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二年,十月初七。

    陈霸先进爵为王,并前二十郡益封陈国。相国、扬州牧、镇卫大将军如故。

    陈王冕十有二旒,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乘金根车,驾六马,备五时副车,置旄头云罕,乐舞《八佾》,设钟虡宫县。

    王妃、王子、王女爵命之号,陈台百官,一依旧典。

    只差最后一步了。

    ……

    仅三日后,十月初十。

    萧方智禅位。

    陈霸先即皇帝位于南郊,大赦,改元永定。

    驾幸钟山,祠蒋帝庙。出乌缠国的佛牙于杜姥宅,设无遮大会,亲自出阙前膜拜,以示崇佛之意。

    追封先夫人钱氏为昭皇后,世子陈克为孝怀太子,立夫人章氏要儿为皇后。

    其柴燎告天的文书颇为朴实,并无夸大:

    霸先爰初投袂,大拯横流,重举义兵,实戡多难,废王立帝,实有厥功,安国定社,用尽其力。

    ……

    宝业初建,皇祚惟新。

    百官上表称贺之时,侯安都父子的讨伐军却在前线。

    王琳起兵来敌,命任忠为巴陵太守,潘纯陀守郢州。

    天门太守樊毅与其弟樊猛起兵响应王琳,就是斩了武陵王萧纪的那对兄弟。

    侯安都行军至武昌,樊猛惧不能抵,弃城退守郢州。

    周文育亦从豫章前来会师。

    两军甫一合流,就生出了各种事端,让侯胜北很不开心。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吴明彻,此人比父亲年长十五、六岁,已经五十出头,鬓发略带花白,中等身材。

    说话声音洪亮,语气自信满满,对任何事情仿佛都胸有成竹,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

    偶尔眼神一扫之中,尽是傲然睥睨之色,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对他人的不屑一顾。

    吴明彻向主将行礼之时,敷衍了事的态度也是摆在了明面上。

    真是个骄傲又讨厌的家伙,才见了一面,侯胜北内心已经给吴明彻贴上了标签。

    ……

    另一个更加让他讨厌的家伙,当然就是周宝安了。

    不可否认,他的外貌确实比周文育俊美了许多,穿着华丽的宽袍博袖,骑着马还牵着狗,一群恶少僮仆前呼后拥,招摇横行。(注)

    可是侯胜北还是觉得凶汉那副相貌看起来更顺眼,更符合军中气质。

    拜托,这是军营,可不是猎场。侯胜北想道。

    不过阿父说了,不要招惹他,当作没看见就好。

    然而真要出了事情,还是躲不过。

    ……

    这一日。

    侯胜北带着部下的一伍士兵,在军帐外值守,众将正在帐中议事。

    “哟,看看这是谁啊,不是我们侯大将军的公子吗?”

    侯胜北不主动惹事,不代表别人不会招惹他,周宝安带了几个人晃到了跟前。

    “侯公子站得那么笔挺,是在值守呢?”

    侯胜北没有回答,自己正在守卫帅帐,显而易见的嘛。

    “你们瞧,侯公子多么的骄傲,都不屑和我们这些人搭话。”

    周宝安向左右众人说道:“我父亲好歹也是与侯大将军平级,论起在主公麾下的资历,还深那么一点。侯公子不肯搭理人,好大的架子呢。”

    “周监郡,请问是来找周将军吗?帐中正在议事,可需要替你通报?”

    侯胜北忍住气问道。

    他不知道怎么称呼周宝安才好,既不想称呼他周兄,也不想和他一样地称呼周公子。

    想到周文育任晋陵太守时曾命儿子监知郡事,就以任职相称算了。

    保持距离,公事公办,可能这就是少年心里的一丝倔强吧。

    “找我家老头干嘛,我是来找你的。侯公子架子大,我周宝安可是非常的平易近人。今日行猎的收获,想和侯公子分享一下而已。”

    “多谢周监郡一番好意,我还要值守,就心领了。“

    周宝安又开始抱怨:“你们看,我就说侯公子架子大吧,拒收我周宝安送出去的礼物,可不又端着了么?”

    侯胜北被他拿话支住,心想大概是打到什么兔子狐狸的猎物想炫耀一下,赶紧收下打发走得了。

    “好吧,那就受之有愧了。请周监郡放下猎物,待我值守结束,另行登门道谢。”

    周宝安邪邪一笑,环顾左右:“你们都听到了啊,侯公子可是收下了。来人哪,快把猎物献上。”

    只见几个恶少年左右一让,揪过来一个衣衫不整,浑身发抖的女孩,一把推到了侯胜北怀里。

    “哈哈,这猎物不错吧?侯公子。”

    女孩相貌清秀,看穿着是乡间打扮,衣衫撕破了好几处,露出健康充满弹性的肌肤。清澈的眼神满是恐惧,蛾眉皱起,嘴唇颤抖着,吓得说不出话来。

    女孩被推搡着踉踉跄跄撞到侯胜北身上,赶紧站直身子,双手绞在一起抓着衣角,不知如何是好。

    侯胜北最初一楞,随即怒火升起。

    “主公有军令,劫身皆斩,妻子补兵。”

    侯胜北低吼道:“你等不知道么?”

    周宝安一脸无辜表情。

    “我们行猎遇到了这位姑娘,她自愿献身枕席,怎么就劫了?倒是你侯公子,手持兵刃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到人家姑娘了。”

    侯胜北的几名部下早已聚拢过来,就有人想要把女孩拉开。

    “我看谁敢动?”

    周宝安大声嚷嚷道:“侯公子调戏民间女子,人家找上门来,又始乱终弃啦。”

    周围士卒闻声投过来好奇的视线。

    侯胜北觉得他们多半信了周宝安的说法,脸上火辣辣的。

    第一次碰到这种无赖之人,颠倒黑白的说法,少年再也按捺不住,命令左右:放下手中兵刃,给我打!

    ……

    发生在帅帐门口的一场斗殴,引发了围观。

    惊动军帐内议事的大佬们,很快就被平息了下去。

    “什么,争风吃醋,互相殴斗?”

    侯胜北几乎跳了起来,他还记得几位将帅当时的眼神。

    周文育是无奈,阿父是恚怒,吴明彻是嘲讽,其他人则是把他和周宝安视为一路货色。

    “那你待如何,找军正官审判,你们两個对簿公堂?”

    侯安都面沉似水:“如此一来,景德的立场何在?主帅不和,动摇军心麻烦更大。只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快速平息此事方可。”

    “可我是被冤枉的啊,阿父!”

    “冤不冤枉不重要,关键是别人眼里怎么看。那个乡间女孩,我派人送走了。”

    侯安都开始在帐中踱步,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片刻之后,侯安都貌似下定了决心,开口道:“上次说的,你已经十七岁,婚事确实也该考虑起来了。”() ()

    “阿父,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吧。”

    “嗯,萧妙淽……”

    看到侯胜北听到这个名字,突然变化的眼神,侯安都缓缓道:“摩诃的年纪也不小了,就赏给他做个小妾吧。”

    “什么?!”

    侯胜北像是被火燎到般跳了起来,彷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阿父你说什么?”

    “我说把萧妙淽赏给摩诃做小妾。”

    “阿父。”

    侯胜北几乎用了全部力气,克制住怒气问道:“为什么要把淽姊赏给萧大哥?”

    “这很奇怪么,摩诃乃是我帐下猛将。今年二十岁身强力壮,赏个女子暖床,以结其心,不是很合理?”

    “可那是淽姊。”

    侯胜北已经被阿父突如其来的话打闷了,有点语无伦次道:“为什么是她?赏赐别的女子不行么。”

    “随便赏赐一个女子,哪里显得出恩重。”

    侯安都道:“萧妙淽身分高贵,美貌动人,又伴读你多年,这样才能体现出为父对摩诃的器重。伱要娶亲,她不适合继续待在你身边。”

    “你也知道淽姊伴读我多年。”

    侯胜北第一次强硬地顶撞阿父,低吼道:“我不同意。”

    “哦,你不同意,那待如何?”

    侯胜北悲哀地发现自己不能如何。

    孝道为先,他可以为了一个女人忤逆父亲吗?

    就算他反抗,难道有能力阻挡阿父的命令吗?

    可是淽姊,她会怎么想,会怨恨自己让她重返红尘,再次成为他人的玩物吗?

    那颗好不容易泛出绿意生机的心灵,再次沉入泥泞被践踏?

    就在他思绪万千之际,耳边又传来阿父冷冷的话语:“你不同意将萧妙淽赏赐给摩诃,难道自己还能娶她为妻,予她名分?”

    侯胜北语塞,他只是潜意识里不舍得淽姊,还从来没有考虑过婚嫁的问题。

    “萧妙淽可是叛贼侯景之妻。谁要是敢娶她,必为天下不容,万夫所指。”

    侯安都的声音冷漠如冰,锋锐如刀,揭露了残酷的现实。

    “就算是至尊,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纳萧妙淽。她的命运,就是被收入高墙深院,成为某个达官贵人的玩物。或是在一处无人知晓之地,静悄悄度过余生。”

    “不!”

    侯胜北终于大声吼了出来:“淽姊的命运绝非如此。如果天下人视她为叛贼之妻,我就让天下人闭嘴不敢提起此事!”

    “呵呵,好气魄。”

    侯安都轻轻击掌。

    下一刻,他拉下脸来:“你带着自己那队兵,给我滚回建康,好好再多看你的淽姊两眼。这一战用不着你。”

    侯胜北咬紧牙关,他没想到阿父那么决绝狠心,要在即将开战之际赶走自己。

    是因为周宝安搞出来的事情让他颜面挂不住?还是为了淽姊的事自己顶撞令他不满?

    “还嫌丢的人不够?你现在就像一根刺,诸将只要看到你,就会想起景德和我不睦之事。”

    侯安都一脸鄙视嫌弃:“周宝安素有纨绔之名,他可以不在乎名声。现在你也和他成了同一类人,众将作何观感,如何看我?”

    “你就是为了自己的面子!”

    侯胜北觉得自己明白了阿父为什么这么做,周宝安的事情让阿父在众将之前丢了颜面,所以才拿淽姊的事情出气。见自己不从顶撞,就要赶走遣返。

    侯安都也不解释,挥挥手:“你走罢,这是军令。”

    “遵令!”

    听闻军令二字,早已养成的习惯,侯胜北从牙缝中狠狠蹦出了两个字。

    虽然这一次的军令,是如此的令人难以接受……

    他重重转身,负气走出了营帐。

    身后阿父的表情,他自然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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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随侯胜北的一队人不甚明白,为什么即将开战,却突然被派回建康。

    众人多少知道周宝安挑衅之举,但是侯安都有必要遣返儿子吗?

    周宝安还不是仍然待在军营,就和没事人一样。

    而且平日里生气勃勃的侯小将军变得死气沉沉,除了必要的指示,更无一句闲话。

    这点事情,不至于让小将军如此一蹶不振吧。

    张安张泰两兄弟任什长,问了几次,侯胜北只字不提。

    队副是位老成的中年人,让大家不要再去打扰侯胜北,默默地协助指挥行军。

    一路无语回到了建康,自去军营驻下,向所管交了军令。

    侯胜北回到镇北将军府,进到后堂,阿母正在和晓叔说话,见他回来吃了一惊,忙问起缘故。

    侯胜北难以启齿,模糊以对。

    侯夫人问明尚未开战,侯安都平安无事,也就放下心来。

    ……

    侯晓在和北齐一战中,腿上受的枪伤甚重,成了瘸子。

    见他一瘸一拐的样子,侯胜北一阵心酸,以前和自己漫山遍野飞奔的晓叔,连正常走路都成了奢求,更别说重新上阵获取功名。

    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他从小和晓叔亲密,这几日一直憋在心里无人倾诉,忍不住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

    侯晓听后,想了片刻:“晓叔也不明白为什么。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阿哥的言行举止,和平日大为不同。”

    他解释道:“阿哥对你虽然严厉,却是循序渐进安排稳妥,这次的处置过于突兀偏激了。”

    侯胜北得此一言,心里觉着好受了一些。

    侯晓又道:“只需等上一段时日,待讨伐王琳归来。戎事已定,你阿父自然心态回归。届时即便有什么,你苦求阿嫂,难道还怕不能挽回?”

    侯胜北一想确是如此,阿母心疼自己,只要苦苦哀求,撒泼放刁,还怕保不住萧妙淽?

    就是有些对不起大壮哥了,你还是另寻其他女子暖床吧,淽姊是不行的。

    眼下只需放宽心,等待阿父平定王琳归来便是。

    ……

    侯胜北等待的结果,于数日后快马传到了建康。

    那是一个夕阳如血的黄昏,京师宽阔的街道上,出现了一道步履蹒跚的身影。

    城内不能纵马奔驰,这人的两腿打结,走路不稳,跌跌撞撞,摇摇摆摆地晃进了侯府。

    只见他的身上衣物、脚下鞋子都磨得破破烂烂,黑一块红一块还有已结块的血迹。

    脸上布满灰尘土垢,彷佛戴了一层晒干的泥面具。

    头发蓬乱,胡须横生,一看就是几天没有梳洗。

    最重要的是此人的眼神,疲惫之中透着绝望。

    侯胜北认得他是阿父的亲兵,一股恶寒瞬间从背后升起。

    只听得此人用嘶哑的声音,从干涩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我军大败,侯将军被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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