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域这些弟子们进了门不去询价住店,而是在客栈内四处寻找。

    当这位摇身一变的宋公子不知和哪位一对视,眼都直了,顿时好似现了原形,变回了原先木讷局促的样子。

    众人一瞥,见怪不怪。

    他原来是瞧见了慕容观流。慕容观流一路皆覆面,并未现出真容,这也是当时小霸王一路只顾追逐花娘的原因,有眼无珠,竟不知旁边那位才是个绝顶大美人。

    如今她一张倾城之容毫无遮挡,瞳如剪水,如愁如悯,如怨如嗔。美貌和气韵无一不绝然,轻易夺走周围的空气,再老练的浪子恐怕也要惊叹,更别说是个青瓜坯子了。

    不止是宋公子,他身后的同门皆呆若木鸡,一行人犹如被施了定身术一般,脚底生根堵在那里,两方人就这么呆呆对着。

    慕容观流从容一笑,有种暖如春风的包容和体贴,道:“各位朋友,有何指教?”

    她这么一位华服美貌的少女待在一群粗糙商队之中,着实让人心中揣测,幸好此地之人都见怪不怪。而这位宋公子想必也从之前的突遇中觉察了他们并不是什么走马商人而是书院同盟。

    听闻此话,宋公子活像被当头打了一棒子,站挺了作揖:“不敢!不敢!”

    那副模样,真是……令谑真的少年们都偷笑起来。这宋公子更加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

    谢无醺旁观后摇摇头,对凌吹恹用口型道:“看、着、我。”

    凌吹恹原本下意识看过来,听闻此话,随即又撤开眼睛。这么多次,猜也能猜到她的路数,不愿再上钩被捉弄。

    谢无醺勾勾嘴角,拨开几个稚嫩的肩膀挤到宋公子和慕容观流之间。

    先前已见识过物华的跋扈和灵域的低微,她从初遇就已盘算施以援手。不为其他,只为化解一分净海浊山如今的孤境之势。而长孙青鹏现在被困城中,山高皇帝远,当真是个偷鸡摸狗杀人灭口的绝好时机。若灵域也有意摆脱对他们欺压最甚的物华,愿意借力一搏,谢无醺很乐意出这份力。

    但众目睽睽下需要有个试探心意和正当往来的理由。

    只见她手中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江湖算命先生标志性物品玄璃镜,闪闪的镜片贴在右眼,一看就道:“这位公子,我看你印堂发黑,双目混沌,恐怕是被怨鬼缠身!你可愿意从我这里换一道驱邪良方?”

    宋公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这跟江湖术士毫不沾边的模样,却随即就在她的一颦一笑中红了脸,并且愈演愈烈,整张脸从梨子变成杏子再变成桃子。

    他像是像是被什么如有实质的东西侵犯了一般,目光频频躲闪,道:“在下、在下名叫宋胡笳,是灵域书院的首席弟子,与同门来此历练……这位姑娘,素昧平生,为何要如此玩笑呢?”

    首席弟子?之前看着可半点都不像。而且天下没有一个书院会让自己的首席弟子出去给人当牛做马,就算是灵域也不至于如此。

    谢无醺笑意一凝,心下疑惑,道:“之前在松林,阁下不是与物华那帮人一起?”

    这宋胡笳脸色先疑了几分,随后又沉了几分,道:“想必姑娘说的是在下的双生亲弟,他半年前被借调去……”

    随后,净海浊山的弟子们颇感同情地告知了他弟弟遇到的麻烦。宋胡笳道:“这是物华内事,我们灵域不能插手。也罢,就让我弟弟回去报信吧,也算恪尽职守。”

    谢无醺道:“宋公子,我还没说完呢。你当真不想破一破身上的劫?”

    宋胡笳立刻又局促起来,不过这模样虽与他弟弟很是相似,可仔细看又有许多不同,是另一种斯文的羞涩。他道:“姑娘,可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可惜我身无长物……”

    谢无醺道:“我不要昂贵的,也不要珍贵的,我只要你的马鞭。”

    众人的目光登时都凝聚到他手中的马鞭上。

    那就是根比市面上最廉价的麻绳马鞭稍微好一点的劣银柄马鞭而已,值不了几个钱。

    若是格外务实粗犷如镖师马商一类的人,大多数都用草柄马鞭。而只有那些有意凸显身份的三流人士会用这种劣银柄,手感又不好,价格虚高,纯为了撑面子罢了。可谓不上不下,贻笑大方,有种欲盖弥彰的色彩。

    灵域几人所用都是这种。被她一说,脸上都不大自在。自尊心就是这样,也许别人并不是那种意思,就已经千疮百孔了。

    宋胡笳手指紧了紧,随即又放松,匆匆道:“那么,就劳驾姑娘了。”

    谢无醺得了他的马鞭,看也不看,丢给身后的谢霜早保管,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具体法子今晚再议。宋公子,幸会。”

    说罢她领着一行人去找掌柜带路客房,擦肩而过,宋胡笳不禁回头望向她背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滚烫。

    灵域弟子们方才一直表现得谨慎沉静,到底是少年心性,立刻现出原形叽咕道:

    “师兄,你红鸾星动啦?”

    “这位姑娘着实……好生撩拨人!仅仅片刻,就让人心搅意乱,念念难忘!”

    “对啦师兄,人家故意编造鬼神之谈,要了你的马鞭去,定然对你有几分意思。你太不懂了,应当与她多加周旋才好啊!”

    宋胡笳被下犯上如此戏谑都不见愠色,这会儿人走了他又变作精神奕奕,大度宽容,淡道:“莫忘了我们这次来昼寐城的正事,办不好,无颜谢罪。”

    掌柜为他们挑好几间朝阳宽敞的上等房间。走廊上,谑真的少年们自动对号入座,三人一间,剩余他们几位一人一间。

    凌吹恹道:“我不必特殊,与他们一样就好。”

    谑真一个弟子道:“千万不要!凌公子,我们哪敢冒犯!”

    谢无醺想起他仍旧疾缠身,关怀道:“这一路奔波,身体还好吧?既然如此,不如,你与我……”

    凌吹恹生硬打断她道:“不可。”

    谢无醺的体贴之心莫名被冷淡拒绝,一口气堵在心中,侃道:“我还没说完呢就拒绝?这么绝情。难道我关心你,也有错么?”

    凌吹恹凝眉不语。

    她越看他这副模样越觉得心中奇痒,不能自已,走近了一步,道:“阿恹,你怎么了?或者说,我怎么了?”

    凌吹恹伸出一掌推拒道:“谢姑娘,望谨言慎行。”

    谢无醺笑意快要溢出言辞之间了,道:“我说的话是我诚心所想,我做的事是我衷心想做。”

    每说几个字,她便靠近他半步,到尾音落下,中间只隔着一尊跑晚了的谢霜早。

    二人虽无一人疾言厉色,气氛却莫名剑拔弩张。两种完全不同却旗鼓相当的气势,正在看不见地博弈。

    谢霜早莫名遭受夹击,只能努力让自己变成一尊人形木雕,慢慢、慢慢地垂直下移,从底部钻走。

    鱼歌抱剑站在他低头拱去的方向上,咚一声闷响,谢霜早捂着额头无声道:“你!走!开!”

    鱼歌默默让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用袖口使劲擦了擦被撞歪的剑鞘。

    事已至此,围观群众——慕容观流、谑真弟子们、掌柜俱是满脸尴尬。

    慕容观流掩脸打了个优雅的哈欠,道:“夭寿,我就先去休息了。”

    凝固的画面被她转身推门的动作打破,剩余多人纷纷也恍如醒悟,连忙找了理由退场。各回各屋,能避则避,否则面对这种诡异的走向实在不知道该帮哪边。

    掌柜来回看了看:“二位客官可是要……同住一间?”

    谢无醺啼笑皆非:“我何时这样说过?我要说的完全是另一码事啊。”

    随即,凌吹恹不自然地看向她,眼中似乎有错愕和懊恼,神情蓦然松动开来。

    二人之间的空气终于又重新开始流淌。凌吹恹敛眸,望着自己佩剑上一丝不起眼的纹路微怔。

    掌柜囧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二位请便。”

    谢无醺拦住他:“慢着。掌柜,你知道这城中的花泉药楼可还开着?”

    掌柜道:“开着开着,只是如今背后换了东家,重金重装了一番,比之前更华丽高档了许多。二位今夜要去?我使唤人为你们备马!”

    嘈杂的繁忙长街,不知何时多了许多白纱罩身的人在行走。他们手中拿着一尊尊风灯,苗心一扭一扭在跳舞,张牙舞爪,似乎很仓促地要赶去做什么事情。

    凌吹恹道:“这些就是原住民罢?”

    谢无醺点头,道:“记得别靠近他们。面纱下的样子,简直把人吓一跳。”

    她说得几分刻薄,但实则并不是出于这种狭隘之心。她这么做,是既要好意提醒他,又要隐瞒自己上次一些不怎么愉快的经历。

    想起点什么,谢无醺又补充道:“当然我完全不是在影射阿恹你!你的真面目是美是丑,那都是你,也都是我的师弟。放心好了,师姐从不以貌取人,会一直对你好的!”

    这话说的,哪个好人会当街如此剖白内心?这番话的内容即使脸大的都要臊上一臊,而她就这么脸不红心不跳、不打磕绊地说了出来!

    这样显得真的,很没诚意!

    凌吹恹估计要绝倒在她的豪情万丈之下。他本矜傲清高,少言吝语,能隐则隐,符合贵族子弟千篇一律的特征。可现在被她弄得气也气不起来,高兴更高兴不起来。不说话显得矫情,说话又容易递给她更容易发散的话头。

    甚至有时候被逼急了,他还会脱口而出一些从未说过的话、暴露出从未有过的一些感情。

    而这番纠结的境况可以归结为一个狗血淋淋的词——命中克星。

    “哎呀正事还没做。看这边!”

    谢无醺动作带风,伸手指向一个方向。只见她指尖所指,一座瘦骨伶仃的红楼矗立着。

    红楼背靠山体,一共三层。每层一个金色牌匾,从下到上分别是:扶摇泉、风华泉,昙仙泉。

    这座楼的形态虽怪异,可软装却是大手笔。金绸绿带飘飘欲飞、雕梁画柱栩栩如生、嬉笑怒骂震耳欲聋,水雾香氛热气腾腾。

    凌吹恹震惊了一会儿,道:“这是何处?”

    谢无醺道:“一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你跟师姐我来就对了!”

    随着他们拉拉扯扯地往里走,门口花花绿绿的人影齐刷刷涌上来。入眼一片白面朱唇粉颊,倩影朦胧,声如莺啼。有人道:“好客官,快进我们花楼来快活快活呀!”

    凌吹恹硬生生刹停在原地,不肯再走一步,艰难道:“……花楼?修身养性?”

    谢无醺摸了摸后脑,心想这新东家的改造真是不同凡响。上回路过她记得这里只是一家朴素老旧的药浴楼,今日一访,赫然富贵迷人眼。不过仔细一琢磨,似乎,好像……是透着几分有辱斯文???

    但她由于第一印象坚信此处乃换汤不换药,肯定不会有什么猫腻,再者来都来了,拖着人往里走:“花泉的花、药楼的药喽。”

    随后二人在凌吹恹小声而隐忍的“授受不亲”中一口气走了进去。

    满楼氤氲,大堂内熙熙攘攘湿湿哒哒。谢无醺冲去找掌柜买好两间上等药浴号牌,红的留给自己,绿色的给凌吹恹:“喏,最好的昙仙浴,最为养人。半个时辰后我们在这里会和。”

    凌吹恹拿着这绿油油的小牌子,似乎想要反抗,但又因为她邀功一样的眼神而忍住了,盛情总难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二人分别后,凌吹恹登到顶楼昙仙泉,谁知在他号牌对应的那间浴房门口,一位穿着极为清凉的美貌侍女正候在那里。

    这侍女眼睛发亮,毫不介意他布衣打扮,嘴里客官大爷小公子之类的胡叫一通,看他身形俊朗高高瘦瘦心中喜欢,还在门口就泼辣地要来解他衣领。

    凌吹恹不着痕迹地避开,没让对方沾到一片衣角。他摘下斗笠,底下露出的一双眸子好看是好看,却冻如严冬。观者一眼望去,仿佛要活活被溺死在那两汪冰川中。

    有人皮相光辉玉映,魂相却万物凋零。

    侍女噤声哆嗦了一下,手掌往后紧紧抓住门框。

    面对如此楚楚可怜之态,凌吹恹毫无感情道:“谁让你来的?”

    侍女道:“客、客官,这是咱们昙仙泉附赠的侍候,通常都是这样的……客人们事后的评价都很好呢!”

    凌吹恹毫无软化,甚至流露几分不作掩饰的厌弃,道:“我不需要,退下。”

    侍女在心里呸了一句晦气!白瞎这么俊的小郎君怎么偏是个不近女色的?!带发小沙弥吗?!果然最讨厌和尚了!她穿的太少,被这一方冰天雪地冻得挺不住,搓着胳膊跑开了。

    这边谢无醺在二楼风华泉打了个转,匆匆泡过一通,未等发丝全干就回到了大堂。她在连廊上找了一处茶桌坐下,要了壶茶。一手支颐,一手百无聊赖地敲着滚烫的壶盖。

    直到茶桌另一头有人拖开凳子坐下。

    谢无醺望着如期而至的宋胡笳,倒了第二盏推过去,笑吟吟道:“宋公子,我们长话短说。物华那帮混账,你教训还是不教训?弟弟,你救还是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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