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夜雨湿了寒露,她将要歇下,门外就传来了雨打寒林的声响。窗外沙沙影动、似松若竹,南秀瑾看着窗外一片润泽雨色,起身去把开有一道小缝的木窗再度合上。厢房内一下就安静了起来,她吹灭三盏烛火,整个房间顷刻之间遁入了无边夜海。

    她躺在金丝软榻之上,清秀的眉目中隐有郁色。

    明天就是她订婚之日,阿爹找来的那家公子是洛阳城有名的富户:于俳马。此人性格乖张顽劣、十足的纨绔子弟,无奈是于家嫡子,在于府中千般宠、万般爱,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受重视得很。

    洛阳城里也就四户人家近些年来最兴旺——以织造锦缎发家的南家、洛阳霸主于家、走马凤家、渡江王户……

    之所以是洛阳霸主,是因为这于家凭着祖上一点官家遗脉,还有家族中高中举人的几位“皇亲国戚”,几乎包揽了洛阳城大大小小所有的酒楼银铺。于家与南家也有些关系,阿爹开绣坊,拖的就是这于世廉——于俳马之父。

    “于俳马,我看他像一匹矮脚马。”她在心中暗自腹诽。

    她是南府嫡女,大夫人思秀所生,平日里在府内好花好草、锦衣玉食地养得那叫一个端庄温文,十足大家闺秀风范——只可惜,她有两个不正经的哥哥!

    不正经的大哥一号叫南慕华,小弟二号叫南临风。大哥南慕华心向朝堂,一心想着建功立业;二弟南临风则是个不折不扣的武行公子,挚爱武术拳法,梦想——自然也是建功立业,只不过,他要做的是武将。

    在这深门大宅里,大哥教她琴棋书画,为她开藏经阁,二弟就偷摸带她去后院打一些哼哼哈哈的拳法。三兄妹偷摸着自得其乐,竟是从来没被阿爹阿娘发现过。

    南秀瑾翻了个身,她被这大哥二哥带的,满脑孔孟圣言、一身荒唐拳法,哪里装得下什么订亲!

    还有那狗日的于俳马。她记得她年龄尚小的时候,洛阳城四户亲眷爱凑在一起玩热闹,那时就是于俳马——抢她的花球、夺她的草叶子!

    还要嫌弃她看书。

    思及此,又是一阵忧伤涌上心头。

    现是尚书历397年,大尚王朝如日中天,全然鼎盛时期。边疆的胡人鲁人也都被定国侯胡伡一场攸关之战打得屁滚尿流,暂且保住了尚朝的边疆安定。海清河晏、国泰民安……金銮殿内似乎用不着这两号人,但哥哥还是毅然决然在两年前离家,向着京城去了。南慕华走之前,偷偷塞给她一箱子书——就藏在她的床底下。她拿出来一件件翻阅,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大哥的批注。她翻开一本《尚书》,里面滑落出一封哥哥留给她的家书。

    "妹。吾去殿试,你自幼聪慧,不拘于时。若是个男子,必有大成就。"

    “愚兄力拙,但也勉力一试。这是吾几年的珍藏,全部予你。”

    “深阁之中,不要忘记书香。”

    几颗晶莹的泪珠滑落,她抬起一只手,用力地拭着眼睛。

    “女子又何妨!”她恨恨低语,平日素净温文的小脸皱巴巴的。

    窗外雨打木窗棂、雨脚如麻、急促带响。夜风呼啸着,风声凄楚,更显得她这一刻萧瑟无支。她再也无法按捺心中悲伤,爬起身点亮了烛台。雕花的铜烛台瞬间被火焰的暖光照亮,她就着这一盏暖火,翻找着床下藏的锦缎木盒。

    木盒如愿被她找到,盒子吱呀一声开启,她拍拍翻起来的尘土,取出下面压着的一套书生服饰。

    这是她拖翠子采买进来的,翠子最贴她的心,她要她买,她根本没多问,只是沉默着把事情办好了。

    再点一盏烛台,她换上那身书生服饰,镜中倒映出一个清凌凌小郎君。这位“公子”长眉及鬓、目若寒星,脸颊白皙。骨相绝佳,温文如玉。“男子”看起来虚怀若谷,颇有几分清贵的文人气度,眉目间却又带着点少年人的清朗张扬。

    “二哥,这是你教我的。”

    南临风与她练拳,常嫌她那慢架子长头发不够痛快,索性给她扎了个男子发髻,没想到这一试就让她上了瘾。她模仿着二哥做了个表情,磨光的铜镜中,书生一张俊俏的脸转瞬间变得肆意飞扬了起来,真如南府的临风公子!

    “不行不行,还是学大哥吧。这副打扮——”

    她压了压眉间的少年意气,铜镜中的人马上神情平敛,似是个儒雅之人。

    南秀瑾对着铜镜点点头,又招招手,拿着藏起的折扇比划。她模仿的极好,这一梳扮更是将她原有的几分凛冽男相带了出来,整个人竟然真有几分像是洛阳城中俊俏的少爷公子。

    门外一声惊雷响起,合着闪电明亮的光,照亮了铜镜中倒映出的影子。

    女子的目光极坚定,似乎还淬着火。她从14岁起就爱偷作男子打扮,随后——二哥教过她的,没有教过她的,甚至连一些市井中的知识,都在她几次出府游历中烂熟于心。

    她早就知道,外面是一个更大的世界。世界上不止有爹娘、翠子、两位哥哥、无数仆从——

    更有渔阳水暖,鹰击长空。

    更有花市烟火,长河柳灯。

    更有——她闭上眼睛深呼吸,强自按捺。

    更有十里长安街,千门万户洛阳城……

    王朝兴盛,一山一河皆繁华,为何大哥却总是忧心忡忡?那天她偷偷赶集,溜到人家铺子前,还贴着假胡子,装腔作势的问那人今昔是何年,可对税赋、劳役有何不满。

    这是她跟大哥学的,却也是她日夜翻阅列子诸侯,日益深化后的心之所向。

    她脱下那套书生装扮,压在枕下。吹灭烛台,她长出一口气,进入了梦乡。

    ......

    “小姐?日上三竿啦。”翠子敲敲门扉,端着一套喜服。

    大尚例法,订婚之日,女子需得穿喜服,也照旧要行那九拜三叩之礼。

    南秀瑾藏在被子里,颇为抗拒地掀开锦被的一角。

    “进来吧。”她不愿意刁难翠子,只是——

    她心中早有计谋,贴身的衣服业已早换上了那套书生服饰!

    “小姐!你怎的穿这……”翠子一声惊呼,南秀瑾连忙比划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翠子,我平时待你好不好?”

    “小姐自是待我最好。”翠子微微低头笑着,她记得自己刚进南府时也是个丫头片子,见到比她还小几岁的南小姐,心中全是惶恐,根本就不知道该拿这玉雪雕就的小人怎么办。

    谁曾想,这玉雪雕的小人不仅脾气好、性格也温软,居然拉着她的手甜甜的叫姐姐。骇得她连忙摆手作揖——幸好老爷夫人不在,只有一个管事婆婆在旁边。

    “那好,你听着。今日有一事,要你帮我——”

    “小姐尽管说。”

    南秀瑾把自己的计划同她一说,吓得翠子变了脸色。

    “小姐!此事万万不可啊!”

    “不要你管。”南秀瑾只有对着翠子,才偶尔露出几分少女心性。往日对着阿爹阿娘,那是一个端庄大气,不敢越雷池一步。

    “可是,这……”

    “今天这新娘子我也不扮了,我——”

    “你干什么?”门外传来一个女声,语气中极尽威严,声音洪亮,十足厉色。

    “娘。”南秀瑾一下子毕恭毕敬了起来,她敛起神色,对那妆扮华丽雍容的贵妇人行了个礼。

    “既然知道今日时辰不得误,就快些打扮。翠子,你看着她。”女人在她身上上下扫射,幸好翠子早已为她套上那身软红内衬,这才让思秀消下些许防备。

    南家家规森严,南秀瑾在二老面前从来都是大气也不敢出。思秀器重大哥,虽是同胞子女,自己身为女子,总也得不了母亲青眼。

    “知道了,娘亲。”她低眉顺眼。思秀离去了,大门吱呀一声关上,她对着铜镜,自己抹唇上的丹朱。

    “小姐,这又是何苦!别说夫人了,老爷那关,你怎么过啊?”翠子在一旁小声劝慰着她,南秀瑾神色如常。

    “为我妆扮吧,翠子。”

    翠子拿起远山螺,看向她的目光中不无担忧。

    “好啦,快些。”

    ......

    昨夜还淅淅沥沥的春雨已经停了,府中一派明媚春光。南秀瑾一身大红喜袍,头顶金凤冠,满头的珠翠银绿。这些东西沉甸甸地压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弯下了些身躯。

    如果是棉布袍、深蓝布衣,书生冠...就不会这样。

    日头在天上清浅的照着,她小步小步走向南府大堂。时值卯时,现在是她去给阿爹阿娘敬早茶的时间,于公子还没赶到,她长出一口气,心中有恐惧、也有欣喜,还有一点埋得极深极深的,对于府外世界的渴望。

    她深知,与于公子成亲,不过是迈入另一重牢笼枷锁中:从南府这座庞巨大鸟笼中走出,转而被于府豢养。

    威严的红木门就出现在眼前,南牧慈坐在高堂,脸上一片威严神情。思秀就坐他左手侧,低眉顺眼,看向她的时候,神色中却有几分矜傲,一副当家主母的架子。

    “爹、娘。”南秀瑾端方点头,抬起右脚迈入了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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