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嘉元年,二月。

    王琳率军进至栅口,侯瑱督诸军退至芜湖。

    两军此前迂回冒进,各自受了些损失,有了失败教训,彼此都不敢贸然出手。

    王琳军九万,陈军五万五千,隔着大江,一西一东各据两岸,进入了对峙状态。

    ……

    “九万加上北齐的援军就是十万,又是五万五打十万的局面唉。”

    侯胜北嘟囔着,这个数字和当初陈霸先抵抗北齐的时候一模一样嘛。

    他倒不是因为自军人数少于王琳军害怕了,只是觉得为什么本朝总是处于弱势一方呢?

    什么时候才能兵力压过对手,来一场痛痛快快的大战啊?(^_^)

    从去年十一月开战算起,两军已经对峙了百余日,来到了春季。

    两军一进一退的拉锯期间,侯胜北定期奉命率军出巡,有时会和敌军前哨接战。

    双方都不投入大兵力,都是一艘两、三艘的船只,百人左右的小规模战斗。

    王琳的部队同样擅长水战,侯胜北并未占到什么便宜,通常都是旗鼓相当,互有胜负,打了一阵各自撤军。

    偶有夺取对方船只,俘获一船十余名士卒,就算不错的战功了。

    双方的补给线都不长,积蓄的粮草足以支持对峙下去。

    加上我方主帅没有决战的想法,这种温吞水的战斗状态就一直延续着。

    侯胜北有时想诈做败北,引诱敌军深入来攻再加以伏击,玩一把大的。

    可是这种行动就不是仅凭他自己的一幢能够完成的了。

    “你想诈败诱敌?”

    他虽然不能参加高级将领的军议,却可以在阿父的帅帐中私下沟通:“理由呢?”

    侯胜北不是临时起意,还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王琳军气势正盛,如果我方佯战片刻,做出败北之状,很有可能来追,到时候就狠狠揍他。”

    “哦,是你这一幢负责佯败吗?”

    “我提出来的,当然得自己执行了啊。”

    “你的部下不会因为假败变成真败?”

    这点侯胜北还是有信心的:“幢副赵虎和队长张安张泰都是可靠忠诚之人,士卒平时又训练有素,只要事先布置沟通妥当,他们能控制住局面的。”

    “你能保证全军不会因为你的佯败,假败变成真败?”

    阿父你也太严格了吧,侯胜北苦着脸。

    他知道侯安都是想说明大军不可轻动,一点小小的因素就存在动摇影响全军的可能。

    可那是你们几位主将该考虑的问题吧,我一个小小的九品将军哪能负起这个责任啊。

    “哼,你也知道不能负责。我再来问你,你打算引诱多少敌军,就你这一幢区区五百人,不到十条船,能够引诱出多少敌军?”

    “这个……”

    “大江之上有无敌舰,相隔数百步一望可知,数百艘的大船队,岂是那么容易设伏?”

    侯胜北来了精神,他可是在巡查之时,实地考察过才提议的。

    “阿父,有一处和去年我们伏击曹众、常胜爱的地形相似,乃是江心一洲。如果把船队埋伏在一侧,洲对面的敌军是看不到的,引诱他们过来,不就可以伏击了嘛。”

    “大军交战不是小孩子家的游戏,这可是十万人的会战,不是耍这些小计策的时候。”

    被阿父否决了想法,侯胜北有些不服气,正要再辩。

    就听帅帐门口传来一个冷漠平和的声音:“吾在门口听了一会儿,令郎的提议略有可取之处,我等商榷一番如何?”

    声音的主人走进了帅帐,本次大军名义上的最高统帅,太尉、车骑将军侯瑱走了进来。

    “对峙百余日,我军节节后退,全军士气有所下降,是该当一战了。”

    侯瑱说着自军不利的状况,淡定的表情却毫无变化,这人的神经是钢丝做的吧。

    侯安都起身相迎,让侯胜北赶紧滚蛋,并命亲兵去请镇东将军徐度前来议事。

    侯胜北知道自己的计策只是小打小闹,借着地利打上一场伏击战而已。

    然而身为一国军事主官的太尉,说有可取之处,还是让他有些欣喜的。

    侯瑱和阿父、徐度他们,会怎么利用这個条件呢?

    侯胜北有些好奇,不过知道这不是他能够参与获知的军机。

    对了,那个江心洲,问了本地人,叫做虎槛洲。

    ……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影响主战场战局的两个因素正在慢慢发酵。

    在郢州,王琳任孙瑒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郢荆巴武湘五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郢州刺史,总揽留府之任。

    北周派遣大将史宁率兵四万,乘虚骤然而至。

    孙瑒的部下助防张世贵叛变,外城沦陷,丧军民男女三千余口。

    孙瑒仓促遇变,没有惊慌失措逃走,而是退保内城,继续坚守。

    北周军建起土山高梯,日夜攻打内城,因风纵火,烧毁郢州南面五十余座城楼。

    孙瑒指挥的兵员不满千人,倚城拒守。

    他亲自巡视慰问,斟酒送食,士卒乐于用命。

    北周军苦战不能攻克,于是诈称授孙瑒为柱国、郢州刺史,封万户郡公。

    孙瑒假意答允以为缓兵之计,趁此机会,暗中修造战具、城楼、城堞与各种器械。

    数日之后,城楼城堞俱起,城头堆满战具器械,向北周军展示了严密的布防。

    史宁甚是忌惮,一时不敢再攻。

    然而郢州遭袭,王琳的后路随时有被切断的危险。

    ……

    在江州,陈蒨应几位主将之请,征南川之兵增援。

    江州刺史周迪、高州刺史黄法氍、宁州刺史周敷打算沿流应赴,如果他们杀到,王琳就会处于被上下游的陈军前后夹击的局面。(注)

    熊昙朗之前袭击周敷反被击破,逃往巴山。

    此时收拢残党余部,重新占据新淦,列舰阻断了三人的增援去路。

    为了拔掉这颗钉子,三人筑城栅围困熊昙朗,隔绝了他和王琳之间的信使联系。

    何时能够攻破熊昙朗,援军顺流而下,成为影响战役胜负的一大悬念。

    ……

    侯胜北这边,一艘两艘的小规模交战逐渐满足不了他的胃口,百余日的撤退和对峙消耗了年轻人本就不多的耐性。

    他私下去请萧摩诃助上一阵,却被大壮哥以没有侯司空命令,且自己船战不如马战得意的理由拒绝了。

    大概是敌人太少,大壮哥提不起劲的缘故吧。

    周宝安倒是很积极,约他联手出战。

    一场仗打下来,侯胜北才知道周宝安纯粹就是想炫耀新帝赏赐的几件利器而已。() ()

    他哭笑不得,这纨绔的本性还是没改掉啊,战场又不是阅兵演武唉。

    “侯兄弟你看,这可是诸葛亮当年制作的筒袖铠和铁帽,二十五石弩射之不能入。”

    “周大哥,水战伱还身穿铁甲的吗,万一不小心掉进江里怎么办?”

    “你再看,这神锋弩射七百步,所至莫不摧折。前朝刘寄奴所用的万钧神弩也不过如此。”

    “周大哥,你这神弩上个弦得二十人花费一刻功夫,就拿来射一艘小船,实在太杀鸡用牛刀了吧,还容易射偏。”

    “瞧瞧,我这双刃矛长两丈四尺,围一尺三寸,前朝少府所制。猛将羊侃舞之左右刺击,登树观者如云,树为之折,故又称折树槊,传闻武悼天王冉闵也是使的这件兵刃。”

    “周大哥,这兵器不适合你。别乱抡,危险!”

    ……

    这一日,侯胜北照常率领自己的部队巡江——由一艘百人斗舰,八艘艨艟构成。

    这次他遇到了奇怪的敌人。

    “主将你听,对面好像有什么声音?”

    侯胜北侧耳倾听,隐约是有些声音:“像是什么野兽的叫声。”

    “这大江之上怎么会有野兽,难道是江里有怪兽?”

    士卒对神秘的事情总是有些畏缩。

    “胡说,哪里来的怪兽。”

    侯胜北当即否定,令刁斗上的士兵瞭望。

    江面上出现了几点船影,奇怪的声音更响了。

    是敌军,不是怪兽。

    侯胜北放下了心,这声音真难听,像以前和大壮哥打猎时,山里的野猪叫声。

    敌船驶近,只有五艘,没有大型战舰。

    这一仗有的打,蚊子腿也是肉。

    侯胜北命令副幢主赵虎指挥的三艘艨艟在前摆成三角阵,张家兄弟分掌左右两翼各两艘,合后一艘,斗舰居中。

    从一字巡航队列改为标准的水战阵型。

    对方的船队则是根本不讲究阵列,直接冲进了他的阵型。

    体积吃水相当的舰船彼此相撞,一阵剧烈摇晃之后,展开了接舷肉搏战。

    侯胜北对自己属下的战力还是颇有信心的,此前和王琳军的几次交战,至少五五开。

    可是这次他大吃一惊,自己的前部三艘居然都被击破了!

    赵虎率部力战,也斩获了一艘敌船。然而紧接着被另外两艘敌船围攻,一船五十名将士死伤惨重,赵虎在身负重伤之后,不愿被擒,自投于汹涌大江。

    这个在梁山之战,曾经担任侯胜北长官的队长,就这么葬身大江!

    侯胜北又惊又怒,斗舰撞翻了一艘敌船,和两翼的艨艟配合,才杀退了敌船。

    赶紧救护受伤和落水军士,然而大江滚滚而去,哪里还能捞起几个。

    二比三,副幢主尸骨无存,伤亡百余士卒。

    虽然击退了敌军,这个亏可吃得不小。

    远去的残余敌船,野猪般的叫声愈发响亮了。

    ……

    “听闻王琳战舰千数,以野猪为名。”(注)

    侯安都听取了战报之后说道:“你可能是遇到了这支部队,果然是猪突猛进的劲旅。”

    “阿父,是孩儿心存大意,才害得赵副幢主战死,属下伤亡惨重。”

    侯胜北内心惭愧,敌军战力超出了预想,浪战的苦果他已经尝到了。

    “在两军实际交锋那一刻之前,你永远不知道对手的底牌是怎样的。用兵谨慎和大胆,两者并不矛盾。赵虎和这一百多条性命,希望能让你牢记这一点。”

    侯安都见他知错,没有深究:“好了,你从我亲卫中挑选五十人补充,再拨艨艟一条,也只有这许多了。”

    “阿父……”

    “区区小挫而已,休要乱了你的心神!”

    侯安都呵斥道:“决战即将到来,你纠结于已经过去之事又有何益!”

    侯胜北打起精神:“阿父训斥的是,就要决战了么?”

    侯安都颔首道:“几日之内,我军便要兵进虎槛洲。”

    听到这个地名,侯胜北眼睛一亮,是自己的计策被采纳了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

    侯安都看儿子一副好奇难耐的样子,终是不忍:“胜北,我们来做个推演。若你是王琳,得知后路随时可能被截断,敌军援兵随时可能前来夹击,当做何选择?”

    “撤回去稳固后方?”

    “那他就不担心正面的我军趁势追击吗?再说起大军来攻,却无功而返。将士气势一弱,后续更难维持。”

    “那就先打败正面我军,再回师去救。”

    “我军严守不战,没那么容易被击败的。”

    侯胜北绞尽脑汁,既然撤也不是,战也不是,换了王琳还能怎么办呢?

    灵光一闪,王琳若是直奔下游,袭取扬州乃至建康,糜烂江南各地,我军如何对应?

    “方向对了,然而还是不够,王琳意欲深入我朝腹地,又焉知我军不会尾随而来呢?”

    侯胜北终于明白了:“虎槛洲,让他以为我们隔着江心洲,没有发现他的举动!”

    侯安都见他找到答案,欣慰一笑。

    “也不是那么直接,先需一战,然后再隔洲对峙。否则我军移师的举动太过牵强明显,可能会引起王琳疑心。”

    侯胜北这才恍然大悟,依照大势,推演敌军心理,使其落入彀中而不觉。

    这条计策真是层层嵌套,环环相扣,比自己最初所想的利用地形设下埋伏,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侯太尉仅凭你的只言片语,就想到了这个方案的雏形,果然是用兵老辣。”

    侯安都感叹道:“天下俊杰何其多也。”

    “一计累敌,一计攻敌,此便是连环之意。找到敌军的自累要因,例如本次王琳担忧后路被截;引诱敌军采取必然之行动,例如让王琳想到直取扬州之计;再因势利导,使敌军入彀而不知,例如一战之后隔洲对峙,故作不知王琳行动。”

    “接下来就是破敌之计了。”

    侯胜北还想再问:“王琳撇下我们顺流而下,我军如何破敌?”

    侯安都却不肯再说了,而是鼓励他道:“胜北,战事千变万化。你当初既然选择了从军这条道路,就不要因为一时小挫而气馁。坚定意志走下去,相信我儿将来必定能成大器。”

    侯胜北用力点了点头:“好的,阿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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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名对照》

    栅口:今和县西南长江边,巢湖泄水口

    虎槛洲:今繁昌县东北五十里长江中,为避唐朝李虎之讳,陈书记作兽槛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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