。

    林鹿耳尖不争气地红了,却还要梗着脖子狡辩道:“你喜不喜欢是你自己的事,难道我让你不喜欢,你就会照做吗?”

    看着游俞瞬间耷拉下来的嘴角,林鹿的心又变得软趴趴的,哎,小狗的请求真是让人无法拒绝。

    “好吧,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这样说了,我保证!”

    游俞扬起大大的笑容,看起来莫名有些傻里傻气,“那、那我还能得到答案吗?”

    他那语气就好像在问,那你还会喜欢我吗?那你还跟我天下第一好吗?

    “笨蛋”,林鹿傲娇地哼了一声,“看表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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