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一刻,太傅府

    暖阳挂在浅云色的苍穹之上,秋风飒然而过,万木轻轻摇曳。高墙环绕之下,屋舍鳞次栉比,聚而有序。屋檐下,下人们井然有序的将主家今日份的膳食送往厢房内。

    “解娘子,老爷在里面等你用膳。”

    解玉点头,径直往里面走。刚推开面前的板门,便看见一位老者坐在主座上面。双鬓斑白,但精气神十足。想必他便是一直与自己通信的外祖父,沈太傅,沈钟岐了。

    “阿玉,你来了,快,快来坐到我身边来。”沈钟岐手上拄着拐杖,浑浊的双眼在看见解玉的那一刹那变得清晰有神,连忙请解玉坐到自己身边来。

    自打解玉一生下来,便未曾见过自己的外祖父。是后来谢家出事,沈钟岐私下与她通过几封信,暗地里也曾帮过自己,她才知晓原来那个桃李满天下的沈太傅,竟然是他的外祖父。

    见解玉站在原地不动,沈钟岐拄着拐杖,蹒跚的往她的方向走来,眼眶不禁有些湿润:“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长得和你母亲真像,要是你母亲还在世……不提这些了,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菜,我便叫人一样准备了点,陵安菜式和京都菜式都有。”

    解玉注意到刚才沈钟岐抬起的手,是想摸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收回了。于是在沈钟岐转身的一刹那,挽过他的胳膊,亲昵的扶他入座。

    沈钟岐心里百感交集,他知道解玉此番入京必定危机重重,若是她放下了仇怨,他定会护佑她平安到老。可她要是放不下,京都这财豹窝,他也不知道能护的到几时。

    当年位卑言轻,没能护住自己的女儿,如今他定要护好解玉。

    沈家虽是簪缨之族,却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沈钟岐一边给解玉布菜,一边询问着解玉近些年的近况。

    看见解玉饭碗旁的几颗米粒,沈钟岐想起她刚学会吃饭时,女儿便写信说过她是个不安稳的性子,吃饭老是会漏饭。可他那时还在和女儿赌气,一百零八封信,一封都未曾回过。

    沈钟岐用衣袖摸了摸眼睛,试探性的问道:“阿玉,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吗?”

    如果可以,他不想让解玉陷入险境。

    正在埋头吃饭的解玉闻言抬起头,语气沉沉的:“外祖父,如果我说我想杀奸佞,还我谢家的公道,你会支持我吗。”

    作为唯一一个还在世亲人,解玉不想瞒他。当初那封圣旨送往东夷山时,她明明知道师傅在哪,随时可以叫师傅回来,可是她并没有。因为她想回京都,想查清楚九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竟叫一个赤诚忠心的战神,落得一个灭门的下场。

    沈钟岐意料之中的回答,就像是今早知道是她放的那一把火一样。

    “阿玉,记住。你做任何事情,外祖父都会成为你有力的臂膀。”说罢,沈钟岐拍了拍解玉的肩,“但前提是,自己得有命斗。”

    用完午膳,沈钟岐将解玉叫到了书房。

    沈钟岐的书房南北通透,里面放了不少藏世的孤本。可当解玉的视线扫过那个黑檀木书桌的时候,眼神一顿。连忙走进拿起了上面摆放着的琉璃杯盏,和风将客居的桌子上面放着的杯盏,如出一辙。

    沈钟岐以为解玉喜欢那个五彩琉璃盏,便派人将剩下的几个都取了出来,放到解玉面前。

    “喜欢?祖父送你便是。”

    “不是,外祖父,能告诉我这个是从哪来的吗,我昨日见到过一个一模一样的。”解玉走到户牖旁,将那个琉璃杯盏置于日光下,确定了这就是昨日的那个琉璃盏。

    “早些年胡域求和,向天子进贡了三套着五彩琉璃杯盏。一套给了我,一套给了太子,剩下的那套放在宫中。”沈钟岐甚是不解的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解玉将那个杯盏攥在手心,才反应过来为何今日宣政殿上那太子会提及眼角的痣和陵安口音了。原来一开始就是想要针对我,可是我俩素不相识,他图什么呢。

    “没事。”解玉将杯盏放回了原位,看向沈钟岐,“外祖父今日约我,不只是请我吃个饭这么简单吧。”

    沈钟岐用食指点了点解玉,嘴角噙着笑:“你还真是聪慧。”

    说罢便转身从后面书架上的暗格里拿出了一张亚麻黄的纸,是抱惜府的地契,顺势递给了解玉。

    “这是你母亲的那座府邸,我想来你还没有落脚之处,总住在皇宫里也不方便。到时候我就对外宣称,你医术了得,治好了我的重病,这便是是给你的谢礼。”

    解玉怎么会不记得抱惜府,小时候她最喜欢跑去抱惜府玩。因为那里种满了她母亲最爱的樱桃树,花瓣凋谢后,她便会撑着头盯着树梢,盼着早日能吃到樱桃。

    陪着沈钟岐下完两局棋后,解玉便道别了,她要去会会那个“东宫废子”。

    临行前,沈钟岐叫住了解玉,朝她招招手:阿玉,羚羊挂角,雁过无痕。你的身后是我沈钟岐,从你来京都起,我自会替你摆平任何事。”

    久违的亲情,如潮水般向解玉涌来。解玉心一漏,昨夜之事,外祖父怎会察觉。但更多的是心酸,立马又折返回去紧紧的抱住了沈钟岐。她这一次,定会护住她所爱之人。

    出了太傅府,解玉首先便是去接了花时到抱惜府,又雇了几个得力的人手将她的几个大箱子从风将客居里面搬了出来。至于昨夜被打碎的琉璃杯盏,思考了一小会,解玉还是决定将它用小方巾包了起来,一起带到了抱惜府。

    入了秋,天也就黑得快些。一会儿,天空暗成淡蓝,整个京都被静谧与湿重笼罩着。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廊檐下的灯笼散发出点点幽光。不知是哪家的院子传出了几声虫鸣,忽高忽低,连绵不绝。

    解玉从宫中搬东西出来时,从几个宫人口中得知,太子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欢在合美楼听曲儿,没准她去合美楼还能碰碰运气呢。

    再次踏进合美楼,解玉竟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奇怪奇怪。而那青衣娘子像是什么也未发生一样,摇曳着腰肢前来招呼着解玉。

    空气中混杂着美酒和椒兰的味道,叫解玉好不适应,遂打开扇子驱了驱味儿。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被青衣娘子带到听曲的地方,一抬眸便看见太子桑弘怿坐在那看台之上。

    冷峻的脸上映着灯笼的暗红,一只手微撑着头,斜靠在红木钩云纹矮背扶手椅上。

    桑弘怿也发现了这道不同寻常的目光,一双狐狸眼玩味的看着走进来的解玉,目光流转间分外勾人。

    二楼,看台之上

    两个佩刀侍卫面对着解玉,双手环胸,不让她进去。而坐在里面那位,悠闲的给自己倒了杯茶,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

    “这位公子,既然诚心邀请我,为何又阻挠我进去?”为了里面能够听见,解玉不得已踮起脚尖。

    须臾,桑弘怿才转过身来看着站在门口的解玉,垂眼低笑道:“我与娘子你素不相识,何来诚心邀请?”

    解玉颇为无奈的翻了个白眼,装 ,继续装。

    “昨日给我琉璃盏,今日又跟个小孩子一样去给大人告状。这位郎君,我们确实是素不相识。”

    说罢,解玉将怀中的琉璃盏的碎片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随后也同那两个侍卫一样,双手环胸,下巴微抬,高傲的看着桑弘怿。

    桑弘怿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朝两名侍卫摆摆手,“娘子既然这般死缠烂打,那我今日便做个好人,请娘子进来一起听曲。”

    也不管后面解玉的反应如何,自顾自地转过了身子,看着楼下的戏台。

    解玉心里的火一下被点起来了,向上撸起衣袖,准备给他点颜色看看,还没动手,就被其中一个侍卫用刀柄给拦下了。

    铁器乍一碰到皮肤,透心的凉。

    解玉知道能够被太子选中做贴身护卫的,定然是武功极好。自己要是五年前还能再拼一拼,可现在因为淬毒,早就荒废了大半,唯有轻功等逃跑类的武功还算得力。

    遂张开了双臂,做出一个拉伸筋骨的动作,假意锻炼,笑呵呵的往里面走,只不过坐下来时咬牙切齿的。

    “郎君,咱们都是明白人,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解玉一路找过来,早就口干舌燥,拿起水壶就要往茶杯倒,吨吨两口喝完后,发现桑弘怿并没有回应自己。

    眼睛咕噜一转,俯身将头凑到桑弘怿耳后,用极轻的声音说道:“杀了吴家的嫡子还想栽赃在我的身上,郎君你好计谋啊。”

    桑弘怿顿时感觉到身体一僵硬,一股温热的气流涌在敏感的耳后,像小猫挠痒痒一样,不痛但痒。随即又迅速恢复了神色,侧过头,一不小心与解玉鼻尖相碰,但也并未收回:“解娘子初到京都便纵火烧船,真是风光无限啊。”

    俩人鼻尖刚一相碰时,解玉就像是误食了麻沸散一般,浑身麻麻的,慌张的往后退了两步,脸上也染上了点绯红。

    桑弘怿低声轻笑:“这么点胆量,还想学别人以□□人。不如回你的东夷山再修炼个几年?”

    被这么一羞辱,解玉自然是气不过,立马反驳道:“谁会来勾引你啊,出门前也不照照镜子。”为了掩饰心口的起伏不平,遂拿起刚刚的杯盏,一饮而下,“说吧,找我来何事。”

    “延长你的治病时间,我要那应帝到死都是痛苦的。”

    “噗——”刚喝进嘴里的一口淡茶就被解玉喷了出来:“你还不如让我直接给皇帝下毒,死了算了。”

    皇室之间争储的波谲云诡解玉年幼时也曾听父亲提及,所以她一点也不意外这表面上只爱风花雪月的太子竟会有弑父之心。让她意外的是,居然是想让应帝慢慢痛苦而死,这得多残忍啊。哪个皇子不想快刀斩乱麻,早日坐上帝位。

    想到这,解玉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面前这长得如沐春风之人可怕至极。

    “不行!有损我陵安第一毒医圣手的名号的事我可不干。”解玉将杯盏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义正言辞的拒绝了桑弘怿。

    似是早就料到解玉会拒绝,桑弘怿不气也不恼。而是将一封拜帖放在了桌子上,走之前留下一句话。

    “我会给解娘子思考的时间,你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帮你办到,无论是什么。不过还望解娘子明白,听过今晚我这番话的人,若是不能为我所用,那我也能一绝后患。后日的朝圣会,我希望解娘子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等到桑弘怿一行人离开看台后,解玉才拿起桌子上的拜帖。玄青自己笔酣墨饱,行云流水。

    “朝圣会,桑弘怿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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