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书院漫山千层樱盛放的时节。整座高耸陡峭的山峰都被纯净的粉白侵染,目光所及之处,花雨飘飘,香风阵阵。

    净海浊山划分为两个大部分,以授课内容文武的偏重来划分。以文为主的叫做“拙雅主院”,其附属的部门叫做“沌明辅院”。以武为主的叫做“慈刃主院”,附属部门是“谑真辅院”。

    若想知道主院和辅院的不同之处?那可是天壤之别。先看字面意思就知道,一个像主人,一个像助手。若正经说,二者师资不同、职权不同、所收学生天资不同、培养目标不同等等。因此,谁都挤破了头也想进主院。前几年经常爆出一些舞弊呀、贿赂呀之类的丑事。循规蹈矩、闲得抠脚的整个山头能翻来覆去讨论半年,生生把起了歪心思的都臊走了。地界越小,舆情力量就越强大。

    而真正的佼佼者为凤毛麟角。全书院近五百名学子,进入主院的仅仅不足三十人。

    书院内建筑冷清峭丽,依山而建,取一“险”字。到处是白色的塔楼、飞檐、悬亭和殿宇。青山流水,祥云碧池,一如人间仙境,美不胜收。穿着各色院服的弟子们穿梭在花叶交映的小路上、围坐在绿地草席上。窗内书声琅琅,墨香萦绕,远眺是钟声袅袅,飞鸟空鸣。

    谢无醺身属慈刃主院,院训为“手执利刃,慈悲为鞘”,她排行第三,身着一袭精致的玄色院服,衣摆上是磅礴的山海绣纹。黑发带,银腰封,身量高挑,肤如净瓷,笑面冷眸。腰间携着刀柄为蛇行状的短刀,懒言漫语,纵情中不掩锐利。单看其人,实在难以想象她身后的血雨腥风。

    此时薄樱在空中漂浮,如一场虚幻的梦境。谢无醺领着一行抱着各色乐器的男优伶站在门口,那些黄的粉的绿的蓝的艳色衣袍,和飘飘的媚眼儿,靡靡的精气神,简直以最快的速度玷污了这片净土!

    大师兄原本把心意表现得十分隐晦,以他的性格,是绝对不会违背院训在大庭广众之下求爱什么的。他明明只是风雅浪漫地暗示了一下,理理衣袖念念酸诗,并不逾矩,打死都想不到,换来了这令他目瞪口呆的一幕。

    在大师兄僵青的脸色中,谢无醺领着人就要去自己的起居殿。却不知道从哪里涌出一群分别穿着玄、紫两色院服的弟子。玄衣的那群个个横眉竖目,眼神丝毫不客气,其中为首之人道:“三师妹,你休要胡来!”

    呵斥她的是二师姐,祁师莲。此女素来面如佛莲,心比铁石,完蛋完蛋,被她抓个现行,简直是嫌日子太舒坦!

    谢无醺作揖道:“好师姐,行行好,求求你啦~我就玩儿这么一次!以后再也不会了!”

    祁师莲道:“想要我手下留情?先看我的枪留不留你!”说罢,一杆水滑的红缨枪惊鸟般袭来,女子冷丽薄幸的面容急速逼近。激出周围浪潮似的喝彩。

    大师兄道:“别这样!有话好好说,院训绝对不允你们如此!”

    祁师莲道:“你别管!”

    谢无醺道:“上来就动手?!”可她刀也不拔,只管一扭头往那几个男优伶身后躲。

    祁师莲怒道:“你这是做什么?!出来!和我对招!”

    左边,红缨□□去,在一个男优伶胸口急停。

    右边,红缨枪挑去,在一个男优伶鼻尖刹住。

    男优伶们瑟瑟发抖,怀中乐器惊慌间响个不停,荒腔走板,胡乱叫着女侠饶命。围观弟子们对这毫无男子气概的模样嘘声不断。

    这下祁师莲倒成了恶人了!她道:“谢无醺,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谢无醺从人群后探出脑袋,道:“什么日子?”

    祁师莲道:“渊南凌氏百京王次子前来拜师之日!你闹成这样,是想整座书院陪你丢脸吗?!是不是,那些子虚乌有的谣言把你捧得太高,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双星戏言虽人尽皆知,可从未有人这样直白地说到谢无醺脸上来,谢无醺的脸色登时就忽闪了一下。祁师莲自知失言,咬了咬唇,心有不忿。她道:“快来啊!拿刀!来打我!”

    对这第二波更急更狠的进攻,谢无醺终于躲不住,闪出来抬臂迎击。饮雪刀尚在鞘中,剑鞘阻在枪尖上,火星四溅。祁师莲震退数步。

    “师姐!”众弟子关切涌上,看谢无醺的眼神更怨怼了。

    祁师莲咬牙道:“再来!”

    谢无醺道:“停手吧,师姐。”

    红缨枪再次直取她命门!一连擦中谢无醺身躯好几处,逼得她节节败退,狼狈歪载。众人立即又拍手叫好。

    下一瞬,在场之人只见一道芒光从双目上划过。铿锵几声清脆的金鸣,刀光剑影间,祁师莲忽然滚落倒地,捂着肩头,喷出一口血雾!场面骤然乱成一团。

    谢无醺收刀入鞘,衣衫好几处破破烂烂,站得直挺挺,表情漠然。或者说,她知道自己现在无论摆出什么表情结果都一样。

    六师妹一手扶着地上的祁师莲,扭头道:“三师姐你怎么能这样?!师姐她明明好心好意,你怎么能这样伤她?!”

    谢无醺道:“你们难道没有看见吗?是她先出手逼我。”

    “我们都看见了,师姐只是邀你比武!院训第一大忌就是下手狠绝,明明是你狼心狗肺!”大家全部附和着,无一人提出反对意见。

    谢无醺慢慢捂住手臂渗血的伤口,不再辩解。

    不辩解就是心虚,四师弟道:“谢无醺你不愧是灾星!不光我们先生,净海浊山,乃至怀玉国也终将毁在你手里!你还有什么脸待在这里?!要我说就该在你襁褓时把你关起来,一辈子不许见人,省得牵连别人倒霉!”

    谢无醺逆鳞被揭,二话不说便往前冲了一步。看着大家面色惶恐下意识往后退的样子,她骤然冷静了下来。

    肩膀缓缓垂下,她知道自己就算把所有人都打倒在地又怎么样呢?又不能把他们杀废了杀死了!她被允许做到的程度根本换不来尊重和同情,只会是更变本加厉的孤立和曲解。年少时,她不是没有冲动地尝试过。

    大师兄道:“三师妹,快点向师莲道个歉,师兄好帮你说情。”

    谢无醺哈哈一声,道:“我绝不!”

    道歉?她难道不曾在所有人面前痛哭流涕,歇斯底里过吗?可是依然没有一个人肯原谅她的“罪行”,他们只是欣赏着她的丑态,觉得痛快极了!

    大师兄噎住,重重叹了口气。这下众人更有理由拿捏谢无醺,人群的声音嗡一声抬高。

    祁师莲伸手道:“别,别吵了。”

    可事态已经失控,就算是她也难以阻止了。

    四师弟拔剑道:“谢无醺,我要挑战你!”

    随即,五六名玄衣弟子接连挺身而出,要求挑战她。

    谢无醺不应,转身就往山下跑!男优伶们见靠山开溜,也忙不迭地跟着狂奔。

    众人道:“她怕了,别让她跑了!”提衣去撵。

    这一团喊打喊杀、色彩缤纷的队伍纠缠到半山腰,一不留神,谢无醺被一个失足的男优伶绊了个七荤八素。再转眼,她被那些弟子们包围起来。

    谢无醺坐在地上,双手撑起上身,仰头道:“真的要吗?”

    “少废话!”

    “快点来!”

    “待会儿看你怎么求饶!”

    片刻后,在满地骂娘和打滚的人形中,谢无醺掸掸衣袖,对优伶哥哥们道:“今日辛苦你们啦!咱们改日再续。”

    一位抱着琵琶的男优伶道:“小谢姑娘,我看你这些同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打伤了这么多,你怎么交代?不如跟我们一起下山,躲躲吧?”

    谢无醺道:“我赢得光明正大。再说先生又没亲眼看到,事后再转述,两方一辩驳,罚也不能只罚我一个。”

    “放心下山去吧。”

    这话刚说完,谢无醺忽然双目一瞪,倒霉相挂了满脸。

    只见下面的石阶之上,一个四人的小队伍正登山而来,三男一女皆气度不凡。把他们堵了个正着!

    最左边的是一名玄紫衣袍的中年男子。腰佩金刀,身姿消瘦,神态高雅,柔和可亲,被那双和煦眼眸注视,如春风化雨。这位是救过谢无醺一命的恩师、掌管慈刃主院和谑真辅院的武先生,谢清津。

    最右边则是一名白衣金纹的男子,手持拂尘,看不出年岁,气质十分沉稳。他连头发丝都一丝不苟,脸上覆着一层霜冷之感,黑眸射出严肃刻板的目光。这位是掌管拙雅主院和沌明辅院的文先生,丘仰止。

    右边第二位穿蓝衣的窈窕女子,是书院学生总管,海长娥。因她为人豪爽大度,每每为学生据理力争,大家爱称她为海嫦娥,也有人叫她海神仙。

    而正在吸引众人目光的,是被簇拥着的那位红衣人。

    那是个年岁与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他面戴一个银色薄丝面罩,只露出一双仿佛盛着星霜月露的眸子,里面神采奕奕,灵机流转。

    少年身材修长劲瘦,穿着富贵乡的红锦,那衣料烈艳如花色,把漫山的樱都衬得黯然失色了。他步履端持,目光清浅,几乎毫无欲求和留恋。让人不由觉得,这样的人,穿什么颜色的衣袍都不打紧,皆压不住他性情的本色。

    看他佩着宝剑,肩上攀着一只俊俏的海东青,这位想必就是凌氏百京王的次子。谢无醺早有耳闻,却并不知其名。

    百京王次子,娘胎里所带的体弱多病,从小就是一尊人形药罐。但此子生来呈祥,诞日,百京王大破黑礁国水师,为怀玉夺得三座小岛。凌氏全族爱极了他。

    他深居简出,却素有神童之名。五岁启蒙,能默诗百首;八岁作诗,至今传颂;十岁写成《海市论》针砭时弊,震动玉京政坛;十三岁坠马,卧床两载;十五岁习剑,纵使旧疾缠身,渊南斛珠剑赛上一人独挑八方;十七岁,拜师净海浊山。

    谢无醺暗奇,多年病骨支离,人本该虚弱萎顿,他竟看不出一丝病气。

    愣神过后,地上那些货连滚带爬地跪去先生谢清津脚下,控诉谢无醺的猖獗和险恶。

    谢清津额头微微黑线,看了看谢无醺,道:“醺儿,果真如此吗?”

    谢无醺掀开衣摆跪地,俯首道:“请老师责罚。”

    空气静默了几秒,谢无醺被托住手臂扶起。谢清津道:“无碍,你也是玩闹之心。回去把《院训十二则》抄上两遍。”

    谢清津看向同样跪地的几个,道:“至于你们几个,挑衅寻事,都去后山柴房劈柴三日再复课。”

    四师弟嘀咕道:“《院训十二则》仅仅一百七十八字!老师怎么次次都偏心?!该死的谢无醺!”

    缩脖躲在一旁的男优伶们暗中叫好,却忽然瞥见谢无醺的脸色完全地沉了下去。也是,这一点点惩罚,怎能化解心头怨愤呢?

    忽然,另一道冰冷的声音道:“且慢!今日之事成何体统?书院平日就是这样教导你们品性德行的?所读才思净用在污蔑挖苦之事,所习功法净用在自相残杀之事。谢无醺,你可知罪知悔?!”

    还得是丘先生!众弟子转瞬觉得申冤有门,投去希冀的目光。

    丘仰止道:“我问你,此事缘由和过程都如何?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

    谢无醺开口之前,谢清津道:“仰止,给我个薄面,饶我这顽徒一回。”

    海神仙也道:“文先生,莫动气。”

    丘仰止一顿,看了看这一圈,最后落到谢无醺身上,拂袖而去。

    谢清津道:“醺儿,你这伤?稍后来我竹君殿取药。”

    谢无醺忙道:“无妨!无妨!”

    就在谢清津老父亲一样围着她打转的时候,谢无醺忽然感到一束凛冽的目光向自己投来。

    她对视回去,稍微歪了歪头,看清了对方和肩上猛禽一齐散发的、毫不掩饰的鄙夷。

    阳光从花叶间投下碎金,惹得少年红衣上的精美暗纹细闪了几下。那飞翎纹代表的即是海东青这一家族图腾,因此大家基本一看到他带着一只价值连城的海东青,就确认他的身份了。

    他们凌氏的吉祥物,也是蛇的天敌。两族多年来一直互相看不上,但又互相都干不掉。谢无醺越看心里越老大不痛快。

    不欺负你是个小药罐子,竟还反过来招惹我?

    谢清津猛然一转眼,看到那几个优伶,道:“这是些什么人?!”

    弟子们抓紧机会又添油加醋地告了一通状,重点描绘了谢无醺的放浪形骸和白日纵情的意图。

    谢无醺感到小药罐子看自己的眼神更寒凉了。仿佛她是什么避之不及的万恶之源。

    谢无醺憋不住,道:“听点小曲享受一下怎么了?看不出来嘛?他们可都是句芒馆的头牌,怎好暴殄天物?不过,比起咱们面前这位……绝代佳人,自然是逊色!”

    “谢无醺你欺人太甚啦!”四师弟煽风点火道。

    债主本人却并未说一字,只不过他竟是更难搞的那种——剑光须臾杀到!

章节目录

流芳百世,遗臭万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讷讷书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讷讷书并收藏流芳百世,遗臭万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