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庐幽静,偶有鹤唳。

    雪庐前的小道一路通向皇城脚下的焦山,乍一看蜿蜒如蛇绵延百里不绝。

    侍从每日乐此不疲的扫着庐前近五里地的小道,宫中偶有急报奏章会顺着小道一路绝尘而来。

    庐前栓着一匹四蹄雪白通体黝黑马鞍金灿灿的骏马。

    一剑正送韩内侍出门,一眼瞅见了那正栓着的宝驹‘踏雪’,他躬身送客,鲜少见的念了句,“林将军今日进宫了?”

    韩内侍着急回宫,也不理会,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一剑进了书房,瞟了眼,正在看珍珑棋局的扶光。

    傅雪正在伏案看新送来的奏章,眼也不抬,“讲。”

    扶光冲一剑扫了一眼,轻笑。

    一剑尴尬的咳了声,躬身道:“公子,我见今日见韩内侍骑的是踏雪,那是林将军的坐骑。”

    “你怎知一定就是林渊的?飞云,过雨,皆是白蹄黑体。”

    “只有林将军的踏雪,才有黄灿灿的马鞍。”一剑肯定的道。

    只要他的爱物必定都是黄灿灿的,他家的那只老王八都有口金水缸。

    “你倒是记得牢,是他的又如何?”

    傅雪笔走游龙,仍聊天有余。

    “林将军进宫,是不是就是说…说…”停下来看扶光,这话他是真不敢讲了。

    银袍素服的扶光把棋子一拢,和风熙日的说,“就是有人要反了。”

    一剑嘿嘿一笑。

    傅雪将最后一笔一扫,停下来说,“反不了,时候未到。”

    一剑讶异,“那林将军怎地进宫了,按理他今日应该在曲州省亲了?”

    “不管真反假反,只要有这个意思他都要进宫,明面上他还是暗卫首领,你觉得等皇帝被摘了脑袋才进宫门,合适吗?”傅雪今日心情不错,居然还打起趣来。

    也是,林将军是公子的暗棋,也皇帝的暗卫,但凡皇帝觉得有反有乱,必招他入宫随护左右。但招了不下百次,至今都还未开过刀。

    数年前林将军曾问,真的有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话,没护住皇帝怎么办,不如再调两人来。

    傅雪冷眉一挑说,你要做的是挟。

    林将军大笑而去。

    那日起,公子以谋士之身入局,成了如今的天子之师。

    傅雪问,“萧、谢、顾、三族,谁会先反。”

    将黑白二色分开,扶光秀长的指尖夹起一颗黑子,“萧氏不足为虑,顾氏必反。”

    两人相似一笑,一剑不明所以的问,“那谢氏呢?”

    傅雪不搭理他,抽出皇帝亲笔手书凝神在看。

    扶光又重新起了一局,“谢家连反的资格都没有。”

    造反还要有资格?有兵有权有钱,不就行了?谢家这些可都是有的。

    和读书人说话,就是费劲,一剑嘀咕的退出去。

    “皇帝说,他忧虑皇室血脉,又要选秀。”

    “他果真是器重你,连选秀都要告知你一声。”

    “呵”傅雪将明黄的手信掷到地上,“不让内务府、礼部、户部办,居然命我主礼,给他把刀他都不知道怎么杀人。”

    手信展出一角,上书:江山社稷子嗣为重,又有,老师为江山重臣,社稷肱骨,当忧之虑之

    禹州水患流民成群不关心,边陲敌国来犯不关心。

    后宫美人多的都要住不下了,还寻思选秀。

    江山在这样的人手里,百姓苦矣。

    傅雪道:“天下女子都入他龙榻,也不可能让他凭空生出一个龙子来。”

    扶光不言,默认了他的说法。

    “他要选就选吧,折腾的日子也不多了。”又踱到案下,捡起手书,雪袍一扬,御笔朱砂,写下一字“允”,竟代天子行令。

    他虽未着龙袍,却已然是天子之势。

    “扶光,禹州水患,你属意谁去?”

    傅雪搁下笔,唤人送信。

    “举贤不避亲,家弟扶桑资质尚可,可用一二。”

    “扶桑资质不错,阅历却少了些,禹州还是李秀去吧,扶桑放去边陲历练两年。”

    扶光颔首,以示赞同。

    傅雪又迎面坐下,拣出黑子。

    “你父亲可愿从西北回京?他驻西北三十余年,年近古稀,也该养老享福了,不若我下诏令,你子承父业袭城伯侯,再授你父亲永安候,加封一等公侯,如此兵权依然在扶家,又有一门双侯,名利双收。”

    傅雪持黑子先行。

    扶光紧随其后落下白子。

    “他回不回京与我何干,我从未认他做父。你若不放心兵权在他手中,不若直接找人抹了他,一刀一剑随便哪个他都打不赢,我也不爱舞刀弄枪带兵打仗,你想给谁就给谁吧。一门一侯已是泼天富贵,不可贪多,福有命数,多了还不了。”

    扶光落子一笑,提。

    傅雪看他拣出一黑子。

    也不在乎,指尖一碾,落下黑子,冲。

    “不过是问问罢了,竟激的你出了火气,你认不认都姓扶,扶宇的扶,这无可改变。哎,人啊年岁渐长,终归都想享天伦之乐的,不若我替你取门亲事,有了孙子,一开心自己骑着马就从西北回来了。

    黑子,长。

    扶光抬眼一笑,“从前不知,你还好做媒呢?倾城小姐心悦与我,不若就倾城小姐吧。”

    扶光含笑,落下一子,眉开眼笑。

    傅雪“啪”按下一黑子,“我怎地听说,她先心悦的炀王呢?英国公的媒,只怕没那么好做,他若嫁女必定是冲着皇宫去的。譬如他昔日胞妹。”

    扶光不言,这话不假,顾家俨然一副走蛟化龙之势了。

    落下最后一子,已无子可走。

    “和了,扶光棋艺又登一楼了。”

    扶光收拣棋子,“左右她不心悦与你就是了。”

    傅雪的眸暗了暗,笑道:“从前不知,你还好美人?”

    这话有点耳熟。

    扶光摸起一颗白子,滑润剔透,斜眼对着火炉中的亮光看去,照的琉璃异彩,“从前,并无如此无双美人心悦与我。”

    傅雪闲步到窗边,嗤笑,“皮囊罢了。”

    顾倾城躺在雪庐第四日的那天,皮囊的爹来了。

    大雪骤下多日,山路榻了不止一处,山路难行可见一斑。

    英国公头满头雪发领着数十个亲兵站在庐前的时候,连傅雪都略露了惊讶之色。

    朗月亲自去说,英国公理当也知雪庐是他之所在,大可不必如此冒险寻来。

    这英国公心思难测,狡如狐,又与他是死对头,不放心也说的过去,但亲自前行多少还是有些不解的,毕竟这雪庐是个再安全不过的地了。

    英国公之爱女,所言非虚。

    “山路难行,危险难测,国公何苦冒雪而来。”

    傅雪让了让座。

    顾远尘在庐内整了衣冠,喝下一口热茶,叹气道:“老夫听说小女礼佛而病,感其孝心,又怜她病中,每夜辗转不能寐。”

    “小女可好些了?老夫可否看看?”他挂念爱女,早已站起来等着引路。

    “自然。请。”

    顾倾城已经昏迷四天,神色还好,像是睡着了。

    顾远尘几步就到了榻前,俯身看了一圈,最后盯着她的脸,一脸热泪,“倾城阿,你可不能有事,你若有事,爹就不活了。”

    舐犊之情让人落泪。

    又将带来的大夫,太医轮番上前把脉,几乎都说在好转,需静养,冒雪移动是万万不可的,顾远尘才打消大雪天抬她下山的念头。

    顾远尘在屋前,说,侍女留十,亲兵留二十。

    傅雪道,庐中屋舍有限,住不下这么多,若住在庐外,半夜就能冻死。

    最后无奈,留下握瑾,走前去屋里对着顾倾城,看了又看,才依依不舍地赶路下山。

    跟随而来的握瑾自责不已,跪在榻前埋头低啜。一刀像是尾巴狗一样,绕着握瑾怀瑜打转,绕到第十圈的时候,握瑾忍无可忍砸过去一个杯盏。

    他哦了声说,脾气爆的是妹妹。

    气的握瑾又用自己三脚猫的功夫,饶着雪庐追了一圈。就这样不到半炷香,正个雪庐都知道谁是握瑾谁是怀瑜。

    顾倾城困梦中,觉得饿的不行,嘟囔了句,怀瑜,小姐饿了。

    有人轻抬着给喂了稀粥。

    顾倾城“呸”的一声吐了出来,说,这里府里谁的手艺,做的这般难吃,怎好意思端来。

    接着又说,我要是江州的乌鱼,做成鱼脍。

    有鱼肉送到她的口中,“呸”她又吐了出来,囔着说,这是死鱼。

    喂食的人,忍了忍终于问出声,“她病的时候常这样吗?人都没醒,还能挑吃食?”

    这说出来有人相信?

    小姐有时候是有些刁蛮。

    但是不失可爱阿,小姐那么好看,哪怕发火也让人生气不起来。

    握瑾怀瑜尴尬不已,握瑾“嗯”了声,“有时迷睡会这样。”怀瑜喃喃解释了句,“我家小姐娇生惯养惯了。”

    傅雪声音冰冷冷的说,“那真是委屈她在我这粗茶淡饭了,雪庐这几日封路,大多蔬食都是冻货。等路通了,再给她做好吃的吧。”

    怀瑜喃喃了句,“那时可以回府里吃,府里有个老厨头,小姐最喜欢了。”

    傅雪一顿,问了句,“姓什么?”

    “阿…姓…姓张…我们叫他老李头…”

    握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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