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与剑的交锋,甚至发生在双方主人的第一次对话之前。

    谢无醺锵锵接了两招,道:“你的剑法,我喜欢!”

    她一跃旋身回劈,身如惊鸿,下一句道:“但我更喜欢,将这样的剑法打作手下败将!”

    红衣少年仍一言不发,然而并没有继续下去。下一刻,他长袖带风,挽剑入鞘。止乎于礼,点到即停。如同他的剑意,有扑面的谦谦君子之风。谢无醺曾遇见过,但不多。

    众弟子的心态由兴奋转为失望。不过百京王之子的身份足够令他们感到敬畏,这身份可不同于谢无醺这种没爹没娘、叔叔不疼、姑姑不爱的落魄贵族。

    更何况他们对双星戏言深信不疑。万一将要救世于水火的大人物就是眼前这位呢?他们感到一种英雄光环的强大号召力,不自觉生出崇拜之情。尽管这毫无依据,但神奇的是,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的。

    只要能把谢无醺狠狠地踩在脚下,所有能打败她的,都会是他们的爱戴对象。

    谢无醺挑了挑眉,不在意地收刀。跟着收回的还有浑身那些一碰就倒立起来的刺。

    谢清津抹了抹额汗,道:“这样才对!醺儿,你与凌师弟也算不打不相识,那么从明日起,就由你负责领他熟悉一番书院各处吧。”

    谢无醺和那红衣少年同时道:“我不要!”“可否换一位?”

    谢清津笑眯眯道:“要相亲相爱。”

    竹君殿。一院竹涛笼着月光和虫鸣。各种规律的小噪音让环境更加清雅安思。谢无醺走进古朴幽静的殿中。一进门,什么都没说,自发在门槛内跪下,腰背挺得笔直。

    谢清津在室内碾药,阵阵清苦的药香弥漫满殿。过了一会儿,谢清津把药泥小心地舀出,然后随手把瓷钵往地上摔去。他指着满地碎瓷道:“今晚跪这个。”

    谢无醺起身,重新跪下去。

    瓷片的棱角刺入膝盖,她很快满头冷汗。瞥见案上未收的笔墨纸砚,和还没整理完的行囊,她道:“分院大考在即,老师还要出远门?”

    分院大考两年一度,是辅院弟子升入主院的唯一途径,是书院内最重大的考试。

    谢清津把药泥刮进小罐交给她,道:“三日后,在群玉书院联盟举办名师大会,净海浊山盛名在外,不好缺席。此药早晚各涂一次,别偷懒。”

    谢无醺望着自己双膝下缓缓扩大的一小片阴影,道:“学生多谢老师。”

    清晨,谢无醺匆匆从竹君殿出来,被一个洒扫小女使瞧见。小女使名叫恋恋,是她的熟人。恋恋左右看了看,低笑道:“姐姐真是武先生的得意门生,怪不得大家都那么羡慕你!昨天先生又通宵授课了罢?不过,请姐姐还是当心身子,你这儿,正两块儿乌青哩!”

    岂止是乌青?谢无醺觉得自己现在和死尸也没什么两样。但她经常因为练功或莫名其妙地发疯,把自己搞得不人不鬼。加上她喜欢摆出一副轻佻神情,底下的苍白和疲惫也就没那么触目了。大家都已经看习惯,不再会被她的死人样吓一跳。

    谢无醺道:“好恋恋,你待会儿帮我做一件事,可好?”

    恋恋把耳朵凑了过来。

    别了她,谢无醺回到自己的绿野殿梳洗包扎了一番,然后拿上一个沉甸甸的卷轴,再次出了门。

    净浊正殿之前有一条溯梦回廊,花影百窗。无数细小的檐铃在晨风中吟唱,间或有浑厚的钟声力透群山而来。

    红衣少年负剑而立,骨如松、气若兰。他依然戴着那精致的薄丝面罩,仔细看竟也戴着类似质地的手套,胸前也多了一个古铜小罗盘。

    他目光静静投来,道:“你迟到了。”

    这嗓音清越如冰泉,激得谢无醺昏沉郁结的精神为之一抖。

    谢无醺打着哈欠道:“我啊为你绘这地图绘了大半宿,鸡鸣才睡下,谁知好脸色也没换来一个。”

    她半真半假的,像是真心的抱怨,又像是故意的玩笑。

    对方道:“什么地图?”

    谢无醺把卷轴哗啦一展,道:“喏,大到殿宇小到狗洞,我全部详细地绘制清楚了!今日姑且领你实地走一趟,之后地图就送你了。记不住就看它,可别对外说我没尽心。”

    她指出地图上一条路线,道:“那么,先从最东边开始吧。”

    薄樱醉空,彩鸢满天。九十春光,却还得被迫陪这金贵的小公子游园。谢无醺不为人知地撇着嘴,左右手抛着卷轴,满脑子琢磨坏事。

    走了一会儿,后头那人道:“你是否,腿脚有恙?”

    谢无醺勾起嘴角,侧目道:“你说什么……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她停下脚步,正过身来。

    红衣少年往她膝上薄薄地扫了一眼,展示胸口小罗盘的刻字,道:“凌吹恹。”

    吹恹,吹去病恹。该是他的名字。

    谢无醺还是头一回跟人这么严肃地交换姓名。以往见到生面孔,都是必须先打再说的情境,等打完她再笑眯眯地问对方姓名。不过可惜输家都面薄,根本不会告诉她。至于赢家嘛……谢无醺一刀扫平方圆三十里,轻狂点说,还没输过。

    她也晃了晃袖中的弟子铭牌,道:“我叫谢无醺,字酩。”

    取名时的寄望分明是清灵不醺,取字时却偏要酩酊大醉。这种自相矛盾在她身上,格外契合。

    谢无醺边走,边非常不走心地四处乱指:“这是平日授课的四大殿……这是练功殿……这是起居四大殿……这是千书塔……这是静音阁……这是食楼……这是浴泉……”

    说完,她道:“为什么要来武院?”

    凌吹恹道:“无可奉告。”

    谢无醺双手摊开,道:“好,你高冷,我多嘴。”

    她偷偷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哂笑一声。满目鬼光。

    凌吹恹还没来得及发觉不对的时候,只见茂林花树后涌出一群叽叽喳喳、年方二八的粉衣小女使来!

    小女使们蝴蝶追花一般直奔凌吹恹,转眼就把他簇拥在中间。一个个热情洋溢地道:“哥哥,让我们领你参观吧?”“哥哥,你是打哪里来的呀?看你打扮好生俊俏!”“哥哥,你们那儿的男子都像你这般气度不凡吗?”“哥哥,你是否有心仪之人?可曾婚配呢?”

    哥哥,哥哥,哥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凌吹恹雪白的耳根子迅速红了起来,谢无醺笑得想打滚。

    凌吹恹道:“谢无醺!”

    谢无醺直起腰道:“哎,叫师姐何事?”

    凌吹恹的目光不肯落在眼前任何一张粉脸上,直对她而来,道:“够了。”

    已是隐隐羞恼。

    谢无醺靠在树干上,一副流氓相地抱胸道:“我说,你是小和尚吗?这么多漂亮的妹妹和你说话,你怎么这种表情?都说,君子论迹不论心,但我想知道,此刻你心中在想什么呢?”

    她道:“不会是表面上装成矜持的样子,其实心里喜欢得不得了吧?哈哈哈哈!”

    那十余名粉衣小姑娘也一齐笑了起来,清清脆脆的嗓音比丝竹之声还要悦耳。

    就在凌吹恹孤立无援之际,一道温柔得能滴水的女声道:“你们,在做什么?”

    谢无醺得意洋洋的表情一痿,低声道:“恋恋,别玩了,去做事吧。”

    恋恋吐了吐舌头,大家一哄而散。

    谢无醺认命地回过头去。来人一袭飘逸的蓝裙,钗环典雅,婷婷袅袅。一张脸秀美悲悯犹如瑶池仙子,足以叫人忘记呼吸。

    她是圣上亲弟金泽王的女儿,白璧郡主,明唤慕容观流。芳龄十七,素有江北第一美玉之称。她半年之前借读于净海浊山,因没有正式拜师,故不必遵守各种禁制,可以随意出入各个学院。人人都爱戴她,尊敬她。

    谢无醺道:“郡主,我有急事要做,可否劳烦你带凌公子继续游览?”

    她已然收敛得一干二净,仿佛见了洪水猛兽。

    慕容观流道:“……凌公子可愿由我代替阿醺?”

    谢无醺看凌吹恹没有立刻言语,但知道他肯定求之不得。

    慕容观流掩嘴笑了笑,道:“凌公子,请随我来吧。”

    谢无醺望着天上的纸鸢,一直走到后山垦青场。这里有一片柔和起伏的山坡,开垦出了大片茂盛喜人的菜田,也空余出大片鲜鲜的绿草,十分适合玩耍。

    七八名穿着绿色院服的男童女童正在欢快奔跑着。小的三四岁,大的八九岁,都挽着两个小发团,满身天真和活泼。

    这都是书院稚儿院的小学子,大部分是穷苦人家出身,从几岁就寄住在书院。他们将来长大后会根据文武偏好进入两大副院,再经过分院考试决定是否有资格升入主院。

    谢无醺来的那一年稚儿院还没成立,她八岁进入文辅院沌明,一年后赶上大考,转而考入了武主院慈刃,成为净海浊山设立以来升院最快的一个。无人不知,她那一年被统管文主辅两院的丘仰止修理惨了。一个古板,一个不驯,师生两个互为克星。丘仰止不要她,她也不想继续待下去了。

    “无醺师姐!无醺师姐!”

    “师姐怎么才来呀?我们等你好久啦!”

    孩子们抱着纸鸢跑来,七嘴八舌,又蹦又跳,都想第一个讨她注意。

    她再走得近些,年纪最小的几个就像猴儿一样扑上来挂在她身上,把她当树杈爬。

    谢无醺托着这个、提着那个,道:“我啊刚刚不得已,陪一个娇气得像千金大小姐的家伙逛来逛去,玩儿了一会儿。”

    一个大点的小少年哼道:“他果真娇气,我都已经不需要人陪了!师姐觉得和他一起好玩吗?”

    谢无醺想了想,道:“好玩儿,但也不完全好玩儿。”

    稍不注意真的惹恼了,就再也没得玩儿了。

    一个女童跑来扑在她腿上,道:“无醺师姐!求你帮帮我哥哥吧,他的纸鸢挂在了树梢上!”

    此话引发一通哄笑。

    大家七嘴八舌道:“怎么又是小狗子?”“就数他最倒霉了!”“走,我们去看看小狗子哭没哭!”

    谢无醺走到那边最高大的一颗古树下,一个瘦小的男童正在抹眼泪。

    谢无醺以手遮眼,举头看了看,道:“太高了,我飞不上去。”

    男童立刻擦干眼泪,道:“无、无妨,我以后可以玩其他玩具,呜呜。”

    谢无醺揉揉他头顶,一时没说什么。

    这男童小名叫做小斗子,刚刚来求救的就是他的双胞胎妹妹小米子。兄妹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二人名字取自“一斗米”这样最美好的许愿。谁知哥哥的名字一喊起来特别像“小狗子”,快被嘲笑死了。

    如果直接叫二狗、狗蛋儿之类的贱名,也会被笑,但不会被笑得这么厉害。起码名字的主人只会觉得无可奈何,而不是这种要把心肠都撕扯烂了的不忿。

    谢无醺曾对发狂的男童道:“叫小狗子又如何呢?我也有个外号叫‘谢无赖’呢。一个名字好不好听,取决于你是怎样的人。你是路边乞丐,再华贵的名字也会变成讽刺。你是王侯将相,即使你叫小狗子,照样名扬天下,令人生畏。”

    小斗子攥拳道:“可我等不及长大了,我必须保护小妹!我要骂回去!打回去!”

    谢无醺一僵。

    小斗子道:“……这样,不行吗?”

    谢无醺道:“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此刻,谢无醺心想再给小斗子做一个新纸鸢算了,但孩子们都在看着,不该厚此薄彼。偷偷送也不行,一拿出来就露馅。要不,狠狠心为所有人都做一个?谢无醺不禁为自己的休息时间默哀。

    一声宛如掐着脖子的呼啸倏然响彻天穹。

    谢无醺纳罕抬头道:“有野鸡?”

    山间鹰多鸡少,连兔子都不常见。

    下一刻,她才看清。只见那只大白“鸡”身手矫捷地盘旋几圈,方才潇洒收翅落下,正落在树梢的纸鸢之上。

    “美美,过来。”

    熟悉的悦耳之声从身后传来。谢无醺转身,看见慕容观流和凌吹恹正款步向这边走来。

    树上之“鸡”,正是凌吹恹那只漂亮的海东青。

    海东青双爪抓住纸鸢背面的竹骨,从树梢掠下。孩子们都欢呼着去追随赶。

    凌吹恹道:“莫靠近,它脾气不好,会伤人。”

    当谢无醺从他手中拿到纸鸢,“噗”地笑出声,道:“我没听错吧?它真的,叫‘美美’?”

    海东青立在凌吹恹肩上,抖抖羽毛,高昂着头。其体形优雅,花纹桀骜,猛禽的威严扑面而来。

    她快笑死了,凌吹恹道:“很好笑么?你没有宠物么?唤什么名字?”

    谢无醺道:“好笑。我有。不告诉你。”

    凌吹恹一脸后悔跟她废话的表情,不过很克制就是了。他的教养使他喜怒哀乐都不会有太夸张的表现。但越这样,谢无醺就越有点想看他不能克制会是什么样子。

    冷不丁,脆生生的一声道:“无醺师姐,这位哥哥就是你说的那个,娇气得像千金大小姐的人吗?”

    谢无醺眼色再给已经晚了,心道不好。

    凌吹恹脸色纷呈。慕容观流也责备地看了她一眼。

    谢无醺退后几步,道:“我闭嘴,你们继续。”

    骤然,白影忽地一翻。凌吹恹肩头的海东青径直落向她头顶。谢无醺歪头躲了一下,让它堪堪落到自己左肩。

    海东青用喙在她发鬓间理了理,然后扭过头用侧面瞧着她,眼珠骨碌骨碌转动。一副在仔细打量她的情态。

    她试探着搔了搔它的小脑袋。它扭头躲了一下,下一刻却又凑过来,眯起眼皮,满脸享受的样子。

    凌吹恹冷声道:“美美,回来。”

    海东青先是犹豫了一下才起飞,然而却没有完全听话,一直悬在她头顶。

    谢无醺一开始得意了一下,但想到自己今日已经把人得罪得够狠了,于是又立刻忍住了。纠结片刻她换成个尽量和平的微笑。

    但当一个人开始快速变化表情,就不免颇有点眉飞色舞的意思了。她道:“喂,你不喜欢我,你的鸟却喜欢我喜欢得紧嘛!”

    话音未落,她看见凌吹恹竟整个人连耳朵带脖子全都红了。

    凌吹恹道:“……你!!”

    慕容观流的脸色也闪烁中掺杂着丝丝惊疑,道:“这里……可都是……啊。”

    谢无醺眨眨眼,道:“怎么了?”

    一位女童举手道:“我知道。这只鸟是猛禽,无醺师姐你开了个不好的头哦,会带坏我们。我说的对不对?”

    慕容观流立刻道:“对的。”

    凌吹恹也很快道:“是这样。”

    一瞬间福至心灵,再没往某个地方去想也懂了。谢无醺瞪圆了眼睛,嘴角抽动着,道:“喂!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章节目录

流芳百世,遗臭万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讷讷书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讷讷书并收藏流芳百世,遗臭万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